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萬俟勃言一揮手,帶過馬韁:“不必?!北阍诖藭r,忽聞馬蹄聲響,北方林外傳來一聲呼哨,林中暗哨出聲相應(yīng),接著便聽有人喝道:“王子且慢!” 眾人皆盡回頭,方見一匹快馬奔入林中,濃霧中尚未看清馬匹顏色,便有一個須發(fā)皆白,身量瘦小的褐衣老者飛身而下,頓時便至眼前。除萬俟勃言外,周圍柔然族死士皆躬身行禮,此人手持烏木長杖,發(fā)箍金紋垂飾,正是柔然族地位僅次于族長的兩位長老之一谷渾烏黎,乃是勃言王子身邊舉足輕重的智囊人物。 谷渾烏黎看了看四周整裝待命的黑衣死士,上前對勃言王子見禮,問道:“王子突然召集我族死士,所為何事?” 萬俟勃言沉聲道:“臨行前我曾和長老商量過,趁目前姬滄防衛(wèi)消減,將他擊殺于楚國,姬滄一死,宣國必亂,這是柔然族復(fù)國的絕好機會,長老難道忘了?” 烏黎長老早料得如此,急道:“王子不可莽撞,姬滄雖在他國,身邊護衛(wèi)不及平時,但要殺他談何容易?王子難道忘了當(dāng)年赤峰山之戰(zhàn)!” 赤峰山!乍聽這三個字,萬俟勃言眼中精光驟閃,恨意十足,反手握緊槍囊。 襄帝十二年赤峰山一戰(zhàn),姬滄以奪色琴大破柔然鐵騎,萬俟勃言的絕焰槍亦敗在血鸞劍下,被迫立誓只要世上血鸞劍在,絕焰槍便永鎖囊中,不見天日。柔然臣服宣國近十載,至今歲歲朝貢,子民為奴,比昔日歸附王族更加不如。萬俟勃言心志非淺,不甘受制于人,但姬滄雄才大略,宣國亦國力強盛,柔然始終毫無翻身機會,鋌而走險,亦在常理之中。 萬俟勃言倏地抬眸:“原本同為九族之一,如今卻舉族為奴,非但我絕焰槍折辱下塵,父王戰(zhàn)死已近十年,更是連靈位都無處供奉,連新王都不能自立,長老還想我柔然屈居人下到什么時候?” “王子!”谷渾烏黎攔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此非萬全之計!一個不慎,我柔然便是萬劫不復(fù)?。 ?/br> 萬俟勃言顯然曾經(jīng)深思熟慮,此時一字一句道:“險中求勝,未嘗不可。長老可有想過,一旦宣楚聯(lián)盟,柔然才真正是萬劫不復(fù)!” 谷渾烏黎道:“皇非與姬滄未必就能達成一致,今日大典之上,分明有高人相助楚國對付姬滄,王子何不靜觀其變?” 萬俟勃言皺眉道:“我看倒未必,典禮上吹簫之人究竟是何方勢力尚未可知……”話音未落,忽地側(cè)耳傾聽,便覺若有若無一陣清悠的簫聲自林中傳來,霧氣浮繞,一輛雙轅馬車不知自何方出現(xiàn)在眼前,簫音便自車中隱然飄出。 典雅的馬車,安靜地停在眾人之前,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也沒有人看得到車中是何人,甚至連駕車的御者亦隱身在薄帷垂紗之后,只能隱約感覺,是個輪廓極美的男子。 有風(fēng)拂過,車角上精致的垂鈴“叮咚”作響,如那清雅的簫聲,無比悅耳。 萬俟勃言猛地醒悟,這馬車出現(xiàn)在近前,設(shè)于林外的暗哨居然沒有絲毫反應(yīng),當(dāng)下厲喝道:“來者何人!” 他這一聲運足真氣,幾如平地驚雷貫耳,震人肺腑,柔然族眾人當(dāng)此一喝,都似如夢初醒,周身一震。而那簫聲,便如被疾風(fēng)吹破,渺渺轉(zhuǎn)散,終至寂然。 車中輕輕傳來一聲低咳,一個男子清啞的聲音徐緩響起:“勃言王子欲刺宣王,只挑了這幾個不堪一擊的人嗎?連我的玉簫都聽不得,怕是人人有去無回呢?!?/br> 柔然族眾人色變,萬俟勃言與谷渾烏黎對視一眼,皆想到大典之上憑空震毀奪色琴的簫音,不由凜然。半晌,還是谷渾烏黎開口道:“尊駕意欲何為?” 車中那人似是笑了一笑,道:“柔然族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宣王姬滄的性命,是那么好取的嗎?” 谷渾烏黎方才雖極力阻攔萬俟勃言截殺宣王,此時卻一字不提。柔然族今天此舉倘若泄露出去,必定惹出大禍,此時他與萬俟勃言皆已起了殺心,但務(wù)必要先弄清對方身份,免留后患:“我族中事務(wù),何勞外人多言,尊駕未免也管得太寬了吧!” 便聽那人淡淡冷哼,忽然一道玄光自車中射出,擦過萬俟勃言頸畔,悄無聲息地撞上樹干。萬俟勃言一驚回頭,但見一塊烏金令牌嵌入身邊樹上,牌身整整齊齊與樹面平行,幾如天然生成一般,其上一個古篆體“冥”字赫然在目,竟是威震江湖的冥衣樓令。 萬俟勃言臉上驀然作色,且不說這擲出令牌的力道拿捏巧妙,令人心驚,冥衣樓與宣王的淵源非同小可,無人比他更加清楚。 當(dāng)年宣國老王殯天,遺命由小兒子姬滄繼承王位,新王登位,正逢柔然舉兵來犯,姬滄親自率軍出征,宣國幾位大王子卻暗中勾結(jié)一氣,串通他身邊寵妃設(shè)下陷阱,趁機在慶功宴上發(fā)動政變,意圖奪取王位。 姬滄那時年少氣盛,赤峰山完勝而歸,一戰(zhàn)名動天下,難免目中無人,大意之下竟誤中圈套,飲下美妃所奉的毒酒,功力喪失大半,繼而被重兵圍困,陷入了死戰(zhàn)的局面。在此生死之際,冥衣樓漠北、赤陵兩大分舵突然出動精英,助姬滄殺兄復(fù)位,平息了宣國這一場叛亂。 當(dāng)初柔然新敗于姬滄之手,一直伺機復(fù)仇,曾和宣國幾位王子合謀,暗中推波助瀾,欲除姬滄而后快,事敗之后一直對冥衣樓耿耿于懷,此時視之為敵亦屬當(dāng)然。卻聽車中人淡聲道:“這天底下,還沒有我冥衣樓管不得的事。” 萬俟朔風(fēng)一見那令牌,心頭分外生恨,咬牙喝道:“冥衣樓既要多管閑事,便莫怪我不客氣!”反手一拍,震爍漠北的絕焰槍彈上半空,落入手中槍身一振,火色長纓劃破薄霧,指向馬車,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沿槍尖散出,竟迫得林中霧氣不斷翻滾。 車角小小的紫銅金鐺頻頻輕響,忽然“叮”地停住,所有人都在這時聽到一聲低低咳嗽,但見車簾徐徐一掀,一支晶瑩的玉簫向外輕輕一點。 這一切動作都是那樣地慢,仿佛是微風(fēng)中次第綻放的梅枝,無比清晰優(yōu)雅。然而簾側(cè)有一點白光,倏地奪目射出,于交睫一瞬飛向萬俟勃言手中的絕焰槍。 萬俟勃言驀地大喝,在撞上那白光的瞬間絕焰槍尖一閃,化作萬道槍影漫空灑開,隱蓄待發(fā)的一勢竟被后發(fā)者先至,攻個措手不及。 槍身上傳來一陣奇異的寒氣,震得手臂發(fā)麻,他斷然借勢擰腰,身形拔地而起,半空中如龍逆身,絕焰槍以萬馬千軍之勢迎空射向浮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馬車。 其旁二十余名柔然族死士,自然明白不能放這車中之人生離此地,亦隨谷渾烏黎從左右兩方攻向馬車。那坐在車前的御者也不見起身,手中馬鞭“嗖”地穿出垂簾,以難以形容的速度點向眾人,一邊笑道:“莫要礙事!” 一條烏絲長鞭夭矯閃繞,但聽“啪啪”數(shù)聲輕響,飛霧盤旋,被鞭梢掃中的死士無不跌飛出去,皆被點中xue道,滾翻在地。 此時車旁一聲貫耳的悶響,卻是絕焰槍以下沖之勢與那柄玉簫對個正著。萬俟勃言只覺那玉簫中心像是突然塌陷成一個無比深邃的空間,絕焰槍不由向下一沉,剛覺不妙,便被一股強橫的真氣反震了出去。車前垂簾受勁氣影響,一霎揚起,駕車的人恰巧扭頭看來,修眉英目,形容倜儻,儒雅笑容令人一見難忘。 萬俟勃言幾疑自己看花了眼,落地時槍身一頓停?。骸疤K公子!” 這車前御者,竟是名滿天下的昔國儲君蘇陵。 蘇陵手中長鞭一振,兩名柔然族死士毫發(fā)無傷地向側(cè)讓開,長刀脫手飛出,呆立在那里。下一刻,長鞭回手,他已從容而至車下,對萬俟勃言抱拳一笑:“方才宮中喧鬧,未得機會與王子同席把盞,十分遺憾,不料這么快又相見了!” 谷渾烏黎揮手,及時止住了其余死士,若非情不得已,柔然族絕不愿得罪這位昔國實權(quán)人物。此時他看得清楚,蘇陵站立車前,看似隨意,實際上卻封死了所有可能針對馬車的進攻,薄霧繚繞,伴著那一襲溫潤藍衫輕輕飄揚,靜懸腰畔的長劍若隱若現(xiàn),雖未出鞘,卻已令眾人心懾。 蘇陵的劍,不似逐日劍一般光芒耀射,亦不似血鸞劍一般狂肆邪魅,但天底下沒有一人,敢小覷這柄普通的長劍。 萬俟勃言神色數(shù)變,終冷臉說道:“哼,不知蘇公子何時也和冥衣樓一樣,竟然效命于宣王了?” 蘇陵從容笑道:“蘇陵與冥衣樓淵源頗深,但與宣王卻也只是點頭之交,冥衣樓亦絕非受命于他,王子莫要誤會了?!?/br> 萬俟勃言將槍尖一橫:“冥衣樓當(dāng)年助姬滄平亂,盡出幫中精英,可謂不遺余力,此話著實叫人難以相信。” 蘇陵尚未答話,便聽車中一聲嘲弄的輕笑:“當(dāng)年在血鸞劍下,絕焰槍一敗涂地,自誓絕跡江湖,不知今日何以自毀誓言,就憑這一柄槍,王子自問可是姬滄的對手?” 聽得那人發(fā)話,蘇陵即刻側(cè)身一讓,退到一旁。柔然眾人更是吃驚,不知車中究竟是何方人物,竟令得昔國儲君如此尊敬,甚至親自駕車隨侍? 萬俟勃言臉上陣紅陣白,怒道:“我柔然族縱為宣國所迫,屈身為奴,卻也輪不到冥衣樓指手劃腳!” 車中再次傳來低聲的咳嗽,停了片刻,那人才冷冷笑道:“王子當(dāng)初挑唆宣國叛亂,雖說謹慎小心,卻也留下了不少蛛絲馬跡,若非我冥衣樓從中相護,你以為柔然憑什么逃得過姬滄事后追查?” 萬俟勃言聞言,不由渾身一震,目光混了驚駭、震動、疑問、探究等等情緒,幾欲刺破那靜垂的車簾,直透車中。此時蘇陵溫言笑道:“王子想必也知道,當(dāng)年宣國兵變之后,冥衣樓助姬滄清洗叛逆,三個月內(nèi)盡戮眾王余黨,若非存心相護,柔然族如何隱瞞得過?冥衣樓與柔然是敵是友,王子難道還不明白嗎?” 萬俟勃言目光猛閃,迅速與谷渾烏黎對望一眼,兩人心中皆是疑慮重重。半晌,谷渾烏黎抬手向前一拱,語氣略微客氣了幾分:“我柔然欲反姬滄,兩位今天既然已經(jīng)知道,那咱們便明話明說,免得麻煩了。敢問冥衣樓究竟是何用意?當(dāng)年既然扶持姬滄即位,何以又暗中與宣國做對?” 蘇陵微笑道:“長老此言差矣。柔然針對宣王,乃是雪恥復(fù)國,何來‘反’字之說?至于當(dāng)年……”他向車內(nèi)看了看,笑中有些感慨的意味,“冥衣樓之所以扶立姬滄為王,不過是因為他便于控制罷了?!?/br> 萬俟勃言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宣王之桀驁不馴舉世皆知,諸王之中說誰容易控制都可,卻怎么也輪不到宣王姬滄。他卻不知東帝當(dāng)年暗中以冥衣樓扶助姬滄,原本就是要盡快造就一個強橫的宣王,用來制約那時關(guān)系趨于良好,開始覬覦帝都的楚、穆兩國。這一步棋,使三國相互牽制而成鼎立之勢,誰也不敢貿(mào)然動作,為他贏得了數(shù)年的時間,才能和鳳后從容周旋,最終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