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極為空洞，卻又在看清那張紙時，慢慢滲出從未有過的強烈恐懼。

    “……不是?！?/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喉嚨里的鹽粒滲出來，嗓子沙啞到詭異：“不是，是我偷的，這是別人的東西?！?/br>
    救生員們面面相覷。

    這樣的自曝甚至讓他們拿不準……究竟是神智失常的胡言亂語，還是該聯(lián)系警方的罪證。

    但很快就有人接手，解決了這場荒唐困局：“麻煩各位幫忙了，把他弄去酒吧那邊吧，就在不遠……”

    來的是酒吧的酒保，一邊給救生員們發(fā)煙和遞可樂，一邊賠笑解釋，這人是老板認識的人。

    老板在店里，遇到幾位朋友來打聽一處公寓，帶那些人去了——那些朋友在店里稍作休息的時候，無意間說起，海灘上有個尋死覓活的奇怪家伙。

    酒保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和酒吧又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按照忽然冷下臉色的老板吩咐，過來拖人。

    拖回去盯著，別讓神經(jīng)病亂跑，今晚有人過生日。

    救生員們總算松了口氣，他們七手八腳地把人架起來，咬著明明滅滅的煙，把那張紙條塞還回去：“給你，拿著吧。”

    煙灰飄下來，可能是把人燙到了，那人的手劇烈慌張地一抖，躲開那張紙。

    風(fēng)就把已經(jīng)足夠破爛的紙條卷進海里。

    之前還仿佛非死不行的人，現(xiàn)在看起來恢復(fù)了冷靜，被架著走也知道邁步，還知道把衣服整理好……卻又像是全然失神了。

    因為這一條路上，這人神經(jīng)質(zhì)似的低著頭，視線渙散木然，不論別人跟他說什么，都只知道反反復(fù)復(fù)，不停沙啞重復(fù)一句話。

    “我偷的……”他終于承認，“是別人的。”

    他的骨頭塌陷，仿佛不堪一擊的稻草：“不是我的，我偷來的?！?/br>
    他不得不招供罪證：“這是別人的東西……”

    ……

    這是別人的東西。

    這間公寓，曾經(jīng)屬于溫絮白，又差一點屬于溫煦鈞。

    也極為短暫地……曾經(jīng)落在過他手里。

    在溫絮白死后，這間小公寓就變成了沒人要劇烈掙扎的的破東西，變成供人隨口議論取笑的談資。

    溫絮白死后，裴陌一度像沒事人一樣，依然去參加各類商界聚會。

    席間觥籌交錯、鬢影衣香，半醉的賓客逐漸出言放肆，放言高論之下，逐漸失了忌憚和人性。

    意圖巴結(jié)他的供應(yīng)商，聊起裴陌到處找人低價處理公寓的事，言語間盡是對溫絮白的輕蔑，又自以為幽默地開玩笑，說這成了裴總現(xiàn)在最頭疼的累贅。

    簡直太可笑了……裴氏的總裁會看得起一個破公寓？

    值幾個錢？

    桌上的其他人哂笑，裴陌跟著笑，然后把裝了酒杯的酒砸在那個供應(yīng)商臉上——如果不是其他人見勢不妙，立刻收了調(diào)笑、又再三極力勸阻，這種死有余辜的爛人多半還要被開個瓢。

    那個時候的裴陌尚且以為，這種驟然爆發(fā)的、沒有蹤跡可尋的暴怒，是因為溫絮白的死讓他心煩。

    直到現(xiàn)在……裴陌終于想明白，他是在瘋狂地惱羞成怒，在用羸弱蒼白的暴怒，掩飾那個木已成舟的結(jié)論。

    ……因為他被戳了最隱晦和致命的痛處。

    因為他之所以能拿到溫絮白的遺物，只不過是緣于僥幸、緣于繼承順序、緣于他曾經(jīng)最厭惡的婚約。

    緣于溫絮白在這場過于倉促的死亡中，沒來得及留下有效力的、可以被尋得并公正的，足夠明確的遺囑。

    因為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東西不過只是他偷來的。

    被他短暫私有，拿來時刻攥在手里，證明他曾擁有過溫絮白。

    ……現(xiàn)在，真正的擁有者總算來了。

    那些人說溫絮白把房子留給了朋友。

    裴陌根本用不著白費力氣，去調(diào)查、去取證，然后自取其辱地再去確認一遍這件事。

    他用不著再這么特地去折騰，然后多此一舉地羞辱自己一遍。

    因為他信這件事是真的。

    因為那個溫絮白，哪里都很好，溫朗、沉靜、堅定又聰明，唯獨有個從沒改掉過的毛病。

    ——溫絮白總是不太相信，真的會有人喜歡他。

    這是那個毫無感情、全然冷血的溫家，留給溫絮白的余習(xí)。

    溫絮白并不因此自我懷疑，也并不強求任何親近的關(guān)系，只是用那種有條不紊的溫潤篤定，繼續(xù)一切他認為做該做的事。

    只不過……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溫絮白也偶爾會因為陽光很好、天氣有風(fēng)，停下來想一想。

    會有朋友來做客嗎？會不會有朋友，愿意去那間小公寓喝酒。

    會不會有朋友愿意幫他照顧小房子？

    偶爾來通一通風(fēng)、透一透氣，讓房間里的東西見見陽光和海灘就完全足夠。

    溫絮白在筆記本里寫，應(yīng)當(dāng)努力。

    應(yīng)當(dāng)努力，維持身體狀況。

    前往海邊公寓，保衛(wèi)小房子。

    因為習(xí)慣性考慮到一切情況，溫絮白其實也在筆記本上做了其他計劃，比如留下一筆錢給清潔公司，請工人定期去維護房間和清理……

    但這一次，溫絮白朝令夕改，領(lǐng)取了清潔公司的優(yōu)惠券，卻又把這個計劃親手廢棄。

    那個生性溫寧從容，仿佛什么事都能很好地處理、什么傷害都能安然吞下的溫絮白，在這一頁的底部，又補上一句話：以上內(nèi)容，全部不想執(zh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