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停風(fēng)的說辭尚未想好，狡辯的話語也還未說出口，一陣沙啞的咳嗽聲便從龍榻上傳來。

    外面?zhèn)餮圆×巳掠杏嗟男麑巼实?，撫著榻前的雙龍雕花扶手，緩緩地直起了身來。

    岳停風(fēng)瞳孔放大，雙腿不由地發(fā)抖，跪在地上，想磕頭，想請罪，卻只是用顫抖地聲音一字一句地喊著:

    “父、父皇……”

    “孽畜！”

    怎么會這樣？父皇怎么沒有病倒？遺詔呢？到底怎么回事？是誰騙了他？宋閣老？岳停云？老皇帝自己……？

    堅(jiān)硬的金玉藥碗砸向他那一刻，岳停風(fēng)明白，他的天家富貴、榮華之路……全都在這碩大的乾坤宮內(nèi)，葬送了。

    ……

    岳停云與宋青時趕來乾坤宮時，碩大的前庭已跪了不少人了。

    皇后娘娘、太子妃曲璟言、太子岳停風(fēng)本人，外加一大堆東宮的侍衛(wèi)們，整得壓抑了數(shù)日的乾坤宮好生熱鬧。

    老皇帝看上去一副病體初愈的模樣，眼角眉梢還帶著些許憔悴，身上披著一件黑金色龍袍，滿臉的怒火未消，冷眼望著院內(nèi)眾人。

    “兒臣給父皇請安，給皇后娘娘、太子哥哥、太子妃嫂嫂請安?！?/br>
    岳停云向前，向老皇帝行了禮，既不出聲詢問出了何事，也不說多余的話。

    宋青時也學(xué)著岳停云的樣子向在場的眾人問了安，中途給跪在地上的曲璟言行禮時，只見這個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女人眼含怒火、面色猙獰。

    老皇帝無心搭理他們二人，他俯瞰著院內(nèi)眾人，大聲訓(xùn)斥道:

    “岳停風(fēng)！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種！朕早察覺出你行為放肆，在朝中拉幫結(jié)派、濫用職權(quán)、勾結(jié)朋/黨，私下里也貪污受賄，骯臟勾當(dāng)做了不知多少。朕每每念及你身為長子，各項(xiàng)任務(wù)完成出色，因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曾追究?！?/br>
    “而你倒好，朕身體有恙，你想得卻不是替朕祈福尋藥，而是欲圖奪了朕的性命，自己坐這張龍椅是不是？”老皇帝拍桌怒起，抬腿對著岳停風(fēng)狠狠就是一腳，咳嗽不斷:“御前佩劍！說！你到底有何居心！”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兒臣并無覬覦皇位之心啊，縱然給兒臣一萬個膽子，兒臣也不敢謀害父皇的性命……父皇，您要相信兒臣??！”

    “還敢狡辯！”老皇帝一臉踹在岳停風(fēng)臉上，踹得他口鼻流血，模樣猙獰。而雷霆之怒卻絲毫不減，老皇帝不顧一旁蘇皇后的阻攔，繼續(xù)怒吼道:“佩劍都拿出來了，如果沒有白侍衛(wèi)阻攔，你是不是下一刻就打算劈到朕的脖子上來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蘇皇后哭得梨花帶雨，臉上的胭脂水粉全花了，鳳冠落地，黑發(fā)披散，聲音沙啞，卻仍拼死護(hù)著唯一的兒子岳停風(fēng):“停風(fēng)，你好好和你父皇解釋，你佩劍去乾坤宮做什么啊？”

    “是有人算計(jì)兒臣的！父皇，兒臣是冤枉的！”岳停風(fēng)抽噎著，語無倫次道:“有人、有人往兒臣的枕下塞了一封信，說父皇寢殿里有重新立儲的消息，兒臣這才……這才敢前來看看。父皇饒命，兒臣絕不是來謀害父皇性命的啊。”

    岳停風(fēng)在身上摸索片刻，掏出那封宋青時拼接而成的信箋，恭敬顫抖地遞給老皇帝，本以為能減輕陛下的些許怒火，不料卻適得其反。

    “荒唐！”老皇帝一把將那信箋撕碎，怒吼道:“這種荒唐東西你也敢信？連儲君之位都敢覬覦，你這賤種！還好意思說自己不是居心叵測！”

    “父皇饒命、父皇饒命……”

    岳停風(fēng)和曲璟言的頭在堅(jiān)硬的大理石上反復(fù)磕著，青灰色的宮磚上都沾上了點(diǎn)點(diǎn)血跡，可即便如此，老皇帝依舊沒有半點(diǎn)放過他們的意思。

    “太子岳停風(fēng)，覬覦皇位，欲圖謀反，罔顧父子之情、君臣之道，即日起廢為庶人，幽居于京郊宗人府，非詔永不得出！”

    “父皇、父皇?。　痹劳ｏL(fēng)以頭搶地，兩眼空洞，神情恍惚，哀嚎了幾聲后，終是接受不了晴天霹靂般的變故，昏了過去。

    蘇皇后顫顫巍巍在地上爬動，一會想摟住昏迷不醒的岳停風(fēng)，一會想再求陛下開開恩，高貴典雅的形象瞬間全無，形似瘋婦。

    “隴西王！”

    “兒臣在?！眲傇谝慌钥磻虻脑劳Ｔ坪鋈槐稽c(diǎn)名，趕忙上前一步，任聽老皇帝吩咐。

    “你帶人，送、送太子、送他去宗……”

    老皇帝話音未落，一口鮮血涌出，他扶著腰，向前倒去……

    作者：　啊，這章為了沖一下夾子，所以這么晚才放出來，以后不出意外的話都是日更，應(yīng)該不會隨便斷更啦√

    宋青時:岳停風(fēng)，你領(lǐng)盒飯了嗎

    岳停風(fēng):你猜

    第二十五章

    老皇帝終究還是不行了。

    他雖并沒有因?yàn)樵劳ｏL(fēng)送來的那幾個歌妓“過度縱欲”，但常年累月為國事cao勞, 如今又因被最信任的長子背叛而氣到嘔血, 終究已到了強(qiáng)弩之末。

    岳停風(fēng)倒臺，朝中終究只剩下了岳停云。

    老皇帝側(cè)身躺于龍榻, 望著眼前面無表情卻盡心盡力侍奉在側(cè)的第三子，心里五味雜陳。

    若是幾年前, 他絕對不會想到，這個最不受寵的賤種, 有朝一日將繼承他的皇位, 坐擁這宣寧國的萬里江山。

    岳停云他沉穩(wěn)、冷靜、思慮周全, 交由他的任務(wù)他皆能出色完成。老皇帝裝病這些日子，岳停云并沒少侍奉于榻前, 恭恭敬敬、毫無逾越，在朝中也不見他勾結(jié)朋/黨, 動任何歪心思。

    除了他出身低賤, 由岳停云登基稱帝, 幾乎是無可挑剔的選擇。

    可老皇帝還是有那么些心有不甘。

    他瞪著渾濁的雙眼, 望向頭頂金黃色的紗帳，龍紋繁復(fù), 金邊榮華，象征著無邊的權(quán)力與榮耀。

    哪怕在帝位上坐了幾十年，也無人會甘心就這樣把萬里江山拱手讓人。

    可他不得不服老啊。

    老皇帝的父親，在他之前的宣寧國國君，是未到壽終正寢便被他親手逼宮趕下皇位的。他雖未做出弒父的不孝之舉, 前任國君下臺后一病不起，幽于宮中三月，最終悄然在冬夜病逝。哪怕不是他親自動手，此事也不能不算與他有關(guān)，前朝的那些老臣，有多少是對他心有不滿的，在背地里唾棄他“非人哉”，他又怎會不知曉？

    何止是他父皇，從古至今多少任君主，能有幾人是得以善終的？他父皇傷心病重而絕，還有更多被斬殺的、凌遲的……數(shù)不勝數(shù)！岳停云能盡孝道，不計(jì)較幼時的凄苦遭遇，好生等他駕崩后再登基繼位，已算是不易。

    哪怕他不服，為了宣寧國的千秋萬代考慮，老皇帝為不得不扶持岳停云了。

    “隴西王，上前來?！崩匣实凵硢〉?。

    “兒臣在。”

    “如今你兵權(quán)在握，前太子也已淪為庶人，這局棋，你下得很好?！?/br>
    “父皇誤會兒臣了，兒臣只知盡守本分，并未精心設(shè)計(jì)，是父皇慧眼識珠、明察秋毫，方才能讓別有用心之人露出馬腳?！?/br>
    “呵，不曾設(shè)計(jì)。”老皇帝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笑:“從最不起眼的皇子到如今身居高位，你敢說自己不曾算計(jì)過誰、謀害過誰嗎？”

    岳停云頓了頓，真誠道:

    “回父皇，兒臣從未主動置他人于不利之地，但兒臣也知有仇當(dāng)報，身于朝堂不能為人魚rou、任人宰割。”

    老皇帝不置可否，仔細(xì)瞧著岳停云，盯了他良久，遂目光犀利道:

    “東宮那封信，可是你放的？”

    岳停云思量片刻，點(diǎn)頭認(rèn)了:

    “正是兒臣，兒臣不敢欺瞞父皇?！?/br>
    老皇帝哈哈哈大笑三聲，又咳出一口鮮血:

    “果然，果然啊。”

    “不過也罷了，若是他無逾越之心，也不會輕易上鉤了?！?/br>
    岳停云是除了芙蕖和白燁外，唯一知道那封信是宋青時準(zhǔn)備的人。

    他終究還是決定在老皇帝面前，把這項(xiàng)罪名攬?jiān)谧约荷砩稀?/br>
    老皇帝雖已是茍延殘喘，但尚未氣絕，如若有心查證，未必不能查出宋青時來。

    從十五歲那年，最早先宋青時遞給岳停風(fēng)那封有關(guān)蝗災(zāi)的信箋開始，岳停云就都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知道宋青時在背地里搞些小勾當(dāng)，他也并非沒有好奇過宋青時是以各種方法得知這一切的。但幾年前，他信了她，此刻亦然，岳停云愿意保護(hù)她，替她抵上這一罪名。

    老皇帝的身子虛弱，不宜交談太久，過了半晌便不得不“送客”了，他叫來伺候了多年的貼身侍婢，遞給岳停云一個錦囊，命令道:

    “囊中這三步，你若能順利照做，往后的位置，也算是坐穩(wěn)了?！?/br>
    岳停云近身去，接過錦囊，準(zhǔn)備謝恩。

    老皇帝忽得從錦被里探出枯瘦的右手，伸上前來，輕輕扶住岳停云的臉頰。

    五官凌厲，眉眼間分外像他。

    與少年時的模樣天差地別，他終究是在塞外的風(fēng)沙中磨練成了一個堅(jiān)毅的、能抗住這萬里江山的未來之君。

    老皇帝心里一哽，鼻子一酸，輕輕喚了聲:

    “停云……”

    年輕男子的眼里閃過一絲清明，卻又恍然歸于平靜。

    “兒臣隴西王，叩謝陛下隆恩?！?/br>
    老皇帝目送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苦澀地笑了。

    岳停云終究不會原諒他這個父皇了。

    他不會原諒他昔日的冷眼，不會原諒他缺失的父愛，不會原諒他直到最后才心有不甘地選擇了他……

    哪怕他最終還是將萬里江山交給了他，他對他，或許也只剩下君臣之情罷了。

    ……

    可事實(shí)上，老皇帝還是不懂岳停云。

    岳停云這個人，是最心狠手辣的，也是最容易被討好、最不斤斤計(jì)較的。

    在他昔日落魄時，待他不好的人太多了，岳停云根本來不及一一記住他們，再在成功后挨個去復(fù)仇，他沒那么閑，也沒這個必要。

    相反，那些昔日里有半點(diǎn)待他好的人，他都會用心記下，好好回報他們。比如之前有位浣衣房的老婆婆，幼年時的岳停云被岳停風(fēng)用石頭砸傷了臉，血流如注，這位老婆婆實(shí)在看不下去，替他用草藥包扎了一番，岳停云便將她的姓名和模樣牢牢記在心底，封了隴西王后，賜了她千兩黃金，驚得整個浣衣房的宮人皆面面相覷。

    又比如后來的宋青時。

    前世的岳停云與宋青時除了那場賜婚，并無過多糾葛，宋青時甚至對他毫無了解?？稍劳Ｔ朴浀盟浀盟鍤q那年曾在冰冷刺骨的荷花池中救過他一命?？v然她是無心的、甚至是后悔的，縱然她之后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岳停風(fēng)那邊，岳停云依舊選擇在宋家落魄后，千里迢迢從遼東趕回京城宋府，看能不能救她一命、護(hù)她余生安好。

    前世的兩人萍水相逢，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關(guān)恩情。

    父皇雖然待他不好，但最終卻扶持了他上位，讓他擁有現(xiàn)在的榮華富貴。岳停云又怎會怨恨他，對他不忠不孝呢？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

    只可惜這輩子的宋青時實(shí)在是太過逾越，自以為盡的是臣子的本分，卻不經(jīng)意間走進(jìn)了岳停云昏暗的心，才使這份本來的恩情變了味、上升到了另外一種程度。

    大局已定，他不會放過她了。

    紅楓殿內(nèi)。

    深秋，午后，楓樹下。

    宋青時拾起地上的一片楓葉，巴掌大，深紅色，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