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子昊方要做答,心脈處忽覺一陣悸痛,利刃般錐來,身子一僵,急以長劍撐地,唇角緊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掩飾得及時,就連身前叔孫亦也未看出異樣,只以為他是在垂眸思索,從旁耐心等候。過了會兒,方聽一聲壓抑的低咳,子昊緩緩開口道:“天數(shù)五陽十陰,地數(shù)十五陰,五居陽數(shù)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雙。故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說著略作停頓,心知這般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不能盡述,遂將話鋒一轉(zhuǎn):“五十完滿,萬物各歸本位,靜極無為,若虛其一,則余四十九象三萬六千之數(shù),生息流轉(zhuǎn),無有窮盡。天道以變遷為不變,數(shù)由一始,亦從一終,陰陽幻化,唯一而已。古六歷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實際萬法歸一,萬變不離其宗,此為陣法之根本。” 叔孫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跡:“難怪方才無論陣法如何變化,王上卻如在無人之境,處處先其道而行?!?/br> 子昊微微一笑:“不錯,破陣如是,立陣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萬物,周游于天地,蒼天浩海、微塵草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則歸玄黃混沌未開之圓滿,得其一而用,則天下無不可立,無不可破。” 叔孫亦聞言渾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長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動聲色將長劍收回,劇痛過后,心神竟陣陣虛弱,突然只覺疲憊不堪,眉心微緊,遂將右手向下一帶,左邊肩頭的傷口頓時一陣裂痛,神志卻隨之清醒幾分,“此三陣之后的變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孫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數(shù),末將省得?!?/br> 子昊淡淡道:“這陣法威力雖大,但用于戰(zhàn)場卻欠于靈動。明日你斟酌一下,自軍中挑選四十九名擅長劍法的戰(zhàn)士出來予我備用?!边@番話已是命令的語氣,叔孫亦卻也不問為何,當即恭敬應下,頓了一頓才問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陣輔于大陣,取四分、大衍之所長,相互為濟?” 子昊目露欣賞地點了點頭,緩步踱向樓樊那邊,將劍還與他,笑道:“多謝將軍借用?!闭f話時徐徐看向周圍諸將,古秋同、褚讓、司空域都默不作聲,但幾乎是不約而同,幾人將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孫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酒盡宴散,夜已近半。幾日前九夷族軍隊便在谷中建營駐扎,子昊、且蘭等不愿麻煩,亦隨軍住在營中。辭別眾人,離司跟著子昊往暫住的營帳走去,一路上只覺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帳中,一直默不作聲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讓人進來”,便徑自進入后帳。 這間營帳頗為寬敞,由兩幅布幔從中隔下,分為前后兩進,外面是議事會客之所,里面則是子昊日常起居之處,離司在外帳停下腳步,垂幔揚起的瞬間,瞥見他身子踉蹌一晃,似是急急伸手扶住幾案方才穩(wěn)住,隨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擋住了視線。 幾乎是跌坐在榻前,身邊再無一人的時候,子昊眉心終于緊緊蹙起,體內(nèi)氣息逆沖帶來的痛楚盡顯無遺。藥毒遇酒本就不易壓制,方才又強行動用真氣,尤其是最后那一劍,真氣貫入劍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壓懾場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劍境,這世上怕是沒有幾人能夠與之抗衡,那樣的結(jié)果早在預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層,就意味著體內(nèi)的毒又深幾分,反噬之力亦越發(fā)嚴重,兩相糾結(jié),此時經(jīng)脈中翻騰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氣還是毒勢,他微微合目,緊攥的指節(jié)冷冷發(fā)白。 沒得他準許,離司不敢隨便入內(nèi),只聽帳內(nèi)不斷傳來低抑的咳嗽聲,好不容易止住,卻又靜得令人焦慮難安。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里面子昊低聲叫道:“離司?!?/br> 那聲音低沉疲憊,若不是離司全副心思都在帳中動靜上,幾乎就聽不清楚。匆忙掀簾入內(nèi),只見子昊盤膝而坐,顯然剛剛調(diào)息完畢,聽她進來,簡單道:“去沏茶來,要釅一些的?!?/br> 離司見他臉色十分不好,小心勸道:“主人,子時都已過半了,再飲釅茶恐難入睡,主人若覺得口渴,稍飲些清露可好?” 子昊似不愿多說話,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離司心中一緊,立刻垂眸應道:“是!” “一會兒蘇陵和且蘭過來,讓他們直接進來見我。” 離司答應著退了出去,帳內(nèi)極其安靜,子昊雙目半合,一動不動地坐著,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間依稀現(xiàn)出一絲隱憂,然而也不過瞬間,就又重新恢復了淡然與平靜。 離司出去煮水沏茶,想了一會兒,特地挑了一品“月泠雪霽”。洗馬谷中山泉甘澈,正適宜這采自雪嶺深處的清茶,注水入盞,玉瓷底色之下細葉如鉤,一層清高淡爽的霧氣隨之浮起。她一邊熟練地做著這些,一邊心想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蘇公子他們怎么還會再來帳中,不料剛剛弄好了茶,蘇陵已在外求見。 離司有些愣愕,待到蘇陵催了一聲,才想起端了盤盞引他入內(nèi)。 “主人!” 子昊點了點頭,暫未說話,只是接過杯盞飲茶,很快一盞茶便空了下去,他垂眸令離司再添新的,這才問蘇陵:“見了古秋同還是叔孫亦?” 蘇陵道:“兩人都來過了?!?/br> “如何?” “古秋同年長穩(wěn)重,話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蘭公主的決定。叔孫亦心思十分敏捷,考慮的也比他人要周密,問了不少帝都舊事,包括九夷族女王,當然,他問得最多的,還是昔國?!?/br> “昔國這三年來待九夷族仁至義盡,對之影響非同小可,他們自是要親自確定你的想法才行?!弊雨粚Υ撕敛灰馔?,只淡聲道,“以古秋同為帥,叔孫亦為副,且蘭這兩個人用得倒是不錯?!?/br> “是,用此二人公主顯然是精心考慮過?!惫徘锿练€(wěn)輔以叔孫亦之機智,身為主將的人在做出重大決策的時候要能支持自己的決定,又同時重用頗具才略的副將,不但發(fā)揮他的最大作用,更能從旁對主將造成隱形的牽制。權(quán)衡取舍,不失用人之道,蘇陵一邊想著,隨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這盞茶極濃,至少多放了兩倍的茶料不止,“月泠雪霽”以其味清香緲為品鑒之道,如此沖泡不但可惜,更失了應有的靈淡之氣。蘇陵為人風雅,深諳茶道,盯著這茶極為費解,一抬頭,卻見子昊已經(jīng)又飲下一盞,離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這分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濃茶強自提神,蘇陵目光便往離司那邊一落,兩人剛交換了一下目光,便聽子昊問道:“且蘭呢?” 蘇陵放下茶盞:“古秋同和叔孫亦從我營帳離開,便去了公主那里,九夷族的幾位長者和其他將領(lǐng)先前都已經(jīng)都在公主帳中了?!?/br> “嗯,再等一等?!弊雨缓仙想p目,下意識地用手撐了撐額頭。蘇陵雖不想他過于勞神,有些話此時卻不得不問:“主人,若九夷族今晚的決定不盡如人意,請主人示下,該如何處置?” 帳中安靜了剎那,離司斟茶的手不由便一緊,便聽主人的聲音自那薄霜樣的水霧中淡淡響起:“棄子無用,斬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決絕。 指掌間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靜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絲情緒,不帶一分遲疑。 心頭震蕩,離司手底的茶險些便自杯中溢出來,慌忙收手,耳邊傳來蘇陵同樣平定的回答:“屬下明白了?!?/br> 不必動用昔國的兵力,終始山中五萬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個洗馬谷,那么一日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會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萬無一失,走脫一人都會驚動諸國勢力,引起無謂的麻煩,那么倒也需費些周折。子昊輕輕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盞啜飲,無須看,便知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當?shù)牟贾?,復又一笑:“蘇陵,多慮了?!?/br> 蘇陵抬起頭來,臉上亦露出溫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思慮籌謀之事,“謀定而后動,不失先機,主人以前曾這般說過,蘇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總比不想要好?!?/br> 子昊向身后軟墊上靠去,抬眸示意,離司便取了兩片熏香置于鏤花銀爐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準確理解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無須他多說一句話。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習慣性地把玩在手中。蘇陵和離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無人出聲打擾,一縷幽雅的竹木香氣裊裊散開在帳中,隱有雨后初霽的清致,緲遠怡人。過了片刻,子昊淡淡說了四個字:“且蘭不會。” 蘇陵道:“應當不會,但是,且蘭公主畢竟是女人,女人善變,有時候行事會出人意料?!?/br> 子昊笑了笑:“且蘭很聰明,她剛從終始山回來,有些事情應該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這三年征戰(zhàn)早已使她成為九夷族真正的決策者,對于九夷族,她就是那個可破可立的‘一’。” 蘇陵此時才完全明白他這幾日一直要且蘭隨行的用意,對于九夷族,且蘭是那個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對于天下,九夷族同樣是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戰(zhàn)爭,使天下棋局出現(xiàn)微妙的轉(zhuǎn)折,九夷族背后牽扯的勢力錯綜復雜,有帝都,有昔國,有楚國,就連穆、宣等國也無不想要插手其中,只是被楚國那個風頭極盛的少原君生生壓制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東帝親手在棋盤上落下了這樣一枚棋子,牽制諸國的同時促成了帝都王權(quán)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為各方勢力博弈的關(guān)口。 千絲萬縷,牽之一線。所以無論花費多大的代價,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決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實還有個更好的法子——且蘭公主,是一個女人。 蘇陵這樣想著,便將這想法說了出來,子昊似乎一愣,隨口道:“我知道,她自然是女人?!痹捯怀隹冢K陵、離司,連他自己都不由笑了一笑。蘇陵笑說:“主人,且蘭公主不但是女子,還是個十分聰慧美麗的女子?!?/br> 離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溫柔,沉靜大方,極好相處的?!?/br> “哦?”子昊略揚了揚眉梢,但笑不語。 蘇陵斟酌了一下,其實那日在終始山時有些話便已想說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機安插凰族女子入宮,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這一拖就是好幾年,如今已沒了這顧慮,主人何不考慮一下此事?” 子昊隨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靜了會兒,突然抬頭看向他,問道:“且蘭確實不錯,你一樣未納妻室,不曾想一想嗎?” 蘇陵極為意外,不由怔?。骸爸魅嗽鯐蝗挥羞@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輕揚唇角,卻不知為何沒有再說話,重新垂下眼簾。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長蒼白的手指間一顆顆落下,偶爾閃過幽亮的光澤,深潭般映著那雙清靜的眸子,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他才緩緩開口道:“此事無礙大局,以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