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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隋唐演義(白話版)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伯當對雄信道:“這便是柴郡馬?!倍夹螨X揖了。單雄信道:“還有適才大膂力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敝友程知節(jié)?!贝蠹乙捕即笮?,見了禮。尤俊達要留眾人回莊歇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寶莊,恐誤壽期。拜壽之后,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可曾帶來?”俊達道:“不過是折干的意思?!?/br>
    共十一友同進濟南。離齊州有四十里地,已夕陽時候,到了義桑村,有三四百戶人家。這個市鎮(zhèn),因遍地多種桑麻,且是官地,任憑民間采取,故叫做義桑村,春末夏初蠶忙時,也還熱鬧。九月間秋深天氣,人家都關(guān)門閉戶,只有一家大姓,起蓋一帶好樓,迎接往來客商。手下人都往義桑村投店。眾豪杰至店門下馬,店主著伙家搬行李進書房,馬牽槽頭上料,眾豪杰邀上草樓飲酒。忽然官路上三騎馬趕路而來。這三騎卻是何人?乃幽州羅公差官,為雄信令箭,知會張公謹、史大奈、尉遲兄弟聞知,史大奈還是新旗牌,沒有職任,打發(fā)他先行。尉遲兄弟打手本,進帥府知會公子羅成。公子與母親講,老夫人卻也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壽,商議差官送禮,尉遲托公子攛掇謀差山東,假公濟私,就與秦母拜壽。這來的就是尉遲南、尉遲北,卻還帶一名背包袱的馬夫,共是三騎馬。恰好那日也到義桑村。主人柜里招呼二位老爺?shù)溃骸褒R州還有四十里路,途中沒有宿頭,在小店安歇了罷?!蔽具t吩咐,叫手下把包接過,尉遲兄弟下馬進店,主人出柜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幾位老爺,一行樓上飲酒多時,言語想是醉了。二位老爺卻是貴客,上樓恐有不便。樓下有一張干凈的座頭,就自在用晚飯罷。”尉遲甫道:“這主人著實知事,那酒后的人,我們不好和他相處,就在樓下罷?!敝魅朔愿罃[上酒飯,兄弟二人自用。

    且說樓上的那十一個豪杰,飲酒作樂。酒方半酣,獨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直等醉才住,拿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這些窮事:“在關(guān)外多年,何等苦惱?;丶也痪茫鲇葐T外相邀長葉林,做了這樁生意,今日結(jié)交天下豪杰,我也快活?!边@些話在腹內(nèi)躊躇,他胸里有這個念頭,口里就叫將出來。吃干了這鐘酒,把酒鐘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干的,叫一聲:“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還不打緊,腳下一蹬,把樓板蹬折了一塊。

    量為歡中闊,言因醉后多。

    山東地方人家起蓋的草樓,樓板卻都是楊柳木鋸的薄板,上又有節(jié)頭,怎么當?shù)盟且荒_?蹬折樓板,掉下灰塵,把尉遲兄弟酒席,都打壞了。尉遲南還尊重,袖拂灰塵道:“這個朋友,怎么這樣村的!”尉遲北卻是少年英雄,那里容得,仰面望樓上就罵:“上面是什么畜生,吃草料罷了,把蹄子怎么亂搗!”咬金是容不得人的,聽見這人罵,坐近樓梯,將身一躍,就跳將下來,徑奔尉遲北。尉遲北抓住程咬金,兩個豪杰膂力無窮,羅緞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頭亂打。還虧那草樓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兒就捱倒了。尉遲南不好動手幫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這個地方是什么衙門管的?”覺道他就是個官了。雄信樓上聞言,也就動起氣來,道:“列位,下邊這個朋友,出言也自滿。野店荒村,酒后斗毆相爭,以強為勝,問什么衙門該管,管得著那一個?都下去打”那問甚什么衙門,該管地方的!卻是幽州土音,上面張公謹,卻是幽州朋友。公謹?shù)溃骸靶智蚁⑴?,像是故鄉(xiāng)里的聲音?!毙坌诺溃骸百t弟快下去看?!?/br>
    公謹下樓梯,還有幾步,就看見尉遲南,轉(zhuǎn)身上來對雄信道:“卻是尉遲昆玉?!毙坌糯笙?,叫速速下去。尉遲南看見公謹,同一班豪杰下來,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遲北。尤俊達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遲,更換衣服,都來相見,彼此陪禮。主人叫酒保拿斧頭上樓,把蹬壞的一塊板,都敲打停當,又排一桌齊整酒上去。單雄信一干共十三等好漢,掌燈飲酒。這一番酒興,都有些鬧闌了,各人好惡不同,愛飲的,樓上燈下,殘肴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勞碌的,叫手下打了鋪蓋,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幾個高興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攜手在桑林里面,敘相逢間闊之情。樓上吃酒的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雷臺,在幽州做官,間別久了,要吃酒敘話。那童佩之、金國俊,日間被程咬金殺敗了一陣,骨軟筋酥;柴嗣昌也是驕貴慣了的人,先去睡了。單雄信、尤員外、王伯當、李玄遂、尉遲南這五個人,在桑林中說話良久,也都先后睡了。

    到五鼓起身進齊州。這義桑村離州四十里路,五鼓起身,行二十里路天明,到城中還有二十里路,就有許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寶有人來迎,卻是齊州城開牙行經(jīng)紀人家接客的后生。各行人家口內(nèi)招呼,有祟柴米糧,販賣羅緞,西馬北布,本植等行,亂扯行李。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不要亂扯,我們自有舊主人家,西門外鞭杖行賈家店,是我們舊主。”原來貿(mào)潤甫開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馬,往山東來賣,都在賈家下,如今都也有兩個后生在內(nèi)。說起就認得是單員外:“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來的了?!毙坌诺溃骸爸粋€引行李緩走,著一個通報你主人?!眳s說賈潤甫原也是秦叔寶好友,侵晨起來,書房里收拾禮物,開禮單行款,明日與秦母拜壽。后生走將進來道:“啟老爺,潞州單爺,同一二十位老爺,都到了?!辟Z潤甫笑道:“單二哥同眾朋友,今日趕到此間,也為明日拜壽來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這禮物且收過去,不得自家拜壽了,畢竟要隨班行禮。”吩咐廚下庖人,客人眾了,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中便菜,叫管事的入城中去買時新果品,精致肴撰,正席的酒,也是十桌擺,手下人雖多,多把些酒與他們吃。叫班吹鼓手來,壯觀壯觀。自己換了衣服,出門降階迎接。

    雄信諸友,將入街頭,都下馬步行,車輛馬匹俱隨后。賈潤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讓眾友先行,進了三重門里,卻是大廳。手下搬車輛行囊,進客房;馬摘鞍轡,都槽頭上料。若是第二個人家,人便容得,容不得這些大馬。這馬都有千里龍駒,韁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馬,就要一間馬房。虧他是個鞭杖行人家,容得這些馬匹。眾人大廳鋪拜氈,故舊敘禮對拜,不曾相會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點茶,擺下馬飯。雄信卻等不得,叫道:“賈潤甫,可好今日就將叔寶請到貴府來,先相會一會?不然明日倘然就去,使主人措辦不及我們的酒食?!辟Z潤甫想道:“今日卻是個雙日,叔寶為響馬的事,府中該比較。他是個多情的人,聞雄信到此,把公事誤了,少不得來相會。我不知道他有這件事,請他也罷了,我知道他有這件事,又去請他,教他事出兩難?!比擞侄嗖槐阏f話,只得含糊答應(yīng)道:“我就叫人去請?!庇窒虮娙说溃骸皢味缫坏胶舷?,就叫小弟差人去請秦大哥,只怕就來了?!辟Z潤甫為何說此一句?恐怕眾朋友吃過飯,到街坊頑耍,曉得里面有兩個不尷尬的人,故說秦大哥就來,使眾人安心等候,擺酒吃就罷了。正是:

    筵開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說賈潤甫盛設(shè)留賓。卻說叔寶自當日被這干公人,攀了下來,樊建威也只說他有本領(lǐng),會得捉賊,可以了得這件公事,也無意害他。不知叔寶若說馬上一槍一刀的本領(lǐng),果然沒有敵手,若論緝聽的事,也只平常。況且沒天理的人,還去拿兩個蹤跡可疑的人,夾打他遮蓋兩卯,他又不肯干這樣事,甘著與眾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也甚過不去,要出脫他,那劉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他賠這宗贓銀,或者他心里歡喜,把這宗事懈了去。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只得隨卯去比較,捱板兒罷了。這番末限,叔寶同五十三人進府。劉知府著惱,升堂也退,巳牌時候才開門。秦瓊帶一干人進府,到儀門,禁子扛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關(guān)了,問秦瓊響馬可有蹤跡,答應(yīng)沒有蹤跡。劉刺史便紅漲了臉道:“豈有幾個月中,捱不出兩個響馬的道理!分明你這干與他瓜分了。把這身子在這里捱,害我老爺,在這里措置賠他?!辈挥煞终f,拔簽就打,五十四家親戚朋友鄰舍,都到府前來看,大門里外,都塞滿了。他這比較,卻不是打一個就放一個出來,他直等打完了,動筆轉(zhuǎn)限,一齊發(fā)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一聲開門出來,外邊親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里面攙的扶的,馱的背的,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歸家飲酒暖痛的。只有叔寶他比別人不同,經(jīng)得打,渾身是虬筋板助,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行刑的虎口皆裂。叔寶不肯難為這些人,倒把氣平將下來,讓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動他的筋骨。出了府來,自己收拾杖瘡。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晝,幾人冤恨泣黃昏。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詩曰:

    勇士不乞憐,俠士不乘危。相逢重義氣,生死等一麾。

    虞卿棄相印,患難相追隨。肯作輕薄兒,翻覆須臾時。

    豪杰之士,一死鴻毛,自作自受,豈肯害人?這也是他江湖伎倆。但在我手中,不能為他出九死于一生,以他的死,為我的功,這又是俠夫不為的事。卻說叔寶出府門,收拾杖瘡,只見個老者,叫:“秦旗牌!”叔寶抬頭:“呀,張社長!”社長道:“秦旗牌受此無妄之災(zāi),小兒在府前新開酒肆,老夫人替旗牌暖一壺釋悶。”這是叔寶平昔施恩于人,故老者如此殷勤。叔寶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睂⑹鍖氀M店來,竟往后走,卻不是賣酒興人吃的去處,內(nèi)室書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撰,暖一壺酒來,斟了一杯酒與叔寶。叔寶接酒,眼中落淚。張社長將好言勸慰:“秦旗牌不要悲傷,拿住響馬,自有升賞之日;若是飲食傷感,易成疾病。”叔寶道:“太公,秦瓊頑劣,也不為本官比較打這幾板,疼痛難禁,眼中落淚。”社長道:“為甚么?”叔寶道:“昔年公干河東,有個好友單雄信贈金數(shù)百兩回鄉(xiāng),教我不要在公門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此言常記在心,只為功名心急,思量在來總管門下,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不料被州官諸將下來,今日卻將父母遺體,遭官刑戮辱,羞見故人,是以眼中落淚?!?/br>
    清淚落yinyin,含悲氣不禁。無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卻不知雄信不遠千里而來,已到齊州,來與他母親拜壽,止有一程之隔。叔寶與社長正飲酒敘話之間,酒店外面喧將進來,問張公:“酒店里秦爺可在里面?”酒保認得樊老爺,應(yīng)道:“秦爺在里面?!币龑⑦M來,卻是樊虎。張社長接住道:“請坐。”叔寶道:“賢弟來得好,張社長高情,你也飲一杯?!狈⒌溃骸扒卮蟾?,不是飲酒的事。”叔寶道:“有什么緊要的說話?”樊虎與叔寶附耳低言:“小弟方才西門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講翻了,賈潤甫家中到了十五騎大馬,都是異言異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陳達、牛金在內(nèi)?!笔鍖毬勓源笙驳溃骸吧玳L也不瞞你,樊建威在西門來,賈柳店中到些異樣的人,怕有劫奪皇扛的二寇在內(nèi);我卻不敢進酒了?!睆埳玳L道:“老夫這酒是無益之酒,不過是與足下解悶。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當來賀喜。”

    叔寶與建威辭了張社長,離了店門,往西門來。那西門人都擠滿了,吊橋上甕城內(nèi),都是那街坊上沒事的閑漢,也搭著些衙門中當差的,卻不是捕盜行頭的人;見賈潤甫家中到些異樣人,都是猜疑。有認得秦瓊與樊虎的說:“列位,有這兩個人來,只怕其中真有緣故了?!眳s與叔寶舉手道:“秦旗牌,賈家那話兒,倘有什么風聲,傳個號頭出來,我們領(lǐng)壯丁百姓,幫助秦旗牌下手?!笔鍖毰e手答言:“多謝列位,看衙門面上,不要散了,幫助幫助?!毕碌鯓虻劫Z潤甫門首,都關(guān)了門,吊闥板都放將下來,招牌都收進去。叔寶用手一推,門還不曾拴,回頭對樊虎道:“樊建威,我兩個不要一齊進去?!狈⒌溃骸霸趺凑f?”叔寶道:“一齊進去,就撞住了,沒有救手。我們雖說當不過日逐比并,未必就死;他這班人,卻是亡命之徒,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你在外面,我先進去。倘有風聲,我口里打一個哨子,你就招呼吊橋和城門口那些人,攔住兩頭街道,把巷口柵欄柵住,幫扶我兩個動手?!狈⒌溃骸靶〉軙缘谩!笔鍖氜叨T三門進來。三門里面,卻是一座大開井,那天井里的人,又擠滿了。卻是什么人?眾朋友吃下馬飯已久,安席飲酒,又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隨眾豪杰的手下,下面都是兩邊住的鄰居的小人,看見這班齊整人,安席飲酒,就擠了許多。

    此時叔寶怕冒冒失失的進去,驚走了席上的響馬;又且賈潤甫是認得的,怕先被他見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矮著身體,混在人叢中,向上窺探。都是一干熊腰虎體的好漢,高巾盛眼之人;止得一兩個人,是小帽兒。待要看他面龐,安酒時,都向著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從人圍繞,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聽他那方言語時,鼓手又吹得響,不聽見。直至點上了燈,影影里望將去,一個立出在眾人前些的,好似單雄信。叔寶想一想:“此人好似單雄信,他若來訪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間?”正躊躇要看個的實,卻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單員外請坐罷?!毙坌诺溃骸百栽街T公?!鼻捎质峭醪斚蛲馀c人說話,又為叔寶見了。叔寶心中說道:“不消說起,是伯當約他來與我母親拜壽了,早是不被他看見?!鞭D(zhuǎn)身往外就走。走到門外,樊虎已自把許多人都叫在門口,迎著叔寶問道:“秦大哥怎么樣了?”叔寶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認不得,只管輕事重報!卻是潞州單二哥,你前日在他莊上相會,送你潞州盤費的,你剛才到府前,還是對我講,若是那些小人知道,來這門首吵吵鬧鬧,卻怎么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見,不知是單二哥。聽人言語,故此來請。這等,回去罷?!比藬D得多了,樊虎就走開了。叔寶卻恐里面朋友曉得沒趣,分散外邊這些人道:“列位都散了罷,沒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單員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這廂來,明日與家母做生日的?!比硕嗟镁o,一起問了,又是一起來問。

    卻說雄信坐于首席。他卻領(lǐng)了幾個尷尬的朋友在內(nèi),未免留心,叫:“賈潤甫,適才安席的時候,許多人在階下,我看見一個大漢,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后,看了我們一回,往外便走,這邊人也紛紛的隨他出去了。你去看看是什么人?”賈潤甫因雄信之言,急出門觀看,只見還有在那廂間問的,攔住叔寶不得走,已被潤甫見了,忙道:“秦大哥,單二哥為令堂稱壽,不遠千里而來,一到舍下就叫小弟來請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不敢來混亂,怎么來了,反要縮將轉(zhuǎn)去?單二哥看見了,怎好回去?”叔寶卻不好講樊建威那些話,將機就計,說:“賢弟你曉得,我今日進府比較,偶然聽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親自來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見。當年在潞州少飯錢賣馬。今日在家中又是這等樣一個形狀,羞見故人,回家去換了衣服,就來見他。”賈潤甫道:“路途又遠,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適才成衣店內(nèi)做的兩件新衣,明日到貴府與令堂拜壽壯觀的;賤軀與貴軀差不多長?!苯惺窒麓蚝箝T去,把方才取回的兩件新衣服,拿來與秦老爺穿,那些眾人都散了。

    叔寶換了衣服,同賈潤甫笑將進來。賈潤甫補前頭的誑話叫道:“單二哥,小弟著人把秦大哥請來了。”都歡呼下去,鋪拜氈。叔寶先拜謝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當、嗣昌這一班故友,都是對拜八拜;不曾相會的,因親而及親,道達名字,都拜過了。賈潤有舉鐘著,定叔寶的坐席。義桑村是十三個人來,連賈潤甫賓主十五個,倒擺下八桌酒,兩人一席,雄信獨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與單員外同坐了罷。”叔寶道:“君子愛人以德,不可徇情廢禮。單二哥敝地來,賈兄吞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諸兄內(nèi)讓一位,上去與單二哥同席為是?!毙坌诺溃骸笆鍖?,我們適才定席時,相宜者同坐,若敘上一位,席席都要舉動。莫若權(quán)從主人之情,倒與小弟同坐,就敘敘間闊之情?!笔鍖殔s只管推辭,又恐負雄信敘舊之意,公然坐下,有許多遠路貴客在內(nèi),卻也有一段才思。叫賈潤甫命手下人:“把單二哥的尊席前這些高照果頂,連桌圍都攝去了。我們相厚朋友,不以虛禮為尚,拿一張機坐兒,放在單二哥的席前,我與單二哥對坐,好敘說話?!北娕笥训篮米?。燈燭輝煌,群雄相坐,烈烈轟轟,飛酒往來,傳遞不絕。有一首減字唐詩道:

    美酒郁金香,盛來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處是他鄉(xiāng)?

    先是賈潤甫拿著大銀杯,每席都去敬上兩杯。次后秦叔寶道:“承諸兄遠來,為著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獻佛,也敬一杯?!毕ゾ矗际桥f相與,都有說有道的。到了左手第三席,是尤俊達、程咬金。他兩個都沒有文,況夾在這干人內(nèi)。王伯當、柴嗣昌、李玄邃都溫雅,有大家舉止;單雄信、尉遲兄弟、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雖粗卻有豪氣;童佩之、金國俊公門中人,也會修飾。獨有程咬金一片粗魯,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程咬金自信是個舊交,尤俊達初時也聽程咬金說道是舊交,見叔寶相待冷淡,吃了幾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說起程咬金來道:“賢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會說誑?!币Ы鸬溃骸靶〉茉俨粫f謊。”尤員外道:“前日單二哥,拿令箭知會與秦老伯母上壽,我說:‘賢弟你不去罷?!蹦忝銖娬f:“秦大哥與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與你有一拜,他就曉得你會飲了,初見時恰似不相認一般。如今來敬酒,并不見敘一句寒溫,不多勸你一杯酒,是甚緣故?”咬金急得暴躁道:“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達道:“你叫?!币Ы饏柭暩呓校骸疤嚼?,你今日怎么就倨傲到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滿座皆驚。連叔寶也不知是那一個叫,慌得站起身來:“那位仁兄錯愛秦瓊,叫我乳名?”王伯當這一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來叫做太平郎,我們都知道了?!辟Z潤甫替程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員外的厚友,程知節(jié)兄,呼大哥乳名。”叔寶驚訝其聲,走到咬金膝前,扯住衣服,定睛一看,問道:“賢弟,尊府住于何所?”咬金落下淚來,出席跪倒,自說乳名:“小弟就是斑鳩店的程一郎?!笔鍖氁补蛳碌溃骸霸瓉硎且焕少t弟?!?/br>
    垂髫嘆分袂,一別不知春。莫怪不相識,及此皆成人。

    當初叔寶咬金相與,是朝夕頑耍弟兄,怎再認不出?只因當日咬金面貌,還不曾這般丑陋,后因遇異人服了些丹藥,長得這等青面獠牙,紅發(fā)黃須。二人重拜。叔寶道:“垂髫相與,時常懷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別久不知安否?何如今日相逢,都這等崢嶸了?!弊g朋友,一個個都點頭嗟嘆。叔寶起來,命手下將單員外席前坐機,移在咬金席旁,敘垂髫之交,更勝似雄信邂逅相逢。卻只是叔寶有些坐得不安,才與雄信對坐時,隔著酒席,端端正正接懷舉盞,坐得舒暢。如今尤員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寶卻坐在桌子橫頭,坐得不安也罷了,咬金卻又是個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寶飲得遲些,咬金動手一挾一扯的,叔寶又因比較,打破了皮,也有些疼痛,眉頭略皺了一皺。咬金心中就不歡喜起來,對叔寶道:“兄還與單二哥吃酒去罷!”叔寶道:“賢弟為何?”咬金道:“兄不比當年,如今眼界寬了,人些嫌貧愛富了。似才與單二哥飲酒,何等歡暢,懷小弟吃兩杯酒,就攢眉皺起臉起來。”叔寶卻不好說腿疼,答道:“賢弟不要多心,我不是這等輕薄人的。”賈潤甫又替叔寶分辨道:“知節(jié)兄不要錯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貴體,卻有些不方便?!币Ы鹗莻€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罷了。

    雄信卻與叔寶相厚,席上問賈潤甫:“叔寶兄身上有什么不方便處?”賈潤甫道:“一言難盡。”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說不得的話?”賈潤甫叫手下問道:“站著些人,都是什么人?”手下回覆道:“都是跟隨眾爺?shù)墓芗?。”賈潤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說:“你們好沒分曉,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這些眾管家在此,你們怎不支值茶飯?”又向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列,請外邊小房中用晚飯,舍下卻自有人服事?!辟Z潤甫將眾人都送出三門,自己把門都掛了,方才入席。眾朋友見賈潤甫這樣個行藏動靜,都有個猜疑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賈潤甫入席,才問道:“賢弟,叔寶不方便為何?請教罷!”賈潤甫道:“異見異聞之事。新君即位,起造東都宮殿,山東各州,俱要協(xié)濟銀三千兩。青州著解官解三千兩銀子上京,到長葉林地方,被兩個沒天理的朋友,取了這銀子,又殺了官。殺官劫財?shù)氖?,還是平常,卻又臨陣通名,報兩個名,叫做甚么陳達、牛金。系是齊州地方,青州申文東都,行齊州,州官賠補,并要緝獲這兩個賊人。秦大哥在來總管府中,明晃晃金帶前程,好不興頭。為這件事,扳扯將來,如今著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較,看衙門分上,還不打,如今連秦大哥都打壞了。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滿了。劉刺史聲口,要在他們十余人身上。賠這項銀子,不然要解到東都宇文司空處去還。不知怎么了!”

    坐間朋友,一個個吐舌驚張。事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者亂。尤俊達在桌子下面,捏咬金的腿,知會此事。咬金卻就叫將起來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說出來?!庇葐T外嚇了一身冷汗,動也不敢動。叔寶問題:“賢弟說什么?”咬金斟一大杯酒道:“叔寶兄,請這一杯酒,明日與令堂拜壽之后,就有陳達、牛金兄長請功受賞。”叔寶大喜,將大杯酒一吸而干道:“賢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當初那解官錯記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達,是我與尤大哥干的事?!北娙寺犚姶搜?,連叔寶的臉都黃了,離坐而立。賈潤甫將左右小門都關(guān)了,眾友都圍住了叔寶三人的桌子。雄信開言:“叔寶兄此事怎么了得?”叔寶道:“兄長不必著驚,沒有此事。程知節(jié)與我自幼之交,他渾名叫做程搶掙。才聽見賈潤甫說,我有這些心事,他說這句呆話,開我懷抱,好陪諸兄飲酒。流言止于智者,諸兄都是高人,怎么以戲言當真?”程咬金急得暴躁起來,一聲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覷我!這是什么事,好說戲話?若說謊就是畜生了!”一邊口里嚷,一邊用手在腰囊里,摸出十兩一錠銀來,放在桌上,指著道:“這就是兗州官銀,小弟帶來做壽禮的,齊州卻有樣銀?!?/br>
    叔寶見是真事,把那錠銀子轉(zhuǎn)拿來納在自己衣袖里。許多豪杰,個個如癡,并無一言。惟雄信卻還有些膽當?shù)溃骸笆鍖毿郑@件事在兄與尤員外、程知節(jié)三位身上,都還好處,獨叫我單雄信兩下做人難?!笔鍖氶_口道:“怎么在兄身上轉(zhuǎn)不便?”雄信道:“當年寒舍,曾與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難,真莫逆之交。如今求足下不要難為他二人,兄畢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卻有些差池,到為那一拜,斷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達與程咬金交付與兄受賞,卻又是我前日邀到齊州來,與令堂拜壽的。害他性命,于心何安。卻不是兩下做人難?”叔寶道:“但憑兄長吩咐。”雄信低頭思想了一會說:“我如今在難處之時,只是告半日寬限罷?!笔鍖毜溃骸霸趺窗肴諏捪蓿俊毙坌诺溃骸拔覀冎划斀袢詹恢耸?,眾朋友不要有辜來意,明日還到尊府,與令堂拜壽,攜來的薄禮獻上。酒是不敢領(lǐng)了,這等個懷抱,還吃甚酒?告辭各散。兄只說打聽,知道是他二人,領(lǐng)官兵團住武南莊。他兩個人,也不是呆漢子,決不肯束身受縛,或者出來也敵斗一會,那個勝負的事,我們也管不得了。這也是出于無奈,在叔寶兄可允么?”

    且袖漁人手,由他鷸蚌爭。

    叔寶道:“兄長你知自己是豪杰,卻貌視天下再無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語了。”叔寶道:“小弟怎么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顛沛險難,感兄活命之恩,圖報無能,不要說尤俊達、程咬金是兄請往齊州來,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兩個,自己來的,咬金又與我髫年之交,適才聞了此事,就慷慨說將出來,小弟卻沒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說,諸兄心不自安,卻有個不語的中人,取出來與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毙坌诺溃骸罢埥??!笔鍖氃谡形拇鼉?nèi),取出應(yīng)捕批來,與雄信。雄信與眾目同看,上面止有陳達、牛金兩個名字,并無他人。咬金道:“剛剛是我兩人,一些也不差,拜壽之后,同兄見刺史便了?!毙坌虐巡杜慌c叔寶。叔寶接來豁的一聲,雙手扯得粉碎。其時李玄邃與柴嗣昌兩個來奪時,早就在燈上燒了。

    自從燭焰燒批后,慷慨聲名天下聞。

    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豪杰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詩曰:

    君不見段卿倒用司農(nóng)章,焚詞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膽如斗,

    肯因利害生憂惶?生輕誼始重,身殞名更香。莫令左儒笑我交誼

    薄,貪功賣友如豺狼。

    智士多謀,勇士能斷,天下事著經(jīng)智人腸肚,畢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顧后,審利圖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俠烈漢子,一時激發(fā),便不顧后來如何結(jié)局,卻也驚得一時人動。當時秦叔寶只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燒了批,如何回覆劉刺史?這些人見他一時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寶也拜伏在地。只為:

    世盡浮云態(tài),君子濟難心。誼堅金石脆,情與海同深。

    這時候止有個李玄邃,袖手攢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著椅兒,像個閑想。程咬金直立著不拜道:“秦大哥,不是這等講。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當。這事是我做的,怎么累你?只是前日獲不著我兩個,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話?這官兒怕不說你抗違黨盜,這事怎了?況且我無妻子,止得一個老母。也虧做了這事,尤員外盡心供奉飽衣暖食,你卻何辜?倘有一些長短,丟下老母嬌妻,誰人看管?如今我有一個計策,尤員外你只要盡心供奉我老母,我出脫了你,我一身承認了就是。殺官時原只有我,沒有你追趕解官,通名時也只有我,沒有你,這可與解官面質(zhì)得的。只我明日拜壽之后,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是燒了批回,放我二人,我們豈不感秦大哥恩德,卻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北娙讼葧r也都快活,聽到燒了批回,也不結(jié)局,枉累了秦叔寶這一片話,人都圓睜口呆。只有李玄邃道:“這事我在燒批時便想來。先時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急不肯放程知節(jié),及見他肯放他兩人時,我心中說,叔寶若解東都宇文愷處,我自去央人說情,可以何全不妨。不料燒了批。如今我為秦大哥想,來總管原在我先父帳下,我曾與他相厚;況叔寶亦曾他效勞,我自往見來總管,要他說一個事故,取了叔寶去,這事便解了。”伯當?shù)溃骸耙彩且徊??!背桃Ы鸬溃骸笆潜闶?,若來總管取得他去,便不發(fā)他下來了,況且不得我兩個,不得這贓,州官要賠。這些官不植銀子家去罷了,肯拿出來賠?這是斷斷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笔鍖毜溃骸扒衣易悦魅昭胍粋€大分上說:屢比不獲,情愿賠贓,事也松得。”正是:

    十萬通神,有錢使鬼。說甚鐵面,也便唯唯。

    卻說柴嗣昌拍著手道:“這卻二兄無憂,柴嗣昌一身任了罷!”眾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說這大話?卻為劉刺史是他父親知貢舉時取的門生,柴嗣昌是通家兄弟,原是要來拜謝。叔寶打他抽豐做路費,撞在這事里,他也待做個白分上,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