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如今且慢題李靖回寓,再說秦叔寶押著禮物,進(jìn)越公府中來。原來天下藩鎮(zhèn)官將,差遣賚禮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處收禮物。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資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chǎn)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刻起來,受許多的波累。那山東一路禮物,卻派在李玄邃記室廳交收。是時秦瓊到來,玄邃看見,慌忙降階迎接,喜出意外。叔寶呈上表章禮儀,玄邃一覽,叫人盡書,私禮盡壁。遂留叔寶到后軒取酒款待,細(xì)談別后蹤跡。叔寶把遇見王伯當(dāng)同來的事,說了一遍。“但恐兄長事冗,不能出去一會?!辈⒄f:“遇見李靖,資貌不凡,豐神卓犖。適才府門外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敘?;貢嘏?,乞兄作速打發(fā)。”玄邃見說,命青衣斟酒,自己卻在案旁揮寫回書回批,頃刻而就,付與叔寶。分手時,玄邃囑托致意伯當(dāng),不得一面為恨。 叔寶別了玄邃,竟到西明巷來,李靖接見喜道:“兄真情人也。”坐定便問:“兄年齒多少?”叔寶道:“二十有四?!庇謫柕溃骸靶秩腴L安時,可有同伴否?”叔寶隱卻下處四個朋友,便說:“奉本官差遣賚禮,止有健步兩名,并無他人。兄長為何問及?”李靖道:“小弟身雖湖海飄蓬,凡諸子百家,九流異術(shù),無不留心探討。最喜的卻是風(fēng)鑒。兄今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氣侵人,怕有驚恐之災(zāi),不敢不言。然他日必為國家股肱,每事還當(dāng)仔細(xì)。小弟前日夜觀乾像,正月十五三更時候,彗星過度,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zāi)。兄長倘同朋友到京,切不可貪耍觀燈游玩。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東為妙?!币环哉Z,說得叔寶毛骨依然。念著齊國遠(yuǎn)在下處,恐怕惹出事來?;琶χx別了李靖,要緊回下處。 今再說張美人,得了官吏回覆明白,進(jìn)內(nèi)自思道:“我張出塵在府中,閱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英俊者,真人杰也。他日功名,斷不在越公之下。剛才聽他言語,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終非了局;若舍此人,而欲留心再訪,天下更無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張出塵為配,恐彼終身亦難定偶。趁此今夜,非我該班,又兼府中演戲開宴之時,我私自到他寓所一會,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把室中箱籠封鎖,開一細(xì)帳。又寫一個稟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攔阻,轉(zhuǎn)到內(nèi)完去,把兵符竊了。改裝做后堂官兒,題著一個燈籠,便大模大樣,走出府門。未有里許,見三四個巡兵問道:“爺是往里去的?”張氏道:“我是越府大老爺,有緊要公子,差往兵馬司去的。你們問我則甚?”那巡兵道:“小的問一聲兒何礙?”說罷,大家鳴鑼擊梆的去了。 不移時,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張美人數(shù)著第三家,見有個大門樓,即便叩門。主人家出來看了,問:“是會那個爺?shù)??”張氏道:“三原李爺,可是離在此?”主人道“進(jìn)門東首那間房里?!睆埵弦娬f,忙走進(jìn)來。其時李靖夜膳過后,坐在房中,燈下看那龍母所贈之書,只聽見敲門,忙開門出來一看: 烏紗帽,翠眉束鬢光合貌。光含貌,紫袍軟帶,新裝偏巧。粉 痕隱映櫻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難破,令人思杳。 張美人走進(jìn),將兵符供在桌上,便與李靖敘禮坐定。李靖問道:“足下何處來的,到此何干?”張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內(nèi)官姓張,奉敝主之命差來?!崩罹傅溃骸坝猩跻娊??”張氏道:“適間敝主傳弟進(jìn)去,當(dāng)面囑吩許多話,如今且慢說。先生是識見高廣,穎悟非常的人,試猜一猜。若是猜得著,乃見先生是奇男子,真豪杰?!崩罹敢娬f:“這又奇了,怎么要弟猜起來?”低頭一想便道:“弟日間到府拜公之時,承他屈尊優(yōu)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為其人幕之賓否?”張氏道:“敝府雖簿書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藝之士,身任其責(zé)。不要說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設(shè)有此意,先生斷不肯在楊府作幕,請?jiān)俨轮??!崩罹傅溃骸斑@個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處作一說客,為國家未雨綢繆之意?”張氏道:“非也,實(shí)對先生說罷了。越公因有一繼女,才貌雙絕,年紀(jì)及笄,越公愛之,不啻己出。今見先生是個英奇卓牽,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傳旨與弟,欲弟與先生為氤氳使耳?!崩罹敢娬f道:“這那里說起!弟一身四海為家,跡同萍梗;況所志未遂,何暇議及室家之事?雖承越公高誼,然門楣不敵,尊卑有褻,此事斷乎不可,煩兄為我婉言辭之?!睆埵系溃骸跋壬纹溆匾?,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間,能使人榮辱。倘若先生贅入豪門,將來富貴未可量,何乃守經(jīng)而遽絕之,先生還宜三思?!崩罹傅溃骸案毁F人所自有,姻緣亦斷非逆旅論及,容以異日。如再相逼,弟即此刻起身,浪游齊楚間矣!”張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這事看輕了,倘弟歸府,將尊意述之,設(shè)敝主一時震怒,先生雖有雙翅,亦不能飛出長安,那時就有性命之尤了?!崩罹缸兞祟伾?,立起身來道:“你這官兒,好不惱人。我李靖豈是怕人的!隨你聲高勢重,我視之如同傀儡。此事頭可斷,決不敢從?!?/br> 兩人正在房里亂嚷,只聽見間壁寓的一人,推門進(jìn)來,是武衛(wèi)打扮,問道:“那位是藥師兄?”李靖此時氣得呆了,隨口應(yīng)道:“小弟便是?!睆埵献⒛?,把那人一看,忙舉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張?!睆埵系溃骸版?,”說了兩個字,縮住了,忙改口道:“這小弟亦姓張,如若不棄,愿為昆仲?!蹦侨艘娬f,復(fù)仔細(xì)一認(rèn),哈哈大笑道:“你與我結(jié)弟兄甚妙?!蹦菚r李靖方問道:“張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堅(jiān)?!崩罹干锨皥?zhí)手道:“莫非虬髯公么?”那人道:“然也。我剛才下寓在間壁,聽見你們談?wù)?,知是藥師兄,故此走來。前言我已聽得;但此位賢弟,并不是為兄執(zhí)柯者。細(xì)詳張賢弟的心事,莫著弟爽利,待弟說了出來,到與二位執(zhí)柯何如?”張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張兄識破,我可不便隱瞞了。”走去把房門閂上,即把烏紗除下,卸去官裝,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見李爺眉宇不凡,愿托終身,不以自薦為愧,故而乘夜來奔?!敝賵?jiān)見說大笑稱快。李靖道:“莫非就是日間執(zhí)拂的美人么?既賢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許多回腸?!睆埵系溃骸袄删ㄑ鄄痪?,若我張兄,早已認(rèn)出,不煩賤妾饒舌了?!敝賵?jiān)笑道:“你夫婦原非等閑之人,快快拜謝了天地,待我去取現(xiàn)成酒肴來,權(quán)當(dāng)花燭,暢飲了三杯何如?”兩人見說,欣然對天拜謝了。 張氏復(fù)把官裳穿好,戴上烏紗。李靖道:“賢卿為何還要這等裝束?”張氏道:“剛才進(jìn)店來,是差官打扮;今見我是個婦人,反有許多不妥了?!崩罹糕獾溃骸昂靡粋€精細(xì)女子!”仲堅(jiān)叫手下,移了酒肴進(jìn)來。大家舉杯暢談,酒過三杯,張氏間仲堅(jiān)道:“大哥幾時起身?”仲堅(jiān)道:“心事已完,明日就走?!睆埵弦娬f,立起身來道:“李郎陪我張哥暢飲,我到一個所在去,如飛的就來?!崩罹傅溃骸斑@又奇了,還要到那里去?”張氏道:“郎君不必猜疑,少刻便知分曉?!闭f完點(diǎn)燈竟出房門。李靖見此光景,老大狐疑。仲堅(jiān)道:“此女子行止非常,亦人中龍虎,少頃必來?!眱扇擞终f了些心事,只聽得門外馬嘶聲響,張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堅(jiān)道:“賢妹又往何處去了來?”張氏道:“妾逢李郎,終身有托,原非貪男女之愁。今夜趁此兵符在手,剛才到中軍廳里去,討了三匹好馬。我們吃完了酒,大家收拾上馬出門。料有兵符在此,城門上亦不敢攔阻,即借此腳力,以游太原,豈非兩便?”兩人見說,稱奇贊嘆。吃完了酒,即便收拾行裝,謝別主人,三人上馬,揚(yáng)長的去了。 越公到明日,因不見張美人進(jìn)內(nèi)來伺候,即差人查看。來回覆道:“房門封鎖,人影俱無?!痹焦褪〉溃骸拔沂z點(diǎn),此女必歸李靖矣!”叫人開了房門,室中衣飾細(xì)軟,織毫不動,開載明白,同一稟帖留于案上,取來呈上。上寫道: 越國府紅拂侍兒張出塵,叩首上稟:妾以蒲柳賤質(zhì),得傍華桐, 雖不及金屋阿嬌,亦可作玉盤小秀,有何不滿,遽起離心?妾緣幼 受許君之術(shù),暫施慧眼,聊識英雄,所謂弱草附蘭,嫩蘿依竹而已, 敢為張耳之妻,庸奴其夫哉!臨去朗然,不學(xué)兒女yin奔之態(tài)。謹(jǐn) 稟。 越公看罷,心中了然。又曉得李靖也是個英雄,戒諭下人不許聲揚(yáng),把這事兒丟開不題。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齊國遠(yuǎn)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游燈市 詩曰: 玉宇晚蒼茫,河星實(shí)異钅甚。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驚鶴,簫聲咽鳳凰。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閑?直到功名成遂,那時須鬢皤然,要頑耍卻沒了興致。還有那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的忙了一生。善于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識得個悲歡,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說秦叔寶見了李靖,忙趕回下處。這班朋友,用過了酒飯,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見叔寶來了,眾人齊聲道:“兄長怎么不帶我們進(jìn)城去?”叔寶道:“五鼓進(jìn)城,干什么事?如今正好進(jìn)城耍子。”王伯當(dāng)問起李玄邃,叔寶道:“所赍禮物,恰好撥在玄邃記室廳收;但彼事冗,不及細(xì)談。聞知兄長在此,托弟多多致意。”因?qū)Ρ娙说溃骸拔覀內(nèi)缃袷帐斑M(jìn)城去罷?!?/br> 于是眾豪杰多上馬,共七騎馬,三十多人,別了陶翁,離了店門。伯當(dāng)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丑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笔鍖毜溃骸霸趺??”伯當(dāng)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后二十余人,背負(fù)包裹,如今進(jìn)城,只得穿城走過去,行長路的到北方轉(zhuǎn)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認(rèn)不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jìn)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jìn)城,倘有些不美的事務(wù),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dāng),他只要步行頑耍,恐有不便怎處?”伯當(dāng)與叔寶,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莫若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jìn)城,管甚么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馬卸了鞍鞒,牽在城河飲水,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guī)矩,叫他帶了氈包拜匣,并金銀錢鈔,跟進(jìn)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緊轡整鞍,等候我們出城。”眾朋友齊道:“說得有理?!?/br> 說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吩咐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wù)在身。把回書與回批,可用托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guān)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笔鍖毻T友,各帶隨身暗器,領(lǐng)兩員家將進(jìn)城。那六街三市,勛衛(wèi)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結(jié)彩,戶戶鋪氈,收拾燈棚。這班豪杰,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所縛燈樓。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墻后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升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怎么有許多人喝彩,乃是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圓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晉陽公主,官拜駙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jiān);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不識丁,胸?zé)o點(diǎn)墨,穿了繽錦,吃了珍饈,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幫閑他使酒漁色頑耍游蕩。這回情一節(jié),不會踢得一兩腳,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在行,是以行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把父親的射圃討了,改做個球場。正月初一,踢到這燈節(jié)下來,把月臺上用五彩裝花緞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jié)五彩球門,書“官球臺”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二個美人,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團(tuán)圓情無出其右,綽號金鳳舞、彩霞飛。月臺東西兩旁,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回情把持,兩個一伙,吊頂行頭,輔行頭,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回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杰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損、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臺上就送彩緞一匹,銀花一封,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門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貽笑于人的。正是: 材在骨中踢不去,俏從胎里帶將來。 卻說叔寶同眾友,捱擠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藥師的話來,對伯當(dāng)?shù)溃骸胺彩虏灰c人爭競,以忍耐為先。必要忍到不能忍處,才為好漢?!蓖醪?dāng)與柴嗣昌,聽了叔寶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只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tài)復(fù)萌,以膂力方剛,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jìn)去,看圓情頑耍。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惟風(fēng)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里曉得什么圓情頑耍的事?看著人圓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rèn)得,對李如珪附耳道:“李賢弟,圓骨碌的東西,叫做什么?”如珪笑戲答道:“叫做皮包鉛,按八卦災(zāi)害數(shù),灌六十四斤冷鉛造就。”國遠(yuǎn)道:“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呢,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緞彩、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么?” 這些話不過二人附耳低言,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yuǎn)肩背道:“這位爺要逢場作戲。”圓情近前道:“請老爺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yuǎn)著了忙,暗想:“我只是盡力踢就罷了?!蹦莻€丟頭的伙家,弄他技藝粗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環(huán)出海,送與子弟臁心里來。齊國遠(yuǎn)見球來,眼花撩亂,又恐怕踢不動,用盡平生氣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把那球踢在青天云里,被風(fēng)吹不見了。那圓情的見行頭不見了,只得上前來,喜孜孜滿面春風(fēng)道:“我兩小人又不曾有甚么得罪處,老爺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fèi)了?”齊國遠(yuǎn)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他們這些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見過。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爺高姓貴處那里,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情理,故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里賞你罷?!本驮谛淅锶〕鑫鍍摄y子,賞了圓情的,拉著國遠(yuǎn)道:“和你吃酒去罷?!狈珠_眾人,齊往外去,見秦叔寶兄弟三人,從外進(jìn)來,領(lǐng)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看見道:“二位賢弟那里去?還同我們進(jìn)去耍子?!眳s又一同里將進(jìn)來。這四個人地都是會踢球的,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囗節(jié)的。王伯當(dāng)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nèi)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笔鍖毜溃骸皥A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tài)。此間乃十日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br> 柴嗣昌少年樂于頑要,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蹦窃摲痰膬蓚€圓情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br> 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旁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的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郡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的道:“只是要相公破格的搭合?!笨ゑR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爺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眻A情的道:“原來是個中的相公。”上月臺來稟少爺:“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惫訁s也只是要頑要,吩咐兩個美人好好下去,后邊隨著四個丫環(huán),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臺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座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人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裝雜踢,從彩門里就如穿梭一船,踢將過去。月臺上家將,把彩緞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里,只管收起。齊國遠(yuǎn)喜得手舞足蹈:“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yáng)翠袖,那個搖拽湘裙。飄揚(yáng)翠袖,輕籠玉手纖纖;搖 拽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 穩(wěn)。踢個明珠上佛頭,實(shí)踢埋尖拐;接來倒膝弄輕佻,錯認(rèn)多搖擺。 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采。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后人有詩贊道: 美女當(dāng)場簇繡團(tuán),仙風(fēng)吹下雨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云鬟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緞四匹,搭臺兩位圓情的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jiān)論國情的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fā)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往街市閑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上了藍(lán)橋,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正是: 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云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 密,錦繡重重。影晃得乾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 平地上金蓮瓣涌?;顫姖娚聆棾龊?,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 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fēng)流;畫 橋邊謎,打破千人懵懂。碧天外燈照徹四海玲瓏?;ㄈ菖?,燈光 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笠歌送,端的徹夜連育興不窮。管什么漏盡 銅壺,太平年歲,元宵佳節(jié),樂與民同。 叔寶吩咐找熟路看燈,就到司馬門前來,看燈棚多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緞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盞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著:“萬獸齊朝?!迸茦巧弦粚袈?lián),左首一句:周作呈祥,賢圣降凡邦有道。右首一句:隋朝獻(xiàn)瑞,仁君治世壽無疆。麒麟燈下,有各樣獸燈圍繞: 解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tuán)毛。白澤燈,光輝燦爛。 青熊燈,形相蹊蹺。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老鼠 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駱駝燈,不堪載輦。白像燈,儼 似隋朝。糜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走馬燈,躍力馳 騁。斗羊燈,隨勢低高。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shù)。有兩個古人,騎兩盞獸燈:左首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首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guān)。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shù)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fù)高。麒麟乃是毛蟲長,故引千 群猛獸朝。 眾人看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了叔寶,奔楊越公府中而來。這些宰臣依舊在于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百姓人家,也搭個小燈棚兒。設(shè)天子牌位,點(diǎn)燭焚香,如同白晝。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聯(lián): 鳳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 龍髭揚(yáng)北海人間盡得沾恩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 仙鶴燈,身?xiàng)砂?。錦雞燈,毛映云霞。黃鴨燈,欲鳴翠柳。 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囗囗 燈,似來桑拓。囗囗燈,隱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 兔堪夸。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鶼鶼燈,纏綿倩 主。鴛鴦燈,歡喜冤家。各色鳥燈,無不俱備,也不能盡數(shù)。左右有兩個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駕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白鶴海屋添籌。有詩四句: 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位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越公楊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安門來。那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不曾到得帝都。今日又是個上元佳節(jié),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捱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zhuǎn),亂叫亂跳,按捺他不住。 叔寶道:“我們進(jìn)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nèi)里燈去。”到五鳳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前,卻設(shè)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jiān),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司禮監(jiān)裴寂,右手是內(nèi)檢點(diǎn)宗慶,帶五百禁軍,都穿著團(tuán)花錦襖,每人執(zhí)齊眉紅棍,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這就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匾,徑寸寶珠,穿就四個字道:“光照天下”。玉嵌金鑲的一對聯(lián)句道: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燈景至,大是不同。王伯當(dāng)、柴嗣昌、齊國遠(yuǎn)、李如珪一班人看了御燈樓,東奔西走,時聚時散,或在茶坊,或在酒肆,或在戲館,那里思量回寓?叔寶屢次催他們出城,只是不聽。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尸。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xué)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游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里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fā)。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jì)弱鋤強(qiáng)的手段,也只干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lǐng),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后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yin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yin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面景致,也不大動他心里。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閑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tuán)團(tuán)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nèi),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游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jié)的婦女,不由心神蕩漾,一雙腳頭,只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鋪mama,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fēng)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游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里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diào)情綽趣,何嘗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lǐng)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 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游蕩子弟,跟隨在后,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里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游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diào)戲他。婉兒嚇得只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rèn)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只得發(fā)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發(fā)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yīng),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云霧里推去的,雷電里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里。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幾個丫環(huán)。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面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huán)打了一頓,領(lǐng)禁房內(nèi)。見外邊有人進(jìn)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fā)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惫幼叱龈T,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崩蠇灥溃骸安灰f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guān)。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里?!惫诱f:“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jìn)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閑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yin惡貫盈,合當(dāng)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shù),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杰,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杰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發(fā)蓬松,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dāng)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wù),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笔鍖毜溃骸笆悄莻€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shù)墓?。”叔寶道:“可就是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边@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里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么?”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后?!饼R國遠(yuǎn)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shù)十余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崩蠇炦凳姿陌?,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么?”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jìn)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沖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墻里,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笔汲鯐r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后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回避?!北娙说溃骸坝钗墓用?,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yǎng)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后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zhí)著紗燈題爐,面前擺隊(duì)。長安城里,這些勛衛(wèi)府中的家將,扮的什么社火,遇見公子,當(dāng)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笔鍖毜溃骸岸嘀x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后邊簇?fù)砑叶?。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對于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惫訂枺骸笆裁垂适拢俊贝鸬溃骸笆腔⒗侮P(guān)三戰(zhàn)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fā)這伙人去,叔寶衣服都抓扎停當(dāng)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杰,隔人頭竄進(jìn)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惫幼R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锏,王伯當(dāng)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yuǎn)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jié)鋼鞭。那鞭锏相撞,叮當(dāng)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杰卻展不開。手執(zhí)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yuǎn)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北阃萆弦粩x。公子只道有這么一個家數(shù),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于馬前,舉锏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锏,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锏,招架眾人,齊國遠(yuǎn)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杰,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沖橫撞。打得前奔后涌, 殺得東倒西歪。風(fēng)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 足忙奔。尸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 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杰,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后。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鞴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jìn)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zé)?,換這看馬的進(jìn)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復(fù)進(jìn)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羅,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里惹出禍來,打死什么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guān)了;若放他關(guān)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笔?dāng)?shù)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jìn)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qū)⑵饋?,把這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guān)門。如何關(guān)得?。勘姾澜芮『么虻匠情T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羅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wǎng),走了錦鱗蛟。沖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guān)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边€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锏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dāng)?shù)溃骸皝砟昃旁露?,是家母的整壽六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dāng)舉李如珪、齊國遠(yuǎn)道:“小弟輩自然都來?!笔鍖氁膊豢线M(jìn)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guān)門,正所謂賊去關(guān)門。那街坊就是尸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毀不知其數(shù)。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風(fēng)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quán)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jìn)來,口稱:“禍?zhǔn)隆!庇钗氖鲋?,離宴下滴水檐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庇钗氖鲎钅鐞鄞俗?,聞知死于非命,五內(nèi)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后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于響馬;響馬就行兇,把小爺傷了性命?!庇钗氖鰡枺骸澳抢蠇D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xiàn)在府中?!庇钗氖龃笈溃骸翱炷眠@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墻里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