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片刻，那陣軟軟的風(fēng)，慢慢捏住他的手指。

    新帝定在原地。

    他這樣站了半晌，問：“要不要六哥抱？”

    殘魂似乎還聽不懂這種話，但很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躲，被六哥抱起來。

    新帝攬著看不見的弟弟，想要護(hù)著他的背拍撫，手落在背后時(shí)，卻觸碰到冰冷的濕漉，動作驟然停頓。

    殘魂身上的箭創(chuàng)未愈，被人觸碰就疼得打顫，卻還是乖乖伏在他懷里，一聲也不出。

    新帝閉上眼，把迸出的殺意吞回去。

    這三年里，很少有人會提起那一晚的事，即使不得不提到，也特意避開當(dāng)時(shí)的具體情形，不敢多說。

    不是說的時(shí)候。

    現(xiàn)在還不是說的時(shí)候。

    新帝放開手臂，小心把弟弟放下，仍牽著那只手，輕聲問：“這樣好些？”

    殘魂只是勉強(qiáng)聚攏，回答不了這么復(fù)雜的話，但覺得不疼了，立刻就恢復(fù)心情，也牽回六哥的手。

    “……包子?！睔埢晷÷曊f，磕磕絆絆，“rou包子?！?/br>
    新帝神色更柔和，摸索到他的發(fā)頂，撫了撫：“我們?nèi)ベI，你教一教六哥，哪一家好吃?！?/br>
    殘魂?duì)孔∷氖郑庾摺?/br>
    新帝被殘魂領(lǐng)著向外走，恍惚間竟像是又回到少時(shí)，牽著在別院養(yǎng)得開朗起來的燕玉塵。

    他生性陰沉不討喜，擅謀劃、重心機(jī)，看著雪團(tuán)似的小不點(diǎn)踩著石板，一下一下地努力蹦著，往下一塊石板跳，那一會兒出神，竟也忘了蕓蕓紛爭。

    也有過那么一瞬，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不想去昆侖，也不想做皇帝，只想帶著弟弟在山下漁樵耕讀，做一世凡人。

    他在昆侖，從未收到過燕玉塵的來信。

    ……他以為他弟弟跟了仙人，受長生之術(shù)，遨五湖四海，會過得好。

    他以為燕玉塵會過得好。

    他不知道，原來在仙人眼里，他弟弟只是塊殘魄，是隨手可棄的頑石。

    /

    山巔之上，云端風(fēng)起，已亂成一團(tuán)。

    洛澤抹去唇角血痕，平日里風(fēng)雅清和的面龐，此刻竟隱隱透出幾分陰冷：“南流景。”

    “你為了個(gè)殘魄，為了個(gè)早該死的石頭……還真是竭盡心力?！?/br>
    洛澤盯著他：“你不想做仙，不想回天上，自己折騰便是，我不攔著——可你不依不饒，連我都牽扯上，又是什么意思？”

    “我并非牽扯你?！蹦狭骶暗吐曊f，“洛澤……那不是你的功德?！?/br>
    他只守不攻，身上傷勢也只重不輕，一時(shí)竟有些無力起身，又跌回去。

    身上那幾個(gè)被豁出的血窟窿，稍一動彈就牽扯劇痛，逼得他眼前泛黑，眼前金星亂竄。

    他頭一次開始忍不住想……燕玉塵那時(shí)候，是什么感受。

    血rou之軀，被一箭穿胸扎透，是什么感受。

    被洛澤抽取功德的時(shí)候，又是什么感受，是不是疼得厲害……既然疼得厲害，為什么不哭。

    為什么不對他說。

    “誰沒疼過?！甭鍧纱鬼?，聲音冰冷，“我魂飛魄散時(shí)，莫非不疼？若是沒有那一遭，難道有他？”

    “他本來是人?！蹦狭骶俺聊肷危吐曊f，“若是不被你這一魄硬擠進(jìn)來，說不定……”

    洛澤厲聲道：“南流景！”

    南流景叫他吼得回神，才想起自己說了什么，心驚rou跳冷汗涔涔。

    天道之中，最忌諱沾染因果，可有些因果是糊涂賬——就好比燕玉塵，若是不受這一道殘魄，原本可能活成什么樣。

    是投胎到尋常凡人家，庸庸碌碌一世，還是生成個(gè)不癡不傻、文武雙全的皇子，和這些兄弟為個(gè)皇位打生打死，最后數(shù)敗俱傷。

    ……又或者，活得很好。

    或許跟著名醫(yī)學(xué)徒，長大成個(gè)郎中，或許因?yàn)樽x書用功，做個(gè)跨馬游街的狀元郎。

    這些本該有的可能，都因?yàn)槌辛讼扇说囊坏罋埰?，煙消云散?/br>
    這層因果，不可點(diǎn)破，不可喚醒天道，否則再進(jìn)不了天門。

    “昔日……我們說好的，是送他去轉(zhuǎn)世托生?！?/br>
    南流景低聲說：“洛澤，是你先不守信。你當(dāng)初對我說，他的神魂不會散?！?/br>
    洛澤嗤笑：“有什么不同？”

    南流景怔住。

    他幾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抬頭，看著眼前身影。不知為何，他竟覺得洛澤周身仙力中，隱隱纏繞著一股冰冷邪氣。

    那廟中的香火，絲毫沒落到洛澤身上，對方顯然福源淡薄，卻竟全不自知。

    “你以為，轉(zhuǎn)世托生是什么？”

    洛澤垂目看著他，似笑非笑道：“凡人死了就是死了，前塵種種煙消云散——再投胎，就成了另一個(gè)人?！?/br>
    “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不一樣了，不記得前塵往事，性情身世也都不同?！?/br>
    洛澤問：“我問你，這個(gè)人，和原本死了的那個(gè)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南流景張口結(jié)舌，似是終于想明白了什么，臉上第一次顯出恐懼。

    見他神思不屬，洛澤的態(tài)度反倒隱隱和緩下來，慢聲道：“流景，你助我收攏魂魄，我知道不易……這殘魄是你養(yǎng)大的，你不舍得，我也理解?！?/br>
    “我也沒辦法，此事非得帶著你做不可?！甭鍧烧f，“這一道殘魄古怪，很不老實(shí)，總想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