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原體的私人休息艙室，此刻幽暗無光，未開照明燈，唯有窗外宇宙的細(xì)小星光，帶來些許聊勝于無的光線。

    你摸索著小心地走入此處，感知到自己的瞳孔在極力放大，為你帶來模糊的視野，雖然你那未經(jīng)改造的視網(wǎng)膜無法在黑暗中清晰視物，但隨著你慢慢向前走去，一股痙攣般的熟悉陣痛還是襲擊了你的腦中深處，你的心臟生理性地皺縮起來，局促不安的膽汁味道彌漫上你的喉頭。

    就憑這個，你知道他就在這里。

    在艙室的深處，穿過家具桌椅和藝術(shù)品，你終于望見了天使的身影，這雄偉的巨人躬身坐于大型座椅中，沉靜地位于黑暗的角落，就像不愿面對任何人似的。

    唯有透過舷窗的昏暗光線，映出他挺拔的側(cè)面，那對潔白的雙翼垂曳于地。

    你沒有按亮燈光的打算，你不確定天使想不想要這個。

    “圣薩多基？”你輕喚道，邊繞過家具和擺設(shè)向他走去。

    “這似乎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許久，天使才開口回應(yīng)道。

    你略遲疑了一下，才說，“我猜，你不太開心吧？”

    你走到天使的身邊，雙手扶著他所坐的大型座椅的扶手，微微仰頭看他。

    圣薩多基沉默良久，“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天使像是陷入了一個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心情，“我只是……有些失望?！?/br>
    你等候著，繼續(xù)聆聽。

    可是天使低語完了這一句，便不再開口，只望著窗外那細(xì)渺的星點。

    “為什么呢？”你輕輕地問。

    天使皺了皺眉，好像你問了個多么顯而易見的問題，“我們都心知肚明，我不是神?！?/br>
    “但這顆星球上的人們這么相信……”你說道。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碧焓拐f，“而我……我愧對于此。在其他的兄弟都在向自己拯救的迷失世界，傳播科學(xué)、正義、秩序、帝國的信心的時候，我……卻是個落后的象征，我?guī)淼氖切碌拿孕排c困惑?！?/br>
    “請看……”天使從座椅中霍然起身，展開雙翼，讓舷窗的光亮，照在被覆羽所蓋的豐滿翅膀肌rou，以及每絲羽毛紋路上。

    你從未見過天使如此展示他的雙翼，徹底舒張的雪白翅膀?qū)⒔拿?，直羽流暢銳利，美麗絕倫。

    你無法掩飾你贊嘆的目光。

    在圣薩多基有意展露他的力量之時，即使是黑暗也埋沒不了熾白的光輝，原體的偉力從他身周散發(fā)而出。

    “你太美了，”你像是不像繼續(xù)下去似的，移開目光，無法控制自己的焦慮，“絕不只有我一人這樣想?！?/br>
    天使輕輕地笑了一下，卻毫無喜悅，反而像是感到挫敗和緊張似的，他將雙翼牢牢收攏，重新坐回座椅中。

    直到你將目光移回他身上，你這才發(fā)現(xiàn)他高貴的臉龐上那空虛的孤獨。

    “天使？”他諷刺道。

    這是否是蠻荒的舊世界殘存的糟粕，人類這個種族愚昧童年的幻想，宗教與無知者的狂想。

    “我是一個變異種，在所有的兄弟中，唯有我離人類如此的遙遠(yuǎn)，如此的……失敗?！彼蓾D難地承認(rèn)，每個詞都仿佛萬分困難。

    你啞口無言，從未想過圣薩多基竟然有這樣的想法，“沒人會這樣想的……”你說，“你們原體……尤其是你，你是最完美的造物?！?/br>
    “其他兄弟或許如此?！碧焓箵u頭，“你見過了英武如狼的赫利奧，也見過了暗影之鴉的科洛斯。在凡人眼里，他們都很完美，不是嗎？”

    “但不論我的兄弟們個個是如何超凡，他們都無一例外的，最大限度的，保有完整，高貴的人型?！?/br>
    “可是我……”天使側(cè)過臉去，一股冰冷的陰霾，或者說固執(zhí)，籠罩在他的俊美面龐上，“我太超過了……我遠(yuǎn)離了人倫所能容忍的限度?！?/br>
    “在當(dāng)年的基因培育室中，我的創(chuàng)造者沒有將我毀掉，是個仁慈的奇跡?！碧焓拐f。

    “我常常想，是不是由于成功培育出的實驗原型體太過珍貴稀缺，才留下了我這樣的殘次品，又或者，我的翅膀根本就是因后天的改造或畸變而生？”

    你沒想到天使竟然如此自貶，“如果是意外，也是個美麗的意外……”你輕聲道，“你不知道你的模樣意味著什么嗎？”

    “是的，我知道，我曾閱讀過古泰拉的歷史和神話，在久遠(yuǎn)的宗教中，有著背生雙翼的天使形象……那些來自人類早期文明的贊頌，都在催生、逢迎我的驕傲?！?/br>
    “人們對美的追求是沒錯的，由此而生的藝術(shù)正是文明的精粹，但我擔(dān)心，這些期盼被寄托于了不恰當(dāng)，不適配于此的對象。”天使垂下眸。“我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并非一個標(biāo)志，一個永不改變的形象。我無法做到盡善盡美，永為標(biāo)桿?！?/br>
    “有時候，太多的崇敬和愛戴，會給我一些錯誤的念頭，仿佛……我生來如此，本該獲得這些……”

    “但實際上，我只是個多長了畸形肢體的失敗品，如果長在我背上的是手臂或者其他肢節(jié)，還會有人這么稱呼我嗎？為什么長著白色羽毛的翅膀就是完美呢？”

    你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我們不應(yīng)自視甚高，而這正是我們血液中的頑疾病癥。”天使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宇宙。

    “誰？”

    “原體?！?/br>
    你在心中品味，思考著這個回答，和圣薩多基共度這段如水的寂靜。

    “你知道為什么，我的軍團要名為血天使嗎？”在短暫的無言后，天使又再度發(fā)問。

    “我不知道?！蹦銚u頭道。

    “這是一個警示，也是誓言。讓我們擺正自己的位置。我們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天神，我們會為人類犧牲流血，我們是軍人和戰(zhàn)士，我們是流血的天使。”圣薩多基輕聲而堅定地說。

    你握了握他的手掌，仰起頭來，“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使你們保護(hù)我們，被創(chuàng)造者賦予的使命？高尚？責(zé)任？還是什么我不能理解的?！?/br>
    你很害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天使的面容。

    你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也是一個很難的問題，一個幾乎不會有人敢問原體的問題，也許你是第一個這樣問他的人。

    天使側(cè)頭轉(zhuǎn)眸看向你，昏暗的光亮透過金絲般的頭發(fā)，在他的半張面龐上投下陰影，他看起來是這樣俊美，也是這樣冷酷。

    他側(cè)伏過身來，像是鄭重對待一般地靠向扶手一側(cè)的你，那雙金色的，堅毅的眼眸目不轉(zhuǎn)睛地落在你的面龐上。

    “是恐懼。”天使深思熟慮，說出了這個答案，但這個答案仿佛早已在他心中演算過千萬遍，只等一個人來傾吐。

    “對于我，是恐懼，是怕被替代?！笨吹侥隳樕系恼痼@，天使闔了闔眸，向后靠回椅背。

    “我們害怕未盡職責(zé)，害怕難當(dāng)其任，德不配位。”他睜開眼睛，平和而深沉地吐出氣來。

    “為什么，我們再也沒有……”你震驚地幾乎沒法正常的說話，帝國的科技早已遺失了，再也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這些超凡的神明造物了。

    “不，你們有……”天使淡淡地說，但他皺了皺眉，將這話迅速地拋到腦后，這種人類高層的機密，顯然不適合與你多說，而且這也不是真正的要點。

    “我們真正害怕的是遺忘，是在人類歷史上的缺席。”圣薩多基輕輕地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撫過你臉邊的發(fā)絲。

    “歷史會淡忘我們，人類會拋棄我們。”

    “若我們成功，我們將被拋入歷史的塵埃，成為某個野蠻時代，人類屠殺銀河以捍衛(wèi)自身存續(xù)的工具，不愿再被提及的必要之惡。

    若我們失敗，無法帶來更文明，繁榮，團結(jié)的未來，則我們的存在和迄今為止的努力就是最大的笑話?！?/br>
    天使垂下頭，注視著你的雙眼。

    “我不會忘了你的?！蹦爿p輕說道。

    天使金色雙眸中的神色輕柔地動了一下，你難以描述這感受。

    “我不知道你竟然會這樣的不安……就像我們普通人一樣，懷疑著自己在這世上的位置?！蹦阏f。

    “當(dāng)然，畢竟我也是人類?！碧焓拐f道，態(tài)度十分自然，浮現(xiàn)淡淡的微笑。

    你可以看出來，他為之自豪。

    “那你還怕什么呢？”你說。

    你們一同看著那浩瀚無垠的宇宙，在這黑暗而恐怖的虛空中，與那些異形和怪物相比，你們的關(guān)系是那么相近。

    就像一片森林，你們同根同源，在風(fēng)雨之中，緊緊相依。

    你突然想起你在圣薩多基身邊的位置，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否也是他嘗試著體會情感，接近人類的一種努力？

    但是，出奇的，你竟沒感到多么排斥。

    明日，他就會降臨在那顆星球的城市廣場中，進(jìn)行宣講，反駁那些不理性的，對他的荒謬崇拜。

    他在艙室中踱步沉思，滿懷焦慮和不安。在桌面的數(shù)據(jù)板上，已經(jīng)起了演說的稿子，可圣薩多基將它放在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

    “讓我們繼續(xù)關(guān)于人性的討論吧。”你側(cè)過身來，墻上照明燈帶的光亮映在你的側(cè)臉上。

    在這光照下，你顯得消瘦又漂亮，黑發(fā)落在肩膀上。

    “我打擾你睡覺了嗎？”天使歉意地低語道，走到你的床邊坐下。

    “不……或許我也睡不著，有太多值得思考的事了?！蹦銚u搖頭，熟練地抵抗著頭痛，起身靠在床頭，將被子拉至胸口。

    “你在為我擔(dān)憂？”天使說。

    “我也在考慮我自己的問題?！蹦氵t疑了片刻，在天使鼓勵的眼神中說了下去，“比如，我其實一直很在意，你希望我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嗯？”天使皺起眉，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著你的臉。

    你輕輕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看向他的雙眼，“您的書記官，顧問？書友？談心的朋友……情婦，戀人？”在說到最后兩個詞的時候，你的嗓音泛起顫抖。

    這是對于人性的探索，你想更深地理解這位天使原體。

    面對這樣的問題，天使略沉默了一會，此刻的寂靜是如此難熬，以至于你無法忍耐，又接連問道，“您需要什么？”

    “我希望你陪在我身邊，”他說道。

    你咽了咽喉嚨，扭開臉龐，因為這種含糊的，不清晰的回答而感到泄氣。

    “我是說！”你猛然扭過頭來，其堅定和力量讓天使都為之吃驚，你向他探過身去，“您對這些有需求嗎？”

    你顫抖的手指撫摸上他的大腿，那健壯的，裹在純金色盔甲之下的，如戰(zhàn)神般的修長軀體。

    “我……”天使有一絲迷茫，沒弄明白你的意思，當(dāng)他看著你強忍羞澀，染著紅暈的面龐，他的眉頭舒展又緊皺。

    “噢……”他輕聲低語，像是恍然醒悟的大孩子，這樣的神色讓你的心為之漏了一拍，他懂了。

    天使咽了咽喉結(jié)，仿佛遇上一件難題，微微俯身向你，翅膀輕輕抖動了一下，那張高貴的面龐上，在嘴角旁，他隱藏了一絲微笑和苦惱。

    “我不認(rèn)為……我們能夠進(jìn)行……”

    天使略略沉默了一會，垂下眸望著你，他的陰影將你籠罩，你們的體型差異是如此顯著，某種無需言語的，心知肚明的結(jié)論流轉(zhuǎn)在你們的心中。

    “但是你期待嗎？”他輕聲問。

    這話讓你像是觸電一樣，猛然扭過了臉龐，萬般窘迫不已。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會為此感到安慰……我希望能為你做些事。”你像是連珠炮一般，挽回自己的尊嚴(yán)似的，躲閃著他的目光，堅強地說完了，但越說越覺得荒唐。

    “我很感謝你的付出。”天使側(cè)著頭，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味不明，就這么深深凝望著你。

    你的臉羞得通紅，想要拉起被子罩在自己的腦袋上，可手軟腳軟，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

    是因為今日天使向你傾吐心聲，讓你將他當(dāng)做人類來對待，使你太過自滿了嗎？

    你為什么有膽子問這種問題！

    你發(fā)出一聲挫敗的鼻音，終于將自己縮進(jìn)睡眠艙的被子里，把自己裹得牢牢的。

    在視線之外，你聽到天使輕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