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環(huán)跪坐于地，將身上明皇所賜佩玉、發(fā)鈿一一，最后玉手摸到那支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瑯珠玉串飾的紫磨金步搖，不由停了一刻，方才取下來與其他飾物擺在一起。她解去沉重的外氅，只著純白素衣，在高力士攙扶下，登上木凳，將一顆臻首探入白綾，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情呀……”

    高力士始終低頭垂目，也不知是否聽到了。

    咣當(dāng)一聲，木凳翻側(cè)，滾了幾滾，撞到了殿角的墻壁，這才停下。

    飄飄蕩蕩之際，她只覺得自已身體越來越輕，眼前也漸漸模糊，有如緩緩沒入華清池中溫泉滑水般，此乃魂魄即將離體的先兆。楊玉環(huán)確是毫不慌張，她早有定計，抱元守識，任頂心處玄竅徐徐打開。一縷靈氣飄蕩而出，倏忽間投向遠(yuǎn)方，而三魂七魄也隨之而動，向頂心玄竅處行去，欲隨那縷靈氣離體而出，還歸靈墟。

    楊玉環(huán)身懷道行，豈同常人？禁軍sao動、國忠伏誅時，她早一一聽在耳中。只是大勢已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回。接下來禁軍將矛頭指向她也是意料中事，于情于理，均是要斬草除根的。她思前想后已有決定，如若現(xiàn)出本身殺了這些武夫，又于事何補(bǔ)？

    事至今日，她已有些心灰意冷，不若就此拋卻這具皮囊，將魂識回歸靈墟，再和本師徐圖后計。只要魂魄安然脫走，以靈墟的洞天傳承秘法，再尋一具好皮囊，復(fù)生也好，轉(zhuǎn)世也罷，都不是太難之事。

    然而那縷魂魂魄一到頂心玄竅，如同撞上厚重墻壁，竟然悉數(shù)彈了回來！楊玉環(huán)吃了一驚，再次催運魂魄，卻仍在大開著的頂心玄竅住彈回！此刻她的本體已氣息息奄奄，不過仍是心識守一并不慌張，依師門秘法連開眉心、下頜、后腦、檀中、丹田、會陰、足心諸道玄竅，一一試過。可是她全身上下就如同被裹上一層無形桎梏，任魂魄如何輾轉(zhuǎn)沖突，就是不能脫出這副皮囊！

    此時楊玉環(huán)方才開始駭然，她體內(nèi)元氣迅速消散，魂魄也越來越是無力，然而靈覺神識卻較以往成倍地清晰起來，也就覺察到項中白綾上那隱隱約約、蒼蒼茫茫的一點天地靈氣。這點靈氣若有還無，更難得的是與天地實為一體，任你道行通天，若非有心察探，也休想能夠發(fā)覺這條白綾的與眾不同之處。然而被這白綾套上，綾中氣息即刻與她本身真元融為一體，不光鎖住她全身上下玄竅，還鎮(zhèn)鎖住她體內(nèi)殘余真元，令得她全身乏力，直比一個普通弱女子還要不如。如此一來，她一縷魂識便要被封在這具皮囊之內(nèi)，俱化塵土。

    于這回光返照的剎那，楊玉環(huán)心頭忽然一片明亮，她用盡余力，竭力叫道：“原來……是你……”

    高力士終于抬起頭來，道：“娘娘休怪，老奴三十年前，已入了道德門墻?！?/br>
    楊玉環(huán)本體已到生死極限，本能地開始最后的掙扎，而魂魄卻沒有半絲脫體跡象，她心知大勢已去恨道：“你瞞得真好。竟然……沒有半點道行……”

    高力士嘆道：“老奴若非對修道一竅不通，又怎能瞞得過娘娘法眼？帝王家雖然無情，可娘娘也算是性情中人，既然已對陛下許了以死相報，怎好僅留個皮囊在此？老奴擅自作主，幫一幫娘娘。您……安心上路吧！”

    楊玉環(huán)櫻唇開合，似還想說什么，卻再也提不上氣息來，滿頭青絲，漸漸垂寂。

    山神廟正殿中，明皇呆呆坐著，目光游移不定，也不知在這破敗的小廟中看些什么。當(dāng)目光落至腳前青磚地時，明皇忽然宛如回了魂般，大叫一聲，站起身來！

    那片青磚地上其實除了數(shù)點水漬，再無其它?？擅骰史置饔浀?，片刻前楊妃方在這里跪過，那數(shù)點水漬，除卻了她的臨別清淚，能是何物？

    明皇踉蹌奔向殿門，叫道：“人呢？來人呀！力士，力士？”

    明皇用盡力氣，一把拉開殿門，恰見高力士疾步趕來，剛好奔到門口，見到明皇忽然出殿，趕緊跪下。

    明皇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拎起了高力士，道：“朕的玉環(huán)在哪里？快帶朕去見她，朕要與她同生共死！哪個想殺她的，連朕一起殺了便是！”

    旁邊的龍虎大將軍楊玄禮聽了，面色陣青陣白，悄悄退了下去。

    高力士苦笑道：“陛下，娘娘她……已經(jīng)葬了?！?/br>
    明皇胸口如被大錘猛擊，面上血色盡去。他順著高力士的目光望去，卻只見到東首那座已經(jīng)坍塌的偏殿。

    想必那一縷芳魂，正在這斷壁殘垣下，宛轉(zhuǎn)低吟。

    明皇須發(fā)盡白，形容枯槁，剎那間若老了十歲。許久，他方揮了揮手，也不回殿，也不乘車，獨自向西蹣跚行去。高力士急忙跟上扶好，卻不敢勸明皇披衣登車。楊玄禮并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也不敢登車騎馬，俱都跟在后面步行。千名禁軍，紛紛收拾營帳輜重，護(hù)駕西去，再也無人喧嘩。

    晝?nèi)ヒ箒恚R嵬坡上，千樹萬樹梨花忽然一夕花開，漫山遍野，盡作槁素。更有風(fēng)吹殘花無數(shù)，恰如雪落霜飛、星墜勝雨。

    章十七上窮碧落下黃泉終

    卷三碧落黃泉終

    卷四　忽聞海外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一

    長安四門大開，數(shù)萬妖卒滾滾而出，一路西進(jìn)，一日功夫，已進(jìn)百余里，抵達(dá)馬嵬坡下。

    馬嵬坡前，此時千樹梨花早謝，萬朵碎玉飛瓊，盡化浮塵泥土。

    “停！”

    紀(jì)若塵軍令一出，數(shù)萬妖卒便齊齊停住腳步，如臂使指。隨后軟轎轎簾掀開，紀(jì)若塵自轎中步出，先環(huán)顧四野，再向隨行將軍們吩咐幾句，各將軍便率領(lǐng)部眾，守住了各處交通要道，將馬嵬坡圍了個水泄不通。

    紀(jì)若塵則不動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頂山神廟行去。道路兩旁，盡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桿盤虬，根枝間盡是歲月風(fēng)塵。當(dāng)此隆冬時節(jié)，梨木本該生機(jī)俱寂，潛藏深眠，以待來年開春時節(jié)才是。可是這山間的梨樹卻是剛剛勃發(fā)，隨即凋然零落、委頓成泥，轉(zhuǎn)瞬間繁花落盡、生機(jī)消逝，充滿了怨懟憤恨。

    紀(jì)若塵信步上山之時，神識早覆蓋了整個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為何自己當(dāng)日心中會忽然悸動，也不知為何這滿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當(dāng)他進(jìn)入山神廟，站在庭院中時，神識已如水銀泄地，布滿了整座小廟，將點滴氣息一一匯聚，重行在識海中映出。于是紀(jì)若塵便看到千名禁軍鼓噪叫嚷，揮刀搶槍，要沖進(jìn)廟中。眾內(nèi)侍和侍衛(wèi)用身軀死死護(hù)住廟門，將軍卒據(jù)之于門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蒼白如紙，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說著什么。接下來，便見楊妃與高力士出了正殿，向東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則是楊玉環(huán)懸于三尺白綾，然后高力士指揮眾軍士將偏殿推倒，權(quán)做掩埋。

    看到楊玉環(huán)將三尺白綾繞在頸上時，紀(jì)若塵腦中猛然炸起一記無聲霹靂，剎那間被震得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覺得周身肌膚如炙，似乎身旁盡是熊熊兇焰，隨時可將他燒成一堆焦骨！

    雖然紀(jì)若塵修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這烈焰焚城中，卻始終難辯真幻。他勉強(qiáng)張目四望，但見視線所及處盡是熊熊烈焰，透過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煙氣，勉強(qiáng)可看清些燃燒著的樓宇亭臺、傾頹中的參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強(qiáng)自張目，剛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陣刺痛，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復(fù)歸黑暗。原來他的雙眼，竟被灼得一時不能視物。

    只是雖然世間盡墨，可那漸行漸遠(yuǎn)的背景卻清晰起來，于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蓋不住。

    紀(jì)若塵一聲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掙脫出來。他雙膝跪地，全靠雙手撐著，才沒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陣陣涌出，早將他單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紀(jì)若塵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虛脫，不僅真元空空如也，就連體力也所余無幾。山河鼎內(nèi)，一片冰冷，冥蓮盡失靈氣光澤，只蓮心最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湛藍(lán)，那是最后的溟炎。

    紀(jì)若塵掙扎著站起，環(huán)顧四周。周圍仍是那座破敗小廟，院中可見兩處殘留篝火灰燼，早已冰冷。正殿殿門半開，里面隱約可見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東殿則已是一片瓦礫?？罩性缡倾U云密布，寒風(fēng)吹過，灑下紛紛揚揚的雪片。

    紀(jì)若塵運起僅余真元，右手一揮，東側(cè)偏殿瓦礫紛紛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來。在這廢墟下面，僅壓著一襲華裙，卻無楊玉環(huán)尸身！紀(jì)若塵似早已料想到了這結(jié)果，只是暗嘆一聲。自在蒼野生死博命之時，支撐著他堅持下來的理由之一便是復(fù)仇，可此時真見過楊妃自縊，滿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漸漸逝去。明皇倉皇西遁后，也不過走了百余里，妖卒發(fā)力，最遲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雖在，可紀(jì)若塵已生不起殺心。

    立在這座凄清冷僻的小廟中央，紀(jì)若塵心底也如這朔風(fēng)飄雪的天，漸漸落寞。他神識歸于冥蓮蓮心，與最后那星點溟炎融為一體，歸于孤寂。在太極殿溫養(yǎng)大成的人間帝王氣，至此漸漸消淡。

    一張一伏，合乎天道。對紀(jì)若塵來說，借太極殿修成的帝王之氣，已是氣勢之巔，此刻歸于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過于他內(nèi)心深處，其實也有些想不明白，這次的氣勢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順勢而為，抑或又會是摻著些別的什么。

    待紀(jì)若塵步出山神廟時，天色已晚，鵝毛片大小的雪花紛紛洋洋地落下，早將遠(yuǎn)近群山裝點成一片銀白。大軍來時的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行路艱難。在這大雪朔風(fēng)的天氣，又近黃昏，別說是荒山野嶺，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妖卒雖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風(fēng)大雪里站了半天，也凍得嘴唇青灰。方圓幾十里內(nèi)，惟一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就是坡頂?shù)纳缴駨R。可是有軍令在，就無人踏上坡頂一步。

    紀(jì)若塵徑自穿過一眾妖卒，回到軟轎，淡淡吩咐道：“回長安?！?/br>
    轎旁將軍們俱是一怔，不禁問道：“大將軍，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雖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輕裝疾進(jìn)，最多天明時分就可追上他們。屬下已驗過周圍痕跡，那明皇身邊最多也就一兩千的軍馬??！”

    軟轎中沉默片刻，紀(jì)若塵方道：“回長安?！?/br>
    自成軍以來，紀(jì)若塵軍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從不解釋。諸將軍也知違逆不得，各自散開，收攏部隊。依著濟(jì)天下傳下的法門，各部掉頭，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只嚴(yán)整大軍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滾滾而去。

    軟轎之中，紀(jì)若塵雙眼平視，瞳孔中隱約浮現(xiàn)一絲藍(lán)色。雖然軟轎封得密不透風(fēng)，他亦不再神游，全部神識盡守在冥蓮蓮心處一點虛無之中，可是轎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一雪一塵，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紛紛落下，如同永無止歇。

    于紀(jì)若塵來說，這場爭戰(zhàn)，至此已然結(jié)束。余下的，就是安祿山自己的事了。至于這只妖軍，也不會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這只軍隊青墟戰(zhàn)時還有用處，青墟戰(zhàn)罷，也就到了一切該結(jié)束的時候了吧。

    不過半載年余之后，這些妖卒身上陰氣靈力耗盡，便會與普通人無異。雖然許多人折了十余載二十來年的陽壽，不過身材力氣都大了許多，靈活迅捷也遠(yuǎn)超常人。特別是這些妖卒都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殺陣的，本朝這場仗還有得好打，無論是郭子儀還是安祿山，都不會放過這么好的兵丁。他們陣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幾年溫飽，甚至還能添一兩畝薄田。亂世當(dāng)中，人命本賤，蕓蕓眾生其實也不過這么幾個選擇而已。

    好在除紀(jì)若塵外，妖軍中還另有一個主事的，名為濟(jì)天下。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中飽私囊之余，總算尚有一分公心，給軍中留了不少錢糧。占據(jù)西京后，濟(jì)天下更不可能放過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濟(jì)天下犁過，那為紀(jì)若塵效死數(shù)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夠豐厚的餉銀，戰(zhàn)死的也該有一份撫恤。

    也不知是濟(jì)天下真對天地存了幾分敬畏之心，還是為了掩飾自己對銀錢的喜愛，他總是號稱要在絕境中留一線生機(jī)，以體上天好生之德。于是凡是被他治理過的地方，家家戶戶皆有余糧，可以勉強(qiáng)撐過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無論原本是富商大賈，抑或只是貧苦佃農(nóng)，只消在濟(jì)天下治下過得足月，便會變得一模一樣。濟(jì)天下逢人便說，眾生平等，本該如此。

    半邊神州，皆是瑞雪飄飄。如此寒夜，本該是一家老小煨在溫?zé)峥活^，喝一杯老酒，議鄰家短長的時節(jié)，只可惜自安祿山起兵至今，幾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戰(zhàn)火。神州大地，處處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糧的征糧，千千萬萬百姓，少有不饑寒交迫、游離失所的。更多人家，則在如此寒夜，無米可充饑，無柴可取暖，還要傷悲剛剛被征入軍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傳來噩耗，亂世之中，被征入軍中，能夠生還者十中無一。

    安祿山乃是北地胡蠻，性喜悍卒猛將，麾下十萬大軍，盡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銳。他又頗知軍事，深諳兵貴精而不貴多，因此雖然攻城掠地，卻只搶糧，并不急著征丁。安祿山、史思明、安慶緒三路大軍合計征的兵，與紀(jì)若塵一路相差無已。相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陽后，前前后后合計征丁二十萬，又調(diào)民夫三十余萬，有敢不從者，盡斬全家，連坐坊里。封常清連場大敗下來，五六十萬男丁能夠僥幸留得性命的只余數(shù)萬。然而這些男丁多喪于安祿山大軍之手，這筆生靈涂炭、百姓疾苦的糊涂帳，也不知該算到誰頭上去。

    修道凡俗，雖共生在天地之間，卻實在天淵之別。神州大地雖是戰(zhàn)火連天，然而對于修士們來說，這場戰(zhàn)亂，正離他們漸行漸遠(yuǎn)。

    天臺山終年云霧隱隱，細(xì)雨若絲，山秀而不軟，氣清而不妖，雖是隆冬季節(jié)，幽谷深山處卻仍是碧樹蔥郁，溪水潺潺。

    在一處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數(shù)道。瀑后隱著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滿了青苔。如若有識貨的修士在此，當(dāng)會認(rèn)得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軟，韌且堅，更隱隱透著紅紋，構(gòu)成朵朵若隱若現(xiàn)的奇花。這便是于天下至陰至濕處方會生長的天下奇藥六陽花。休看洞壁廣闊、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陽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數(shù)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匯聚處，是一口不知深淺的寒潭，潭中石上生著株晶瑩剔透的小樹，樹高僅盡半，生九片葉，結(jié)三顆紅果，鮮艷欲滴。潭水中波紋隱隱，可見有數(shù)條指頭大小、通體銀白的小魚在穿棱來去。

    潭水邊，立著一張石床，兩方石案，又有石幾玉凳，洞壁上鑿著幾排書架，架上盡是古書。也不知是如何在這陰暗潮濕的石xue中不腐不壞。

    石洞中雖然陰寒潮濕，卻冷得極是純凈。哪怕是個凡人，在這里呆得久了，也不會覺得寒冷，只會感到神清氣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靈墟，前代白云先生曾于此修煉百年，終成道果。

    石洞中隱霧忽散，一個灰袍女子行了進(jìn)來。她著一身素淡灰袍，滿頭青絲簡簡單單地挽了個發(fā)髻，用根粗麻布條束在頭頂，腰上插著根拂塵，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樹枝制成。通體上下，也就腰間懸著的一塊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這女子看不出年紀(jì)，也不施粉黛，驀然一見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鐘靈之氣，盡集于她一身。

    她懷中橫抱著一個女子，行到石案前，將懷中人輕輕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視。

    案上女子不著華服，不佩金飾，青絲散亂，只著了一身素白內(nèi)裳。她面容安詳，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臉色蒼白無血色，眉間還有一絲絲微蹙，卻不掩那傾國傾城的容貌，正是歿在馬嵬坡的楊妃玉環(huán)。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楊玉環(huán)理了理散亂青絲，又將那條白綾從她頸中輕輕解下。她如蘭五指，虛虛撫過楊玉環(huán)身上各處關(guān)竅。只是她再是神通廣大，奈何楊玉環(huán)魂魄早已煙消云散，又如何尋得回來？那灰衣女子其實早知這結(jié)果，可是無論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試了一試。

    終于，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輕輕嘆息一聲。她左手握著白綾，右手掐訣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語道：“我靈墟一脈本代僅太真可傳衣缽，竟然遭此絕手。罷了，罷了，我就拼卻誤了修為，卻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見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樹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脫落，落在她掌心。她將朱果收于懷中，也不取其它器物法寶，便自向靈墟外行去。

    卷四　忽聞海外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二

    青城峰頂，飛來石畔，吟風(fēng)緩緩立起，遙望茫茫云海，面上微有不悅之意。

    遠(yuǎn)方云海中微現(xiàn)波瀾，一個灰衣女子踏云而來。她來得極快，幾乎是剛自云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風(fēng)面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云，將手中拂塵一抖，插入腰后，施禮道：“貧道云霓，見過上仙?！?/br>
    吟風(fēng)劍眉微鎖，淡淡地道：“云道友多禮了。你已跳出生死門，不在輪回中，既然選了這條路，卻又何必來見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道相去甚遠(yuǎn)，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業(yè)已無回頭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了?！?/br>
    吟風(fēng)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然云霓也不惱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無須動怒。我此來求的非是重歸大道，羽化飛升。既然云霓當(dāng)年畏懼輪回艱難，選擇了尸解之道，便再沒存過如此妄想。我此來，只是為了那不成器的徒兒玉環(huán)而已。若貧道所算無差，對貧道徒兒下手的惡徒應(yīng)會來青墟生事，到那時我即可給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順便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

    吟風(fēng)眉頭更鎖，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見了爾等尸解散仙不發(fā)雷轟殺已是手下留情，豈會需要爾等幫手？真是笑話！”

    云霓仍不著惱，道：“上仙此言差了。這些惡徒非同一般，里面很有幾個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貧道更為清楚。雖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無貧道分憂，恐怕此役也難免會有些閃失?！?/br>
    吟風(fēng)嘿的一聲，森然道：“縱是真將這萬年道果斷送在人間，我也不會與爾等為伍。你走吧，若再羅嗦，休怪我手下無情，將你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軀用天雷煉了！”

    云霓終是嘆了口氣，宛轉(zhuǎn)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錯了，我等尸解散仙雖與真仙不同道，可說起神通法威來，較尋常修士還是強(qiáng)了不少。若與上仙生死相斗，縱不能勝，也當(dāng)能給上仙找些小小麻煩?？墒侨绱艘粊?，豈不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聯(lián)手也罷，可否念在我?guī)熗角橹氐姆萆?，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時候惡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云霓師承前代異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飛仙而去后，她獨自苦修，仗著天資絕倫，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飛升大關(guān)。然而在天劫行將臨頭之際，云霓道心不夠堅定，在或則升仙、或則湮滅的大關(guān)頭起了波瀾，退縮下來，尸解而成散仙，脫了生死，不入輪回。數(shù)百年來，她雖絕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尋常真人可比。

    吟風(fēng)已是半仙之軀，靈覺感應(yīng)與凡人大相徑庭。云霓雖非禍國殃民的容貌，但在尋常人看來，也自氣清而華，卓然而不群，恰若絕峰雪蓮，傲視人間塵俗。可是在吟風(fēng)靈覺中，只感到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不覺對云霓更是厭惡。這倒非是云霓體生異味，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在真仙靈覺中，便是種種難當(dāng)?shù)膼何丁?/br>
    云霓離吟風(fēng)不過三丈，惡臭就分外濃烈。關(guān)鍵是顧清隨吟風(fēng)，修的是紫氣化蓮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關(guān)鍵時候，最后關(guān)頭久久不破。云霓的氣息吟風(fēng)感覺得到，顧清便也感覺得到，一旦將顧清從死關(guān)中驚動，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云風(fēng)皺了皺眉，袍袖一揮，云霓立時如受驚云雀，瞬間后移百丈！但見吟風(fēng)身周百丈之內(nèi)，不住噼啪作響，無數(shù)細(xì)小紫雷紛紛揚揚的炸開，將絲絲縷縷的天火拋灑得到處都是。云霓面色微變，她極受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點也是難當(dāng)?shù)目喑?/br>
    吟風(fēng)淡道：“你當(dāng)我是尋常仙人，還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開殺戒，卻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里，但不準(zhǔn)踏入飛來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話，我袖中九天雷發(fā)，若你能接下三道，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br>
    云霓面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然而一閃便逝，恭敬施禮道：“多謝上仙成全。”

    看著云霓的背影，吟風(fēng)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蕩正途，凈想些陰險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聲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云霓聽見。云霓去勢登時一頓，而后加速離去。那縷怨憤之意雖然微弱，卻如何瞞得過吟風(fēng)去。不過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后決戰(zhàn)時會否多一個尸解散仙相助。這等道心不堅之人，修為再深湛，又哪堪托負(fù)重任？

    西京大明宮，朝元殿內(nèi)，此際可謂風(fēng)云匯聚，人中龍鳳、妖孽魁首，濟(jì)濟(jì)一堂。若是個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個丈許方圓的桌案，案上便是具體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宮。桌案東首立著蘇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靜，若夜曇靜放?？墒侨绱饲屐`婉約的一個佳人，卻無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內(nèi)。直把這柔弱得似是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吹倒的蘇jiejie，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轉(zhuǎn)。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會立時神情肅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案上青城，絕無分毫旁顧。

    于是案上青城，悄然飄起雪花。于是蘇姀周圍，變得更加空曠。

    案上青城正面，并排立著太隱、紫云及顧守真三位真人。蘇姀乃是從莫干峰上逃出去的，當(dāng)然這個逃字，只有道德宗較低的弟子才會用，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鎮(zhèn)鎖蘇姀的鎮(zhèn)心殿是何等所在，蘇姀既能脫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關(guān)，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無人能夠攔得下她。此刻與蘇姀見了，雖在青墟事上聯(lián)成一氣，可畢竟尷尬，于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轉(zhuǎn)睛。

    紫陽、玉虛及太微真人則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為人乘虛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發(fā)動西玄無崖陣的下限。

    三真人身后，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nèi)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動。盡管道行修至這等地步后，道心必是堅毅如一，可是蘇姀目光落在身上，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驚rou跳，很有些想出殿遠(yuǎn)遁的沖動。

    云風(fēng)道長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個清秀俊逸的青年，裝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爾會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對三真人也沒多少敬意。不過他惟一避開的，就是蘇姀。此人正是與云風(fēng)同輩的沈伯陽，不知他答應(yīng)了紫陽什么條件，才得被允許參與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云風(fēng)身邊，她雖然道行尚不如同門五位上清道人，卻在蘇姀的眼波掃視下立得尚穩(wěn)，可見道心之堅毅純凈，顯然已遠(yuǎn)為過之。

    大殿角落里，還立著個瘦小枯干的老太婆，拄著根盤曲如虬的木杖，佝僂著身子，雙眼似開似閉，昏昏欲睡。除了蘇姀?fù)?，殿中倒是無人敢于小覷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婆，畢竟云中霧嵐雖不為尋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還是很清楚這名字的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