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介入
那天過后,沈煜升就再沒出現(xiàn)過。 那晚他將他開車送回家,碰到榮寅時又不顧他的反對把違背醫(yī)囑的事告訴了榮寅。 結果自然是被數(shù)落了一通。 在家時他收到了劇組的消息,告訴他他們與校方已經溝通好,場地租用的時間已經延長,他不用擔心會拖延拍攝計劃。 榮寅給他換了藥,叮囑他這次無論如何不可以再改,否則不管他文姨怎么說他都撒手不干了。 他自然不敢再犯,老實在家待了一周后回到了劇組。 回去后他才知道,導演已經重新修改了拍攝計劃,將他的部分適當提前,拍攝時也沒有在他記憶出現(xiàn)問題時多加苛責,讓他少了不小的壓力。 藥物的副作用并無很大區(qū)別,只是新藥減緩了對神經的壓迫,對記憶力的損傷也相對小一些。于是,后十天的戲份便也沒有那么難熬了。 他殺青的這一天只有很短暫的一段戲——許墨人生的落幕。 冷清的書房里,一切都擺放得如此齊整。西面有一面很大很凈的窗,正對著一條無人的街道,目之所及只是濃密的霧氣。 那天的天氣,他已經忘了。他只記得,當他站在那個門口看向輪椅上的人時,那墜入地獄般的心情。 這段過去可能已幾乎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里,可能沒有人會再為此而責備他,他也深深地明白,他那份偏執(zhí)的愛和迷戀,生來就帶著罪孽。 那份曾經折磨著他,折磨著對方的愛,無法善終,無法結果。 …… 藥瓶滾落在了地上,許墨安靜地睡了。 他再也見不到將他簇擁著,求他解答各種千奇百怪問題的學生們,再也不會聽到他的程飛對他說的幼稚的情話,再也握不到他妻子那雙溫暖而包容的手。 “cut!” 副導盯著那歪斜著的后腦出了會神,扭頭對霍凌道:“算一次過了吧?” 霍凌點頭,對還坐著發(fā)怔的青年道:“結束了,回去休息吧。” 易暢清醒了些,緩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輕呼了一口氣。走到霍凌身邊時他猶豫了一下,問:“霍導,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中午,兩人找了一塊沒什么人的地方坐了下來。 易暢把飯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霍凌手中僅有的一杯咖啡,道:“不吃飯嗎?” “沒胃口,”霍凌搖頭,道:“要談什么?邊吃邊說吧?!?/br> 易暢點頭,突然想到角色的眼鏡還沒摘下,便抬手拿了下來掛在了衣服上,道:“我在想關于退圈的事?!?/br> 對方聽他這么說微微愣了愣,道:“怎么突然考慮這個?” “因為我覺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他苦笑,“還有過去的事,我沒信心能克服?!?/br> 霍凌卻笑了笑,道:“小年輕,我就問你,混這個圈子的,不管是真是假,誰沒一點破事?形象干干凈凈清清白白,不一定就人見人愛,這個道理,按你這幾年的經歷,應該懂吧?” 他垂下眼,道:“我明白,只是按目前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br> “狀態(tài)是一方面,但這是可控的,你真正要搞清楚的是,你喜不喜歡,需不需要這份工作?!?/br> 這時他們同時感覺到窗外有人,往那一看,只見幾個學生氣十足的青年正往這里打探,面帶竊喜說笑著,有些激動地拿著手機偷偷地對準了他們。 易暢平靜地扭回頭,只見霍凌還看著那邊,嘴角帶著笑,對他道:“‘出名要趁早’,這話不假。易暢,你的事業(yè)其實開始得很及時?!?/br> “別忘了,你在你‘沒有信心’的時候接了我的戲。如果你覺得你的過去足夠悲慘,那你所作的這個決定也正好說明了你對演戲的態(tài)度,”他看向他,“你放不下它,你也天生是鏡頭前的人?!?/br> 他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有些驚訝地看向了對方。 “沒錯,這行是需要勇氣,需要手段。但天分這種事,是有多少勇氣和心機都無法補足的,”他認真看著他,略帶滄桑的眼里有著確信的光,“如果不想放棄,就聽從內心的想法?!?/br> 回到家時,榮寅已經在客廳等他,見他來了便把書放到一邊,道:“我的祖宗,終于結束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榮寅對他的稱呼都變了,他想這應該是因為彭熙文給他施的壓太大了。 可憐的全職醫(yī)生就因為不小心撞了一個瘋子,就被硬生生塞了一個兼職,還是時不時出點狀況很不安分的那種。 他知道他的恣意妄為給榮寅帶了不小的麻煩,所以全盤接受對方任何形式的奚落和不耐煩。 榮寅給他做了個簡單的檢查,發(fā)現(xiàn)比想象中的狀況好一些,便舒了口氣道:“接下來就好好待著,別再給我出岔子了,否則你文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br> “……明白,姐她還在國外嗎?” “還早著呢,她事情挺多的。你就別管她了,好好休息吧。” 榮寅走后,他就躺到床上睡了很久。 這是這一個月來最安穩(wěn)的一頓覺,雖還穿插著一些模糊不清的夢境。 在最后一個夢中,有人帶著他,在一片很幽暗的森林里走著。 他在那個人身后有些被動地跟著,一步步慢慢走,漸漸就拉開了一段距離。 周圍是各種嘈雜的聲音,并不是那么響,但令人恐懼。他感覺到有幾團黑影在向他靠近,但當他扭過頭時又很快消失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前面的人轉過了身。 奇怪的是,周遭都是黑的,那個人卻仿佛站在一個明亮的出口,周身都是奪目燦爛的光芒。 他看不清他的輪廓,只見他伸出手,道:“跟我走?!?/br> 跟我走。 …… 他突然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黑了。 他揉了揉眼坐了起來,聽到屋外依稀有些吵鬧的聲音,在這個向來寂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很不尋常。 走到走廊里時,只見一個陌生的女人正往房子里走,身后跟著一個保安。 “您真不能進!這是彭夫人的意思,我們只是照辦,請您配合一下可以嗎?” “我是她女兒我怎么不能進了?還敢攔我……我倒要好好瞧瞧她這屋里藏的這人!” 易暢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人沖上了二樓,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身名媛的打扮,頭上卻扎著有些孩子氣的粉色發(fā)飾,長相十分甜美可愛,此時正微微撅著嘴,能看出情緒不太好。 榮恬看到他時微微怔了怔,隨后勾起了嘴角,道:“你就是易暢?” 他覺得出來者不善,站在原地道:“是。” 對方走近了幾步,上下打量他,說:“跟電視上不太一樣嘛。第一次見面,我叫榮恬,榮寅的meimei?!?/br> 榮恬。 這個名字,他好像在哪里聽過,也許是榮寅曾經跟他提起過。 他皺眉回憶著,又聽對方道:“不請我喝點什么?雖然我也是這棟房子的主人,不過我還不太熟就是了?!?/br> 他想了想,對她身后還為難著的保安道:“你先回去吧,姐那邊我會交代,不要緊?!?/br> 隨后他帶人到了客廳,隨便擺了些冰箱里放的甜點,又拿了一罐茶葉。 從他開始忙活起,對方的視線就沒從他身上移開,他雖感覺不自在,也只是假裝自己沒感覺到。 “呃夠了!”她制止他放茶葉的手,“我不喝多,對胃不好?!?/br> 他便停下,拿了自己的那杯,在另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榮恬看了看他,道:“你個男人怎么比我還瘦?” 她又看了眼他手中的茶杯,“你不是身體不好嗎,怎么還喝茶?” “……” 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這樣一個表達欲旺盛的人,只問:“榮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你一個做明星的,怎么那么無趣……”對方表情有些鄙夷,精致的指甲尖在杯子上隨意地敲了敲,“好吧那我就直說了,煜升來找過你,對吧?” 易暢皺了皺眉,不知她為何提起沈煜升,只說:“來過?!?/br> 榮恬眼神暗了暗,囁嚅:“哼,我就知道……” 她喝了點茶,隨后又端莊地坐著,面向他道:“看你是個病人,我就不怨你了。我這次來,就是想請你不要介入我和煜升之間,你可以答應我嗎?” 介入? 易暢不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br> 對方的神情陰沉了些,語氣不禁變得有些急:“我的意思就是,我們早就已經訂婚了,你不要來破壞我們,當?shù)谌?,懂了嗎?這不難吧?” 訂婚,第三者。 話已經說得很直接明白,不存在任何誤解的空間。 “你誤會了……” 他剛要開口解釋,腦中卻突然有一道尖銳的聲音閃過,眼前忽地暗了暗。 “小暢,一定要來參加小升的婚禮?!?/br> “她是個很好的孩子。” ……是許湘的聲音。 她蹲在他面前,臉上帶著溫和慈祥的笑容,但說出的話卻刀刀見血。 電話里,那個沉穩(wěn)的聲音。 “如果我說我愛你,我擔心你,你可不可以聽我的話?” “如果我說我愛你……" 我愛你? …… “??!……” 他悶哼了一聲,緊皺著眉單手抵住了頭,只覺得腦中不同的聲音在胡亂地盤旋,帶來一陣又一陣的心悸。 榮恬蹙著眉看著他越來越差的臉色,以為他是對自己的要求不滿,便有些生氣了,道:“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易暢沒有回應她,只是站了起來,茫然又急切地看了看四周,道:“藥……” 他尚且有清晰的意識,知道自己該吃藥了,但還沒踏出客廳就被拉住了胳膊。 “你別想走!你別假裝聽不懂,”榮恬有些失去了耐心,“就跟你明說吧,我喜歡煜升好久了,從初中開始就喜歡,我還為了他去讀普高,挨了我爸不少罵……我們中間分開了很久,我知道你一直纏著他,他也許有一點動搖了,但是那是以前,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你放開……” 易暢有些無措地想掰開那只手,使了力卻只是徒勞。 他更慌了。 “易暢!你這樣固執(zhí)就不要怪我不客氣,”她胸口起伏著,不禁抬高了音量,“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你只是個三流藝人,根本配不上他!你那些傳聞要是讓伯母知道了她會怎么想?就算煜升接受你,伯母也不會,對不對?誰會接受一個靠賣身上位的人,何況你還和自己親弟弟……” 她自顧自口無遮攔地說著,卻在注意到青年臉色煞白之時停了下來。 “我沒有……” 見他眼神開始變得驚恐,她抿了抿嘴,更加握緊了他的胳膊,道:“你別怪我說得難聽,這是事實不是么?你們姐弟倆可是承包了盛家這兩年的新聞,你心里肯定比我要清楚得多!” “我沒有,我沒有……” 兩人拉鋸牽扯著,榮恬感覺到青年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大,就快要把她拖到一邊去,不禁吃痛地喊:“你……你這人怎么那么不要臉!” 她氣急,抬手正想給他一巴掌,卻聽見走廊那端有人厲喝:“榮恬!” 她有些愕然地向那里看去,只見沈煜升面上像著了一層霜,正快步向她走來。他身后跟著她哥榮寅,臉色同樣難看。 “煜升,你怎么來了?……”她有些訕訕地松開了手。 男人沒有理睬她,很快上前攬住了易暢的肩,慌忙道:“小暢,你怎么樣?” 青年沒有回應他,渾身發(fā)著抖,額上全是冷汗,眼神失了焦,嘴里不斷地念著模糊不清的東西,呼吸十分急促。 “得送醫(yī)院,快。”榮寅道。 沈煜升看了他一眼,隨后便將人打橫抱起,正要沖下樓卻在樓梯口被攔住了。 榮恬張著手臂,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說:“你別想就這么走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br> 他皺緊了眉,冷聲道:“讓開?!?/br> 她看了一眼他懷中的人,不甘地道:“你就這么喜歡他嗎?他有什么好?” 一旁的榮寅有些看不下去,上去拉住了她,沉聲道:“你還嫌不夠亂嗎?!聽哥的,現(xiàn)在救人要緊!” 等她不請愿地讓開,兩個人就一齊沖了下去。 過了半晌,她蹲了下來,拿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擦了擦。 發(fā)了一會呆后,她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嘴角帶著有些殘酷的笑,對那邊道:“有個獨家,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