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子嬈駐足看去,遙見船頭巨大的扇形望臺上人影綽立,分布有序,無論男女皆是錦衣華服,氣宇不凡,然她抬眼只見一人,眉目輕輕一漾。 那人含笑卓立眾人之前,有若岳出群山,峻然拔萃,一身大紅縑金飛云袍,外罩明玉軟絲甲,身佩三尺劍,發(fā)束瑞金冠,簪纓照俊面,神采飛劍眉,正是如今九域炙手可熱的實權(quán)人物,楚人崇敬如神的少原君。 明焰耀空,襯此劍眉星目,映此高傲容華,紅色本就奪目,穿在他身上更是一番烈烈逼人,然那份自然而然的風(fēng)流瀟灑,卻亦無人能及。 隨著這巨舟靠近度仙橋畔,船頭橋上原本不多的楚人皆恭然避行,一時間十里長橋,人聲闃然,只余子昊兩人衣袂迎風(fēng),從容安立。 自巨舟出現(xiàn)江中,子昊目光便鎖定皇非,再無他人,正如皇非注視于他,倜儻笑眸,異彩漣漣。 一個是四海之主,白龍魚服;一個是鳳翔長空,翱嘯九天。未謀面而神交久矣,君臣敵友,于此注目之間,作這九域萬丈風(fēng)云,激流跌宕。 巨舟尚未泊穩(wěn),皇非身旁早有一人搶先叫道:“子昊哥哥,子嬈jiejie!” 子昊這才移目看向紅妝緋衣的含夕。子嬈亦轉(zhuǎn)頭,恰一雙飛焰如花,當(dāng)空閃閃綻落,光華盛放的剎那她冷不防與皇非灼亮的目光相交,心頭不由一跳,便聽皇非揚聲笑道:“相請不如偶遇,不知臣可有榮幸,得請王上與公主一同泛舟游江,共賞此良夜美景?”說著振袖拱手,翩翩一揖成禮,笑目耀人。 他若無其事參拜東帝,話語傳出,前后眾人無不大吃一驚,無人料想眼前這文質(zhì)清瘦的白衣男子竟是當(dāng)今天子。明日東帝在楚的消息,必將迅速傳遍九域,當(dāng)此宣楚兵鋒隱動、形勢錯綜之際,帝都的態(tài)度將給諸國帶來何等震動可想而知。 子昊目光微微一閃,然唇畔隱現(xiàn)雍容淺笑,淡淡道:“免禮吧。燈焰爭流,月灑長江,想必乘舟游覽別有一番滋味?!?/br> 一笑攜子嬈登舟。 他既身份已明,便是楚王親臨,亦要恭然敬讓,船上諸人無一例外,紛紛退步叩拜下去。 兩排翡翠宮燈迤邐排開,直至金碧輝煌的三層主艙,珠幔晶簾,錯落生輝,玉髓美酒,香飄四溢。 皇非側(cè)身禮讓:“王上請!” 子昊亦不客氣,徑至主席拂衣入座。玉盞玲瓏水晶杯,殿前燈輝流射,三十六朱衣美姬引絲竹,轉(zhuǎn)弦歌,長袖善舞以助興。 江上美焰炫彩,樓中輕歌妙舞,舟行繁華地,月照十三橋。少原君殷勤舉樽勸酒,東帝來者不拒,談笑飲之,含夕雖與子嬈共坐一席,卻不時用眼角偷偷看向席前衣容清雅的男子,胭脂俏面,嬌麗如畫。子嬈把盞在手,低酌淺飲,目光徘徊于面前兩人之間,金燈玉影下,點漆般的黑眸深滟如泉,浮動幽澈莫名的光澤。 耐心相待,果然不出所料,酒過三巡,皇非雙掌一擊遣退舞姬,殿中頓時安靜下來。 子昊把玩杯盞,修眸略抬,掃視殿前按劍侍立,歌舞喧天而面無聲色的兩排赤衣武將,悠然笑說:“觀其營而知其軍,查其兵而知其將,方才隔橋遙望,烈風(fēng)騎雄兵虎將,士氣震天,不日伐宣之戰(zhàn),已是勝券在握了吧?” 此言此語,可見對今晚“偶遇”早已了然于胸?;史怯皂槣绲粜麌?,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對這番清明洞察的透徹,只覺痛快,“王上親赴敝國,運籌帷幄,非又怎敢負(fù)此苦心?日前一局滄海余生,王上算無遺策,想必如今也能推知我烈風(fēng)騎用兵動向,可有指教?”舉杯揚眉,眸光奕奕奪人。 子昊微笑道:“扶川初遭重災(zāi),百姓流離,內(nèi)外空防,烈風(fēng)騎乘虛而入,指日可下其城,何言指教?” “哦?”皇非笑問,“王上何以斷定我會在扶川用兵,而非丹晝?” 子昊迎上他目光,那一剎那,仿若烈日照上海面,折射出萬里如金的波瀾。 宣楚之戰(zhàn),必爭七城,東部扶川臥踞沫水之濱,橫交溈江,背依深峽,西接險川,實為七城中第一易守難攻之地,且奪城后唯有旁邊云間小城可為呼應(yīng),要回師再攻丹晝,需跨溈水深流,并不利于騎兵進(jìn)攻。 而丹晝面向廣闊的鳴原之地,乃是其后仇池、刑衛(wèi)、厭次等地的關(guān)口屏障,倘若攻陷此城,烈風(fēng)騎便可長驅(qū)直入,徑逼宣境。有此數(shù)城為據(jù),后方軍需補給暢通無阻,則進(jìn)可攻退可守,可謂萬無一失。 無論姬滄還是皇非,想要站穩(wěn)陣腳,進(jìn)圖勝局,丹晝都是必取之地,此乃兵家常道。但,姬滄世之梟雄,橫掃北域東海,向無敵手;皇非稱神九域,抗衡宣穆二強,戰(zhàn)無敗績。此二人皆非尋常將帥,如以常理推之,必有失算。 皇非如今掌握了楚國水軍六部大權(quán),如虎添翼,以騎兵取扶川雖非上策,但若暗調(diào)水軍發(fā)起進(jìn)攻,奪城而下,便等于打通沫、溈兩江航道,戰(zhàn)船由此北上,可直奪厭次,與后方騎兵配合呼應(yīng),七城盡入其手,則宣國邊境危矣! 墨烆斬殺赤焰、冰流二使,不但隱匿了躍馬幫戰(zhàn)船行蹤,保證洗馬谷精兵糧草無憂,對皇非封鎖楚國水軍消息亦十分有利。帝都欲借楚國靖北域、肅宣國,收掌扶川勢在必行,但卻并非此時,只見東帝笑容微微落下,淡淡道:“你在扶川用兵,不過因昔日皇域鬼師曾慘敗其地,不得善終,你欲替父雪恥,成其未竟之業(yè)。更何況,丹晝此次受災(zāi)極輕,城堅糧足,非一日可下,一旦耽擱在此,縱失先機,烈風(fēng)騎不敗之名怕要毀在姬滄手上。” 皇非眼梢微挑,睨視席前:“王上不是認(rèn)為,我無并把握攻下丹晝,因此舍之而取扶川吧?” 子昊挑唇道:“姬滄雄才大略,著實不易對付,此不失為穩(wěn)妥之計?!?/br> 兩人笑語言歡,話中卻機鋒畢現(xiàn)。子嬈不由暗蹙了眉,夜色燈火,太過明亮反而漫開絲絲迷離,將座上清冷的面容不露聲色地隱匿。 他的心思,千丘萬壑不知處,他究竟,要一場什么樣的戰(zhàn)局? 正詫異間,耳邊聽得皇非一聲長笑,傲然道:“區(qū)區(qū)姬滄,何足為患?王上不妨拭目以待,十日內(nèi),烈風(fēng)騎必下丹晝四城,屆時,臣愿請王上一道圣旨?!?/br> “哦?”子昊淡淡笑問,“所為何事?” 皇非振袖舉杯,容顏一正:“臣,請以七城之地、兩千里宣國沃土,求娶王族九公主!” 話音方落,子昊眼底倏地閃過一道異芒,驟然抬眸;皇非一動不動與之對視,唇畔笑意自若。 非但子嬈,含夕也是出乎意料,“啊”地一聲秀眸圓瞪:“皇非!你不是……”她突然在子昊的冷默中頓住了話語,只見他深深打量皇非,眼底威儀漸重,竟隱約泛出迫人心悸的肅冷。 這是含夕第一次見到面無笑容的子昊,縱然終此一生她也未曾看透,這個男人微笑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天地,這一刻,她因他冷峻的顏色而覺驚詫。 周圍氣氛陡然凝重,就連那明燦燦的燈光亦似窒住,顯得有些沉悶刺目。卻忽然間,一聲柔柔輕笑吹破清風(fēng),子嬈自琉璃燈下嫵媚抬頭,挑眸睨視皇非,曼聲笑道:“君上真是奇怪,你要娶的人在這兒,難道都不先問一問我是否愿嫁,便去向王兄請旨嗎?” 這般肆意大膽的言語,皇非先是一怔,隨即目光陡然轉(zhuǎn)亮:“實不相瞞,非早便對公主傾心不已。公主可知我一片苦心?” 子嬈清魅眼梢勾著他似真似假的笑,流光如瑩。 含夕此時回過神來,攀了她的手臂叫道:“子嬈jiejie,你可莫要輕易答應(yīng)他!他府里嬌婢美妾不計其數(shù),剛剛還一本正經(jīng)地教人家善將軍的妹子射箭,每年玄元夜的篝火晚宴,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對他投懷送抱呢!” 皇非毫不因她玩笑而尷尬,反而瀟灑說道:“此言差矣!我皇非生性風(fēng)流不假,世間嬌顏美色我從不愿辜負(fù),但驚云山巔初見公主,天姿神容驚絕人間,玉臺賞月,湖心對飲,少陵城中,笑談風(fēng)云,公主是唯一一個令我見之難忘的女子,我身邊姬妾雖眾,美女如云,但卻無人及此一言一笑,更無人有此心魂膽魄,這般相提并論,于我心中,從未想過!” 說這話時,他飛揚的眉目有著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無與倫比的傲氣竟令人心跳一窒,卻又在含笑凝望的剎那,轉(zhuǎn)出動人心腸的真誠。 子嬈不由自主細(xì)了鳳眸,眼角一抹媚麗弧度,閃映燈火,如刃纏綿。 含夕悄悄笑著,俯耳對子嬈說了句什么,子嬈長睫忽顫,抬眸掃向子昊。含夕卻調(diào)皮地沖皇非做了個鬼臉:“侍女姬妾便罷了,那且蘭師姐呢?你又怎么向師伯交代?” 皇非似笑非笑地掃她一眼:“你這丫頭盡是搗亂,是不是要我向王上說明你的心思?” “皇非,你敢!”含夕頓時面若飛霞,咬牙瞪他。 子嬈鳳眸輕揚,終知子昊為何對皇非的要求如此反應(yīng),他顯然早知王叔的打算,楚國可能聯(lián)姻九夷,而含夕,亦是大楚尊貴的公主。 這一步棋,誰的先招,誰的妙算,黑白沙場,乾坤輸贏。 子昊此刻卻已恢復(fù)如常,只和子嬈微一對視,他便轉(zhuǎn)開目光,審視皇非片刻,最終說道:“朕之手足如今只余這一個王妹,自幼聚少離多,倒想留她在身邊陪伴些時日。嫁娶一事可從長計議,cao之過急難免委屈了她,朕,心里舍不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