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細樂再起,環(huán)佩輕鳴,衣袂風響,暗香浮動。兩名品服正妝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兩邊側門進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長春之蕊。隨后兩人,各捧伽榆香珠、博古玲瓏。次第又是兩人。 紀若塵端然立著,心中寂然無波,目光只望向殿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已然打開的殿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墒撬男?,分明能夠感覺到確如水般清澈的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載一物,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線,卻似要在這縷目光前徹底崩潰。 在紛紛擾擾的一角,另有一個清靜之處,這邊幾席上坐的部是云中居的年輕弟子。在一眾弟子中,石磯猶為引人注目。她與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氣質迥然不同,黑發(fā)如綢,齊眉削平,肌膚雪白滑膩得遠過尋常女子,兩相映襯,色若春曉濃麗流艷。她的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顧盼間引得人心也仿佛要隨之雀躍舞動,但細細觀之又隱有殺氣,如春日未褪的一絲寒意陡然襲來,不禁悚然。石硯麗而近妖,令人有心親近之余又禁不住心生畏懼。 石磯坐得筆直,上身微微前傾,直直地盯著紀若塵,雙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飾已身喜惡。楚寒與她同席,同樣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紀若塵,只唇色中隱有一點灰敗之意。 他下意識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銅酒爵卻比他的手要溫暖。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復用了幾次力,才將它端離了桌面。 石磯已有所覺,微微轉頭望了楚寒一眼,后者卻是渾然無覺。 叮的一記磐音響過,似有一陣薄霧悄然漫延金殿。剎那之間,殿中許多人都有一種錯覺,似乎雕梁畫棟已化風流云散,珍存靈果盡付雨打風吹。本是煌煌燦燦、白玉為欄金作描的邀月殿,頃刻間已化成雪峰之頂、冰川之巔,前臨斷崖、后憑絕淵的一處絕域,俯仰之間,上窮碧落,下瞰黃泉,兩處茫茫,不見窮已。 眾賓皆靜。 只因顧清己從殿外步進。 從來部是一襲索衫的她高髻寬服博袖,外紗內羅盡顯豐肩窈體。堆鴉鬟髻正中結一朵牡丹,非金非銀非玉非琉璃,絲絲蕊綻,瓣瓣盛開,五鳳首尾相銜羽翼為葉,喙掛鮫珠。除此之外再無贅飾。 她身穿金縷大紅緞衣,外罩同色軟煙羅紗。細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貴團圓,龍鳳呈祥。其上竟是龍盤螭護,鳳翔鸞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還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盛裝! 顧清帶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氣,所過處盡掃塵間俗華,還了天地本來蒼茫面目。她雙瞳映出的非是凡間表象,而是紛亂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黃昏下的低訴,有風沙中的扶持,有沙場上并肩浴血,也有生于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無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輪回,最后盡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隱去。 殿中諸人忽然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覺。這是什么?幾乎沒人說得清楚。 驚艷? 毫無疑問,顧清自是極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應屬這世間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麗二字完全不適于她。 可是又該如何形容她的容顏? 眾賓只覺一道怒潮涌入心中,被撞擊得幾乎無法自持,卻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顧清略一駐足,凝望了紀若塵片刻,又挾云卷風翔,向主賓臺行去。在顧清面前,紀若塵光彩盡隱,幾乎無人會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濤濤而來的氣勢之中,他依舊立得穩(wěn)如磐石。 顧清登上主賓臺,與紀若塵擦肩而過,同樣燃香祭祖,拜過兩宗真人長輩,再謝過賓客,方在紀若塵身邊盈盈一立。 紫陽真人長身而起,來到二人面前,打開道僮手捧的鯨骨雕成的寶盒,取出兩枚古拙扳指,撫須笑道:“今日你們兩人能在此殿訂得三生之緣,實是我宗與云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雖是三千年傳承,卻沒什么配得上清兒的好東西。這兩枚玄心扳指乃是廣成子祖師登仙時所遺仙寶,本是一對,今日付與你們一人一枚。大道艱難,望你二人今后互相扶助,永為道侶,同證大道!” 除極少數見多識廣之人外,諸賓皆不知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寶物,但是“廣成祖師登仙遺物”幾個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轟然一聲,眾賓耳舌交附,議論紛紛。道德宗所藏之豐,世所皆知,但沒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會有這么大的手筆,居然連廣成子遺寶也拿出來當聘禮! 如此一來,道德宗風頭出盡,天海老人的臉色可就難看得緊了。云中居鎮(zhèn)山之寶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樣,能與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數。除卻不合紀若塵與顧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面玉佩拿得出手。這面玉佩乃是云中居始祖太極真人升仙前須臾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因太極真人登仙而去時氣機貫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屬于塵間的一縷福緣仙氣,因而得名為祈福玦。 此塊玉佩看似無甚大用,實則有影響因果輪回的大威力,若有緣人佩之可因之機運轉佳,堪可化解命宮中的沖煞之氣或凌主兇星。 天海老人對紀若塵素無好感,這幾日更是越看越覺得紀若塵瞳現(xiàn)血光,腦后煞氣重重,顯然命中兇劫極重。事先清閑真人并未告訴他倆打算拿什么給紀若塵作見面禮,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云中居別無選擇,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來。云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與道德宗比拼送寶,豈不是自削實力? 天海老人rou痛不已,心中大罵道德宗刁滑之際,清閑真人長身而起,也來到紀顧二人面前,仰起了頭,肅容道:“今后你二人同修大道,須得互相扶持,不棄不離。清兒于玄黃寶錄素有心得,而若塵所修的三清真訣也是飛仙正法,窮一生之力不足以盡窺其秘。我本想將太極祖師所留祈福玦與了你們,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應以外物為執(zhí)念,你們年紀尚輕,更是需要磨煉之時,是以我就不予你們什么心訣法寶上的好處了,只送給若塵一句話,權做賀禮。” 清閑真人言罷,只是望了紀若塵一眼,就一言不發(fā)地回座去了。本是鎮(zhèn)定若恒的紀若塵竟然面色忽然變了變,顯是清閑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過了這句話,而且這句話還非同小可。 眾賓一時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仰天皺眉,苦思不已。眾人皆想知道清閑真人究竟說了一句什么話,竟然能夠與廣成子所遺下的玄心扳指相提并論。清閑真人既然說過這句話非關于心訣法寶,那還能有什么話如此珍???眾人思來想去,也就是寶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類的消息能夠有這等價值了。清閑真人素以勘輿風水,把測地脈著稱,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稱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在東海現(xiàn)世,緊接著就傳說有人自東海海底尋到了不得的寶貝,自此之后,整個東海都不得安寧。 能讓清閑真人如此鄭而重之相告之話,又會與何等樣的寶物有關? 眾人議論紛紛,紀若塵心中也是驚疑不定,轉而向顧清望去。顧清向他略點了點頭,紀若塵才略有心定??墒乔彘e真人剛才的話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此時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實那清閑真人道的是:“我聽清兒所言,再觀你的道法,該是慣使棍棒的。這等奇門兵器十分罕見,看你也沒有一件就手的使用。這樣吧,東海去岸一千三百里,乃是諸方地脈匯集之所。在海底極深處有一處地火活xue,內中有一上古寶物,自具靈性,變化萬千,鎮(zhèn)著整個東海的地炎脈氣。此寶重十萬八千斤,名為定海神針鐵!你可取來當個棒子用?!?/br> 紀若塵聽后登時臉色一變,這定海神針鐵重十萬八千斤,且不說如何自東海海底取來,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動?不過說起來若是提了一根十萬八千斤的神針鐵,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會被他一棍悶倒。 紀若塵駭然變色之際,清閑真人又道:“休要驚慌!那根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鐵聽說早就被人取了去,現(xiàn)在那處地xue中該是一塊才長成不久的小鐵,重不過一萬零八百斤而已,你怕個什么?” 望著清閑真人莊嚴肅穆的面容,紀若塵已徹底無語。一塊才一萬零八百斤的小鐵,難道就是他揮得動的? 清閑真人回座后,紀若塵又悄悄望了一眼顧清,這一次顧清持著一絲淡淡的笑,只是望向眾賓,根本不向這邊看一眼。那廂天海老人則若有所思,面有佩服之意,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得色?;蛟S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清閑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幫紀若塵取得趁手的仙器,還是只不過想省下一件寶物。 此時主賓臺旁一個胖大道人高聲唱道:“禮成,開席!” 登時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來,將酒菜果品流水價地端了上來。邀月殿中絲竹聲聲,觥醻交錯,仙風拂動,異香涌流,一時間主賓盡歡! 在這一派如夢繁華中,青衣獨坐如密樹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將酒爵高舉過頂,向著紀顧遙祝一杯,然后一飲而盡。 此杯飲過,青衣恬淡柔靜的小臉上忽然涌上一陣紅潮,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微微晃了晃,緩緩伏在案上。 她醉了。 正文 章四十 縱情(上) 燭火搖曳不定,映得案上書頁的文字也忽明忽暗,一只蘸飽了墨的狼毫楷筆落下復又提起,幾番作勢欲書,卻始終不曾寫出半個字來。 吟風嘆一口氣,擱筆,合上面前的《上皇金錄》,推門而出。 月正半彎。 軒外就是斷壁懸崖,山風凜冽撲面,偶爾夾雜著三兩聲夜梟厲嘯。山巒輪廓如潑墨,岷江破谷而出,磅礴南奔,好像一條橫架天地的粼粼玉帶。 吟風憑欄而立,仰望夜天中半輪弦月,實不知為何今夜忽如其來心潮如濤。半月如鉤,又鉤起了多少輪回中的往事? 風嘯得格外尖銳,云翳重重,夜空如覆紗網,不見點星,弦月周邊泛著淡淡風暈,隱現(xiàn)緋紅,漫漫夜天似在泣血而歌。 吟風掐指暗暗算來,十月初八,大吉,利嫁娶,出行。還是這個一成不變的結果,無論紫微斗數,先天卦象,還是風水五行,吟風部推算不出今日有何失常之處。 望著凄凄夜色,他忽然感到眼前景物微微晃動,有些許的模糊,兩頰傳來隱隱溫熱,似乎又有淚流成行。他伸手拭過,臉上光潤如玉,卻是什么部沒有。吟風心中暗嘆一聲,自入夜起,他便是如此心神不寧,相由心生,竟開始影響觀感神識。 與初醒來時相比,他已通了許多人情世故。他本是天資過人,敏慧旁通,短短年許,便大體掌握了世態(tài)時情,天下勢力分布,更知曉些基本人情禮儀。只是熟煉世故,反漸漸失卻對于天道那近乎本能的領悟和實行。 那時的吟風,知道自己在何時何地當做些什么,至于為何要做這件事則幾乎全無所知。而此刻的他通曉了世情,明白了事理,卻徹底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了。 何為?為何? 或許這就是《上皇金錄》批注中所言的“靈臺積垢,神欲蒙塵?” 即己失了寧靜,他靈識深處就似撕開了一道口子,一件件往事推擠著噴薄而出,須臾淹沒心石,尤其前波后浪綿綿不絕涌來。回想往事種種,此時的領悟又與當時不同。他的心越跳越快,每一下躍動,都在用力撞擊著他的胸膛。 吟風身影忽然一閃而沒;片刻后重新出現(xiàn)在危崖之前,只是這次他身邊多了一壇烈酒。吟風提起酒壇,揮掌如刀,切去了壇口泥封,舉壇就唇,幾大口就飲下半壇烈酒!他驀然張口,噴出一道濃烈至幾欲燃燒的酒氣,揮袖擦去口邊酒漬,只覺心中波濤已如怒海狂潮,一股抑郁橫亙于胸,幾次要噴薄而出,卻都被一道無形屏障給牢牢封了胸中,不得宣泄。 吟風抬手一指,崖前憑空觀出一朵金色蓮華,蓮心真火熊熊。他舉步踏上蓮華,心念動處,身形沖霄而起。只見一點流光飛速爬升。如彗星逆空。 烈烈山風中,吟風又舉壇癇飲,這一飲似鯨吞,若潮汐,半壇烈酒匯成一線,直沖入腹!酒漿四濺,打濕了他鬢發(fā)衣襟。吟風只覺一道烈焰自丹田處燃起,直沖天靈,實是說不出的痛快,忍不住仰天長嘯,聲傳百里! 他催動足下長生蓮,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繞峰三匝,沖天而去! 那一聲清嘯仍在群峰中回蕩,久久不散。 青城山頂,青墟宮四位虛字輩真人正齊聚議事,聽到嘯音隱隱傳來,虛天不禁眉頭一皺,道:“是吟風!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我跟過去看看?” 虛玄聞聽得嘯音。撫須閉目沉思,片刻之后方道:“看來他只是心神激蕩而已。吟風行事素來依天憑運,多不依常理。我等堪不破其中關竅,最好就是順其自然,且讓他去吧。” 虛天皺眉道:“他行事率性,若一去不返,這《上皇金錄》可怎么辦?” 虛玄淡然遭:“那也只能說是天命如此。我看吟風心情平復后即會回山,此時最好不要打擾到他。我們繼續(xù)參詳這幾頁《上皇金錄》吧!” 四位真人圍坐的幾案上放著三張略微發(fā)黃的書頁。正文旁本已注了不少小字,上下頁眉頁腳處又有人添了許多批注。這些批注墨跡甚新,看來應是新進方與上去的。這三頁書,即是青墟宮奉為至寶的《上皇金錄》原本中的三頁。 嘯音不僅在群峰間回蕩,也層層滲入了地下深處。 搖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下:一把鋒銳無比、其薄如紙的三寸銀刀忽然輕輕一顫,刀下那本該是絕對筆直的切痕立刻有了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彎曲。 持刀的手白皙修長,秀氣如女子。這只手微微一僵,隨后收回,當的一聲將銀刀擲在了石臺上。 虛無無比遺憾地看著而前那條道道剖痕幾乎完美無暇的玉腿,惟有嘆息一聲。他手一揮,一縷寒風將這截玉腿和石臺上的血跡都吹了起來,掃落繞臺而過的地泉中。地泉水流湍急,載著這一汪殷紅遠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虛無一把扯下身上血清斑斑的白布,裸身泡進石廳角的一汪滾熱溫泉中,仰望石廳洞頂,先是指指默算片刻,然后高聲開罵:“干你娘親!這黃道大吉的日子,深更半夜的鬼嚎什么,害得我道心不穩(wěn),枉費了這么好的一段材料!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小子呼得還真不一般,這么厚的山壁都擋不住,若是修不成仙,來世投胎當個嚎喪的,倒還真餓不死你!” 他破口大罵了整整一刻,才算稍出胸中一口惡氣,只是整個石洞的陣法皆是針對他而設,是以這些罵聲只能在石洞大廳中徘徊,根本透不出洞口四壁半步,與吟風嘯聲穿山而來的氣勢相比,實是天淵之別。 叫嚷了一通后,虛無似也有些累了,一身細膩白晰的肌膚在滾熱溫泉的浸泡下也逐漸泛起一抹紅色,他輕撫著自己的肌膚,急劇起伏的胸膛漸漸地平緩下來。他閉上雙目,身體全部沉入冒著細小氣泡的泉水中,緩緩放松四骸。 就在此時,空中忽然落下了一小塊碎石,撲通一聲掉入溫泉,將幾滴泉水濺在虛無的臉上。 虛無雙眼驀然張開,一對幽瞳中光芒閃耀不定,頃刻間黑色盡褪,nongnong血色翻涌上來,剎那間占據了整個瞳孔。一時間整個石洞大廳邵泛起一層暗紅光芒,似乎所有的東西部染上了血色。 虛無沉在水下的一只手慢慢抬起,在眼前一點一點張開。 掌心中,赫然是剛剛落入水中的那塊碎石,石塊一角涂著一小塊鮮紅色彩,看上去非是天然色澤,不知是以何種顏料涂成,雖經水浸,絲毫不見褪色。 虛無閉上雙眼,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才重新張開,再次凝神打量掌心中的這一小塊碎石。碎石上那一小塊鮮紅愈發(fā)艷麗,在石洞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妖異。虛無吐出一口濁氣,始首望向洞頂。 洞頂密密麻麻地繪滿了咒符,四壁,甚至地面亦如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尸鎖魄陣,天羅地網般,牢牢扣住了虛無的三魂七魄,無隙可乘。令得他非有虛玄同意,出不得了石洞半步。 虛無目光如電,只搜索了方丈之地,剎那間已鎖定三尸鎖魄陣中央的一處。那個鮮紅的咒符上缺損了小小的一角,恰好與虛無手中的碎石一模一樣。 虛無猛然從溫泉中立起,雙目血光大盛,緩緩浮上了半空。他雙臂于胸前交叉,垂首虛立了片刻,方綻舌斷喝,聲如炸雷,雙手猛然向上揮出!一道如有實質的血紋從他身體中滲出,瞬間擴散至石洞的每一個角度,與四面八方的三尸鎖魄沖撞在一起! 這一下撞擊,沒有毫光閃耀,也沒有乍響雷鳴,只是這宏偉的天然石廳似乎突然跳躍了一下! 這一聲斷喝及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了虛無全身美元。他凝立于空,肌膚下時時會掠過一道鮮艷的血色,頸側的青筋急劇跳動不休。 一片寂靜中突然傳來噼噼啪啪數聲輕響,又有數顆碎石自洞頂掉落,三尸鎖魄大陣雖只損了數百咒符中的六七個而已,但在虛無眼中,此陣實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在虛無近乎于瘋狂的長笑聲中,石洞洞頂碎石殘片如雨紛落,只在剎那之間,三尸鎖魄陣己被盡數破去。 虛無凝立虛空不動,雙眼緊閉,肌膚陣青陣白,接連換過十種顏色后,才慢慢恢復了往昔的白晰細嫩。他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清秀若女子的五官有些扭曲,雙膜中不見黑白,唯有血霧氯氟彌漫,幾乎就要滲出眼眶。 他身體一傾,就此落在地上,舉步向石廳出口行去。臨到出口時,虛無身體輕輕一顫,猶豫了一下,終邁出了那一步! 這一步邁出,自然而然的虛無就出了石廳。這一次他毫發(fā)無傷,根本沒有以往那撕魂裂魄的痛苦,也沒有神魂俱滅,不得輪回的危局。 虛無立了許久,嘴角才浮起一絲奇異的笑容,自語道:“虛玄啊虛玄,你關了我這許多年,可沒想還會有這么一回吧?枉你道行通天,也算不到那小子的叫聲竟然有這等功效!” 他大步穿過曲曲彎彎的天然甬道,終出了石洞,立在半崖之中展目四顧,深深呼吸夜間山地微涼而澄澈的空氣。 虛無看了看夜空彎月,環(huán)顧過群峰隱隱,再垂首望望下方沉睡中的山林,終長笑三聲,化光而去。 正文 章四十 縱情(中) 紀若塵悄悄從邀月殿側門溜出,夜涼如水,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輕松無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氣。他輕輕掩上了殿門,將滿殿的珠光寶氣和喧囂擾攘都擋在身后。 紀若塵早已陪著眾賓飲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只覺得胸中時時翻涌,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片刻,用的還是尿遁。至于顧清,席筵方開就已借照顧青衣之名,離了邀月殿,將陪眾賓飲宴的千斤重擔都壓到了紀若塵身上。 他回首望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滿足,也有一線莫明的苦澀。風中偶或有蛙鳴蟲喃隱隱入耳,鼻端草葉的清香渺茫掠過,紀若塵決心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靜,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繞石,漸行漸遠。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來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見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獸縱橫拱立。石上苔蘚成斑,藤蘿掩映。 紀若塵忽覺面前掠過一陣森森寒風,風中隱約含著的氣息銳利如針,刺痛他的心神,讓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紀若塵本能地停住腳步,提聚真元,進入戒備狀態(tài)。陰風過后,十余丈外現(xiàn)出一個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過。那人忽然一聲低呼,定在原地,轉頭向紀若塵望來。那雙美目如春山深處,淡然悠遠百折千回,迷離中又隱有寒意掠過,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湖。湖水中偶爾泛上一些彩光,就會透出陣陣足以引得人神魂離竅的玄異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紀若塵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部被那一雙變幻無窮的眸給吸了去,片刻之后才轉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張傾吐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在這張臉上本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足讓人癢到心底深處的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與淡漠完整不動地留了下來。 她雙手各提著一壇酒,那嶄新的泥封,滿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獨家密制的酒中極品醉鄉(xiāng)。她見紀芳塵呆呆地望過來,一雙鳳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復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