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離司順著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璽串珠在凝玉般的纖腕上流過幽凈水痕,清艷指尖劃破月色,子嬈沾一縷藥汁入唇淺嘗,繼續(xù)問道:“是且蘭嗎?皇非那邊可有異動?” 離司抿唇,仍不說話。 子嬈覺出異樣,轉(zhuǎn)頭,見離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緊她手腕一絲細小的擦傷,平日里溫婉的眼底,有著一點忐忑的堅持。丹鳳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細,透出幾分清光瀲麗:“離司?” 被她這般看著,離司唇抿得更緊,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頭,再一會兒,終撐不住了:“公主你不說,我怎么和主人交代啊……” 子嬈眸光一漾,霎時清輝浮漫。離司眉尖凝愁,主人是不問,可這么多年跟在身旁,她豈連主人心思都不知?每日總有意無意說一說與公主有關的事,主人也總是靜靜聽著,偶爾會有一絲淡淡微笑自眼底流露,有些欣悅,亦有些縱容的滋味。主人是愿意聽到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趕回山莊處理各種事情,每日來問著用了什么藥,入夜后定要到靜舍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會兒,直到那安息香的味道輕輕彌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漫步而去。 那樣的一夜總是十分安寧,就連月光亦溫柔,幽靜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似有了輕柔的痕跡,若微雪飄縈了暗香,梅落如夢。 月淡星隱,光陰靜逝,一朝一夕數(shù)日過去,他未曾踏出房門,她也未邁進一步,兩廂似是僵著,偏又令人感覺無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個安靜世界,沒有什么該介入其中,亦沒有什么能夠打擾。 就這么著,莊中很快習慣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稟事。蘇陵和商容對日前之事緘口不提,內(nèi)外事宜除呈報御前外,皆與九公主商議,聽從決斷;十娘和聶七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試著攛掇了公主幾次,卻只見那若有似無的笑容,每每落得個無奈;墨烆剛回來兩日尚有些摸不著頭腦,離司左右看著一心的惆悵,偏偏,昨日一不小心,竟說漏了公主受傷的事。 就那么一句話,主人自書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隨意垂下目光。離司被那目光看得忐忑,這一日便等著公主回來,心想定要問出個究竟。 可是見了公主,才剛剛和那雙鳳眸一觸,那股必定的決心便煙消云散半絲都提不起來,思來想去,正有些一籌莫展,忽聽眼前公主輕輕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幾分媚肆醉意隨這澈澈秋水漾開滟然柔光,子嬈笑得甚是清明,迎著月色徐聲道:“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離司抬頭,滿眼的將信將疑,切磋武功嗎?那兩天前回來在房中調(diào)息了一個多時辰又是怎么回事兒?子嬈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卻但笑不答,徑自撤眸而去。 輕袂翩翩臨水前行,一檐紗燈碧影流照,眼見這九曲回廊轉(zhuǎn)到盡頭,面前湖光盈灑,浮橋泛波,便是往日議事之所。離司跟在身后鍥而不舍地追了數(shù)句,她才回身笑說:“好了好了,只和一個人過招多無趣,不過找個還算湊合的門派練練手罷了,哪里值得大驚小怪了?” 離司怔了怔,不過片刻,秀眸圓瞪:“公主……前幾天劫余門被人連挑了幾處分堂,不是你……你……” 子嬈抬手撫額,真真不得了,心性越像,這心思轉(zhuǎn)得也越發(fā)快了,再過幾年怕不連蘇陵都給她比下去。瞅著離司驚異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抹笑意,劫余門雖喪了門主,群龍無首鬧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虜手下八座護法也還算是人物,稍微費了些功夫呢。 幫中精英死傷殆盡,劫余門連遭重挫,名存實亡。躍馬幫后顧之憂盡除,專心應對扶川災事,放糧施藥、濟城遷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嬈細細瞇了星眸,縱酒長嘯,快馬飛馳,激戰(zhàn)連場,全身而退,真可謂痛快淋漓的兩日,說起來那人的劍法,倒真是越來越精進了,今天險些就不是他對手,明日定要再約他一試高下才好。 一邊淡笑一邊行,穿橋而過,瓏玲水榭燈光照亮,便見蘇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眸一揚,拂袖而入。 夜色深沉,風滿清湖。 一道道決斷命令自燈火通明的山莊中有條不紊地傳發(fā)下去,待到翌日,也會有更多的消息不斷傳入,不斷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風云變,江山驚艷。 如此數(shù)日靜養(yǎng)下來,藥石調(diào)理得當,子昊身子略見好轉(zhuǎn),連續(xù)傳出數(shù)道手令。躍馬幫第二批商船抵達扶川時,靳無余率洗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萬精騎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楚穆邊境,同時蘇陵登門拜訪萬俟勃言,知會他速歸漠北,著手備戰(zhàn),剛剛回來沒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離開楚都。 這日蘇陵自楚宮中赴宴歸來,與往常一樣入山莊請安,君臣二人執(zhí)子對弈,秉燭深談,不覺月上中天,夜已過半。 “主人,”蘇陵落下一子,笑語溫文:“昭公剛剛來信,躍馬幫前批商船已離開扶川,將愿意離開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據(jù)探報,有不少人愿隨躍馬幫南下,殷夕語分置重金,在七城建立分舵,如今幫眾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輕輕一挑,微笑道:“借機擴張勢力,收攬人心,這數(shù)十船商貨卻也一本萬利?!?/br> 蘇陵道:“說實話,那日我去見殷夕語,她的態(tài)度還真叫人有些驚訝。如今若非姬滄和皇非陳兵邊城,一觸即發(fā),她或許能設法控制七城,繼而往宣國滲透勢力。但現(xiàn)在也只能暫退一步,以免被卷入這場大戰(zhàn)?!?/br> 子昊目光掃向棋局一隅:“大勢之下,變數(shù)無常,若懂得好好利用這場戰(zhàn)事,躍馬幫前途可待,這正是殷夕語此次的賭注?!?/br> “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尋常??!”蘇陵稱贊一句,抬頭道:“主人,七城空郭清野,無余精兵在望,躍馬幫糧草充備,依計而行,如今我們只待皇非動手了?!?/br> 子昊含笑思忖,隨手打入一子:“不必著急,靜觀其變吧?!?/br> 燭燈悄燃,側(cè)照俊顏玉徹,蘇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搖頭嘆道:“主人這一手立,以靜制動,當真妙矣。我若應子提劫,即便劫勝,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換,得不償失;若不應,這一角白子兩步之內(nèi)劫盡棋亡,后局堪憂?!?/br> 蘇陵棋風沉定,鋒芒深斂,攻伐從容進退有據(jù),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應對,亦難立時負之。玉子閑拈指間,淡淡笑道:“當機立斷,不失后招?!?/br> “兩害相較取其輕?!碧K陵修指輕叩紋枰,稍后敲子入局,卻是選擇粘做雙活。 子昊執(zhí)子笑問:“勢入困境,仍不打劫嗎?” 縱處下風,蘇陵依舊鎮(zhèn)定自如,布局不見分毫凌亂:“眼下挑起劫爭,便是速戰(zhàn)速亡,但若暫忍一時,設法延成萬年劫的話,謹慎籌謀,終局再圖勝負,或者尚有轉(zhuǎn)機也說不定?!?/br> 子昊頷首而笑,方要說話,忽地眼風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蘇陵亦抬頭,卻見主人垂眸閑閑提子,同時漫不經(jīng)心地向側(cè)略一拂袖。 一聲極輕微的脆響,自遠處竹林之外遙遙傳來,寂靜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緊接著便是數(shù)聲低喝,以及一片刀劍交擊雜亂之聲。 此時子昊手指剛剛離開棋盤,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蘇陵亦信手應他一子,略微側(cè)頭,眉間帶出幾分異樣,旋即笑道:“主人,這般吵鬧未免掃人雅興,不如我去看一看?!?/br> 子昊笑一笑,便隨意靠回軟榻上,合了雙眸。 藍衫飄閃,蘇陵離坐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聲早已驚動莊中守衛(wèi),無數(shù)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見冷月之下,青檐之巔,一道陰暗人影在眾影奴劍光中飄忽閃挪,每每倏進,便有影奴悶聲退下,空缺當即被后來者補上。 蘇陵剛駐足檐畔,劍網(wǎng)中被圍之人,倏地一聲邪笑,身下利芒驟閃,一片淬亮藍光,帶著陰森毒辣之氣,如同嶙峋鬼影流竄呼嘯,奪向四面八方難纏的殺手。 “都且退下吧!”蘇陵朗然一聲長笑,振劍入手。眾影奴聞令撤身飛退,四下沒入黑暗,聲息不留。 一道清明劍光,展如水,快似風,一閃消失于藍光深處。但聽“哧哧”兩聲微響,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點,倏又射回。 此時其他人都已趕至林外,方才墨烆、商容等都隨子嬈在水榭,因隔著內(nèi)湖,便比蘇陵晚到一步,見他已親自出手,皆盡從旁觀戰(zhàn),并無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細問了情況,冷眉一掃,眾影奴紛紛低頭不敢出聲。深更半夜被人潛入山莊,竟還要主上提點才發(fā)覺,該當何罪且不說,單這份面子便是丟到家了。 商容暫無暇計較此事,抬頭觀看戰(zhàn)況。天際冰輪如畫,竹影錯落風檐,只見蘇陵藍衫飄灑,意態(tài)閑雅,手中一抹流光幾與月色渾然一體,一時難辨清風明月、星輝劍影,分明劍勢奪人,卻著實瀟灑好看。 如許劍光英姿,幾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覺夜華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卻被迫頻頻后退,逐漸左支右絀,忽地怪嘯一聲,半空旋身疾射,足下兩刃毒光化作萬千厲芒,好似鬼域寒潮,猙獰暴漲,噬向那片湛湛藍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蘇陵淡笑振袖,真力到處,一星光華驚馳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斂無聲。 悶哼聲中灰衣人暴退數(shù)丈,急急落向?qū)γ嫖蓍堋?/br> 底下眾人不由紛紛贊聲漂亮,若單以武功而論,墨烆劍下偏勝鋒銳,聶七勢多剛猛,商容長于冷厲,似此一劍傷敵亦非不能,但卻絕無二人能如蘇陵出劍時這般輕描淡寫,這般倜儻從容。 明月之下,蘇陵收劍而立,并未乘勝追擊,只是揚聲笑道:“貴客遠來,不知有何指教,蘇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