第228節(jié)
宣都支崤。 陽光穿透終年不散的云霧,照落在層層盤臥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連綿金燦的光芒。戰(zhàn)旗如林,彌漫風(fēng)中,一聲低沉而威嚴的號角仿佛自天際響起,整座赤峰山隨之發(fā)出沉悶的響動。茫茫云雪深處,奇跡般地升起堅固高聳的城樓,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偉的城池在絕峰之間全然呈現(xiàn)。 沉重的金色城門伴隨著萬千鐵蹄之聲徐徐洞開,當宣王在赤焰軍的擁護之下縱馬出城時,一聲戰(zhàn)鼓傳徹,跟著如雷鳴一般席卷八方,列滿戰(zhàn)船的護城河兩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統(tǒng)帥的率領(lǐng)下執(zhí)劍叩拜,鐵甲戰(zhàn)旗仿若赤潮,呼嘯著卷向冰雪凜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萬歲!我王萬歲!” 距離身著赤色戰(zhàn)甲的宣王數(shù)步之遙,皇非緩韁勒馬,冷眼看著北域大軍整裝待發(fā),同時留意到寬逾十丈的護城河中機關(guān)隱現(xiàn),都城九門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湯,即便已經(jīng)看過整個支崤城的設(shè)計總圖,眼前遍布全城、巧奪天工的機關(guān)布置仍舊予人不可思議的感覺,而那制造這重重機關(guān)之人,亦越發(fā)顯得神秘莫測。 “如此龐大的城池機關(guān),卻只要坐鎮(zhèn)中樞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這北域第一機關(guān)師果然名不虛傳?!彼诔嘌孳姂?zhàn)旗之下微微側(cè)首,一旁衣不帶甲,白裘輕衫的瑄離在馬上翩然欠身,說道:“君上過譽了,幾年前這外城機關(guān)險些便被烈風(fēng)騎攻破,瑄離勉強保命而回,至今記憶猶新?!?/br> 皇非隱約一笑,目光穿過曼殊花血色的云霧投向遠處冰雪覆蓋的山峰,若有所思,卻聽瑄離突然道:“聽說這幾日君上曾經(jīng)兩度遇刺,雖然皆是有驚無險,但若在戰(zhàn)場上,結(jié)果卻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國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數(shù)?!?/br> 皇非頭也未回地道:“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來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終結(jié)果如何,也從未盡如人意?!?/br> 瑄離微笑道:“我已暗中調(diào)查過,這兩次刺殺的主使者一為赤字營上將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個則是護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樂乘,憑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結(jié)果必為人所樂見?!?/br> “坐山觀虎斗,天工瑄離當真是個聰明人?!?/br>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瑄離可從未袖手旁觀,不過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請問君上,那個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聲道:“出手相助,卻不知對方身份來歷,這便是你的行事作風(fēng)?” 瑄離道:“一個繼承后風(fēng)國王室血統(tǒng),卻與少原君關(guān)系密切的美麗女子,總會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br> 皇非道:“一個持有后風(fēng)國傳國 珍寶,卻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樣難免引人聯(lián)想?!?/br> 瑄離與他對視一瞬,唇畔笑意始終如一,“看來君上的消息仍舊十分靈通,這也說明她的確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個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側(cè)目相詢,瑄離道:“三個月內(nèi),我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換一頂少原君夫人的鳳冠?!?/br> “原因?!?/br> “君上無需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離言出必行便是?!?/br> “無緣無故的交易,本君向來不感興趣?!?/br> “有足夠利益的交易,又何必原因。” “你的提議很是不錯,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經(jīng)有了一個,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改變這個事實?!被史悄抗鈷呦蚯胺铰奖橐暗拇筌?,長風(fēng)過處兵戈似血,鐵騎如潮,仿佛突然涌入那雙冷冽的星眸,陽光之下亦令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因為那九公主嗎?”瑄離微微蹙眉,“難道以國為嫁,都不能讓君上改變心意?” “以國為嫁?”皇非挑唇說道,“玉兒本便是我的人,無需任何條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舉國相送?!?/br> “她叫玉兒……”瑄離沉默片刻,跟著一笑道,“也罷,無論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們的約定始終有效?!闭f著自懷中取出一卷事物,“這是赤焰軍十部將領(lǐng)的詳細資料,瑄離遲些時候會與君上會合?!?/br> 當他率支崤城守軍后退,金鼓連綿,大軍拔營,皇非輕輕抬手,將一副黃金面具遮住俊美的容顏,透過茫茫雪光,宣國三十萬重兵向著王域壓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宮,天地茫茫。 無垠的竹海被雪色覆蓋,冰林幽徑,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紛紛揚揚灑上琉璃金瓦,一陣幾不可聞的腳步聲輕輕響起,離司手捧玉盤自東帝寢宮退出,廊前兩側(cè)侍立的醫(yī)女在她示意之下拖著黛色的裙幅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離的雪中。 離司抬頭,看向數(shù)步之外回廊上佇立的身影,不由輕聲嘆了口氣。 輕雪迎面飄染衣袂,穿過子嬈烏墨般的發(fā)絲,無聲無息落向微寒的風(fēng)中,她輕聲說道:“他還是不肯見我,對嗎?” 離司垂下目光,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數(shù)日方才醒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與公主幾至決裂。這么多年來只見他兩人情深意篤,最艱難的時候相依相伴,最危險的時候不離不棄,如今卻一個病勢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個始終緘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離司與他二人自來情分不同,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從未見過主上這樣,自醒來后便少言寡語,什么人都不見,非但是九公主,就連王后與蘇陵求見也同樣被拒之門外。 “我已經(jīng)數(shù)次回稟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沒說?!?/br> 子嬈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過瓊階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門。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這么多天過去,他仍舊連見都不愿見她一面,那天她說過的話,一句句清晰地回響在耳邊,就連自己都無法原諒。那一刻似乎靈魂被生生抽離了身體,那種血rou剝離的痛楚逼得人發(fā)狂。她覺得痛,便要傷他,但當真正傷痛了他,惹怒了他,卻發(fā)現(xiàn)那痛楚加倍地還來,才知道原來他與她任何一個流血,另外一個便會痛徹心扉。 君臣,倫理,血緣,道德,家國,生死,仇怨……他們之間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東西,如同這緊閉的殿門一樣,一道道一重重,數(shù)不清也看不盡。他在門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線天涯,但這些其實不過是一道門,如果他們愿意,只要輕輕伸手推開,便會達到彼此,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時候,她懷抱著滿襟鮮血的他,面對著轟然洞開的神宮,祭殿高處空無一物,唯有鳳后的靈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視著她。夢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邁過這道巨大的金門,她可以步入輝煌無際的天闕,像那個女人一樣,站在天下至高之處,擁有這江山王朝,可以毀滅一切重生一切的權(quán)力。然而那夢里沒有他,來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鋪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絕艷的鳳衣,他的微笑在云端漸漸遠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尋不見。 那一刻淚水沖垮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她瘋了一樣喊他的名字,緊緊抱住懷中漸逝的溫暖,直到離司他們趕來,阻止了她險些散盡全身功力向他體內(nèi)注入真氣的瘋狂舉動?;靵y中不知是誰抬手擊昏了她,當她醒來之時,月已西沉,風(fēng)雪滿園,一切如夢初醒。 子嬈久久凝望著大雪深處沉寂的殿門,仿佛透過飛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存在。絲縷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顏色,她就這樣不言不語地站著,一任雪落滿身,浸透衣袂。離司看她站得久了,終于忍不住撐了傘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還是回去吧。” 子嬈在傘下回眸,卻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滿瓊光,如這天地一般平靜,卻又有風(fēng)雪的痕跡無聲劃過,“他若是不肯見我,我便在這里等他,等到他想見我,愿見我為止?!?/br> 聽她這樣一句話,離司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心酸,柔聲勸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見你,他只是……”她遲疑了一下,“主上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實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睡著的?!?/br> 他很少會睡這么沉,這么久。子嬈抬起頭,目中似有晶瑩一閃而過,“我知道,就讓我在這陪著他,等他好起來,能見我,這樣我會好過一點?!?/br> 離司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來了?!彼p輕地說。 凜冬已至,長天覆雪,一年光陰將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簡單的幾個字卻讓子嬈心頭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師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還殘留著那鮮血氣息,沿著歸離劍明亮的劍鋒輾轉(zhuǎn)流下,冰冷如同嚴冬。但是如果可以換得那人平安,她寧肯再殺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靈丹妙藥,黃泉地獄她亦愿往??墒乾F(xiàn)在,她只能站在這里等待。 “冬天來了,流云宮的梅花又快開了……”她望出離司手中的油傘,目光投向連綿起伏的宮殿,這時候竹林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回首望去,卻見且蘭與蘇陵、墨烆、叔孫亦、靳無余等幾位中樞大臣越過玉橋,冒雪而至。 雪漸漸下得急了,除了且蘭身著重錦鳳紋明紫宮裝,外罩一襲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幾人都披著象征雍朝九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紅的花紋隨風(fēng)翻揚,大雪之中有種壓抑不安的感覺。 “王后娘娘……”離司似乎自他們的步伐中感覺到什么,待到近前,且蘭對子嬈微微頷首,轉(zhuǎn)而問離司道:“王上情況如何,可否容我們即刻面見?” 離司謹慎地道:“主上病情雖已穩(wěn)定,但仍需安心靜養(yǎng),最好不要入內(nèi)打擾?!?/br> 且蘭回眸與蘇陵對視,后者眼中有著與她同樣凝重的神色,“遲了恐怕來不及了?!碧K陵言行舉止依舊溫文,似乎與平日并無什么不同,但離司卻從這話中感覺到莫名的壓力,遲疑著看了子嬈一眼。子嬈剛從且蘭身上收回目光,只見蘇陵手中拿著一個約兩寸長的古銅色封金印龍紋卷筒,上面繪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標識,那是邊城八百里加急的戰(zhàn)報,“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