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一百八十兩? 月牙兒眉心一跳,她現(xiàn)在全部身家加起來,也只四十兩不到,哪里出得起這筆錢? 見她眉頭緊鎖,徐婆不由得輕嘆一口氣,拍拍月牙兒的肩膀:“我也是這么一說,要是不方便,也就算了。反正我年后就要賣了。你也別急,等開了春先租一家小鋪子先做著,慢慢熬上幾年,總能買得起自己的店?!?/br>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若能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店,誰樂意去租呢?別的不說,若是月牙兒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裝修店鋪,人家房東也不一定答應(yīng)。 徐婆的房子,月牙兒是很喜歡的。這樣好的機會,她當真不想錯過。 她一狠心,道:“干娘,我拿四十兩銀子給你做定金,若過了年我還沒錯過這筆錢,你再將房子賣給其他人,好不好?” 徐婆點了點頭:“行,但月牙兒——” 她有些難為情道:“若你年后沒湊足這筆錢,我也只能把房子賣給其他人了。不是干娘不體貼你,實在是我也急需用錢?!?/br> 第二日,月牙兒和徐婆請了中人,將這約定白紙黑字寫了下來。 拿著輕飄飄的一張紙,月牙兒想了一晚上。 她到底該從哪里湊足一百四十兩銀子呢? 這可不是現(xiàn)代,買房不能全款還能分期,人家是一定要見著現(xiàn)錢的。幾家大的錢莊月牙兒也跑過去問了,借錢是可以,但都是印子錢,利息十分高。連日息都有三厘,若是按照現(xiàn)代的復(fù)利去算,年利率整整有百分之兩百。 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誰敢借印子錢?月牙兒才問清了利息,立刻就退了出來。 這條路是決計走不通的。 徐婆倒給她出了個主意:“你娘再嫁的那戶人家,是個百戶,家底殷實著呢。你到底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她也不會不管你。” “不大好吧?”月牙兒低頭,撥一撥手腕上系著的長命縷:“她既已嫁人了,我不好打擾她安寧?!?/br> “你這個丫頭?!毙炱虐櫭嫉溃骸八悄?,她就再嫁八百回,那也是你娘。況且,她從前不很疼你嗎?” 月牙兒說不清楚,提起馬氏,她心頭有一股很復(fù)雜的情感。也許是因為她繼承了原主記憶,連那份對娘親的依戀也繼承了下來??墒堑乐?,馬氏卻很快再嫁了。說不怨,是假話;可說怨,她也不忍去怨。 說到底,馬氏也是個苦命人。 還是試一試吧,心底有個聲音道。 既然決定要去拜訪馬氏,也不能空手去。月牙兒記得她愛吃油炸的甜點,想了想,決定做一道“雪衣豆沙”。 買來新鮮的紅豆,泡發(fā)后蒸熟,再用舂搗爛。熱鍋下豬油,等到油冒青煙時倒入紅豆泥翻炒,炒至香噴噴的,再淋上一圈桂花蜜。紅豆餡炒熟后搓成小圓子,在生粉碗里滾一滾,作為內(nèi)餡備用。 所謂“雪衣”,實則是用雞蛋清制成的。雞蛋去黃取清,用竹筷往一個方向攪打。手工打發(fā)至雞蛋清變作濃密綿軟的雪花狀,能穩(wěn)穩(wěn)立住一雙竹筷時,才算打發(fā)好了。 再加上兩勺淀粉,小心的翻拌好,便成就了雪衣。 紅豆小圓子跳到雪衣碗里,搖一搖,晃一晃,就穿上了一層雪衣。 鍋中油燒熱,用筷子捉住一個穿著雪衣的紅豆小圓子,往豬油里輕輕一滑。 雪衣受熱,立刻膨脹起來,成了一個白滾滾的小團子。 這時候要反復(fù)的舀起熱油,澆在雪衣小團子上。上澆下炸,直到雪衣呈現(xiàn)淡淡的鵝黃色,便要趕緊撈出。 月牙兒忍不住夾起一個雪衣紅豆,“呼嗤呼嗤”地吹涼,送入口中。 油香四溢里,齒間躍動著紅豆泥的甜。一口咬下去,表層的雪衣酥而脆,喧軟漲滿。豆沙泥里的蜜遇熱,微微有些稠,流淌在舌尖上,極香烈。 一顆雪衣紅豆吃下去,滿口都是香甜。 帶著一大包雪衣紅豆,月牙兒敲開了馬氏新家的門。 出來招呼她的,是那個從月牙兒挑擔(dān)子賣花卷時就來光顧的小丫鬟。 “你怎么來了?” 月牙兒沒直接說來借錢,只是揚起手中用紅紙包裹的點心,笑道:“眼看過年了,我想……看看我娘?!?/br> 小丫鬟皺了皺眉頭,拉她進門:“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和大娘子說一聲?!?/br> 月牙兒來之前,徐婆就同她細細說了一遍馬氏的新家。馬氏嫁的這一戶人家姓曹,是個百戶,家里很有些家底。只是馬氏嫁過來并不是正室,只是第五房小妾。 “聽說,這曹百戶在你娘年輕的時候,就曾上門求娶過呢?!毙炱蓬櫦芍卵纼旱男那?,說的也含含糊糊的。要不是月牙兒曾聽過其他街坊八卦她家的事,還真弄不明白。 好像是說馬氏十來歲的時候,出去上香,剛好給曹百戶瞧見了。后來曹百戶幾經(jīng)周折,查訪到馬氏是誰家的女兒,親自帶了聘禮上門來求娶。馬氏爹娘是見錢眼開的性子,見曹百戶的聘禮那樣豐厚,笑得連皺眉都出來了。 可馬氏卻不肯答應(yīng)這門親事,自己拿了把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說非月牙兒她爹不嫁。 馬氏爹娘奪下剪子,把她打了個半死,也沒打消馬氏的念頭。 誰曉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成了曹百戶的小妾。 通傳大娘子之后,小丫鬟領(lǐng)著月牙兒往馬氏屋子里去。 到馬氏屋子前,月牙兒的腳步忽而遲緩下來。 她當真有必要去見馬氏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道菜在東北叫雪衣紅豆,在浙江叫蛋清羊尾,在北京叫炸羊尾。 第24章 酸梅 馬氏的屋子前,有一個石磚砌的花臺,獨自栽了一株臘梅?;ㄩ_得疏疏落落,好像沒什么人管她,但卻梅香清逸。 月牙兒從臘梅花畔過,抬腳跨進屋內(nèi)。小丫鬟將油單絹暖簾放下,情知她娘倆要說些私房話,因此只在屋外守著,并不進去。 屋里已燒著炭盆,沒什么煙,暖意融融。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絡(luò)子。她穿著一身繡花短襖兒,鬢上簪了一只金釵。整個人微微圓潤了些。 聽見動靜,她抬頭一看,立刻撐著小桌起身,險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盤。像做錯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無措。 “你……”她從頭到腳將月牙兒細細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長高了?!?/br> 月牙兒的心不禁柔下來,喚一聲“娘”,深深道了個萬福。 馬氏忙繞過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兒,大冷的天,快過來烤火?!?/br> 她緊緊牽著月牙兒的手,要她圍著黃銅火盆坐。 月牙兒才坐下,馬氏又伸手將果盤整個端過來,小心翼翼問:“吃顆冬棗罷,都洗過的,甜?!?/br> 青紅的棗,“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月牙兒順著她的意思吃了好幾顆,才見馬氏臉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來?!痹卵纼簩⒛前┮录t豆解開:“這東西要趁熱吃,現(xiàn)在冷了。等會兒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br> 馬氏不住的點頭,歡喜道:“我的月牙兒真能耐,還會做點心了。” 彼此又說了些話,無非是些“你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沒有漏雨”之類的家長里短的小事。 然而關(guān)于兩人分別的這段時光,卻一個字也不敢提。 “就在這里吃午飯,娘給你做飯去。正巧這些天我試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歡,我給你打包帶回去?!瘪R氏朝門外喊:“葉子,快把那些蜜餞點心甜茶全拿過來,給你姑娘挑著吃?!?/br> 光是茶就泡了三盞過來,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還有許許多多小碟子裝的點心,將月牙兒圍得滿滿當當。馬氏喊小丫鬟葉子陪月牙兒說話,自己則一路小跑去廚房做飯。 月牙兒攔都攔不住。 小丫鬟葉子立在桌邊笑:“姑娘,你一來,五娘子真是開心啊?!?/br> 誰說不是呢?月牙兒唇邊也帶了笑,她一面拿點心吃,一面在心里盤算等會兒要怎么和馬氏說借錢的事。 馬氏這里的小食,多是蜜餞干果之類的,配茶吃正好。月牙兒吃的最多的一碟兒,是盤烏黑的梅子。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來,含在嘴里,滿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飯的時候,馬氏并一兩個丫鬟依次端著吃食過來,正擺在桌兒上,都是些雞、魚、rou之類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來,廚房就備了這些菜,你隨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br> 馬氏殷勤的夾了一筷鹽焗雞放到月牙兒碗里:“多吃些,瞧你這張臉,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兒碗里夾菜,直到月牙兒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樣,這才停手。 月牙兒每一樣嘗了味道,笑說:“娘,你也吃?!?/br> “娘知道?!瘪R氏手握筷子,目光卻全然落在月牙兒身上。好像這天底下的娘親,都喜歡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兒見周圍沒有別人,遲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請你幫忙?” “怎么了?”馬氏關(guān)切道:“誰讓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月牙兒放下筷子,將來意細細說與她聽,一面觀察馬氏的神情。 聽著聽著,馬氏一雙柳眉蹙起來。 “你要借錢去開店?”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兒,娘覺得不行?!?/br> 月牙兒解釋道:“我知道聽起來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內(nèi)將這筆錢賺回來,到時候如數(shù)還給你,外加些紅利?!?/br> 聽到這里,馬氏猛地將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說你今日怎么上門來找我?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錢的?莫說我沒有這一百兩,我便是有,也得存起來給你做嫁妝。絕不會給你這樣胡鬧!” “怎么是胡鬧呢?”月牙兒見她反應(yīng)那樣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點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氣。日后有了小吃店,該如何經(jīng)營,我心里也有數(shù),絕非一時興起?!?/br> “不行就是不行?!瘪R氏固執(zhí)道:“你一個女兒家,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拋頭露面的去擺攤。如今你自己能掙些錢,娘可能給你補貼些,為什么還要借一大筆錢買個鋪子?” 她起身過來,站到月牙兒身側(cè):“我聽說,你同那吳家的勉哥如今很好。娘找媒人給你去說親罷?等開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過小日子,不好嗎?” 月牙兒沉默,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才緩緩道:“娘,我現(xiàn)在很嚴肅的和你說開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樣,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個人嫁了是不是?”月牙兒脫口而出。 “啪”一聲,月牙兒右臉重重一疼。 馬氏竟揮手打了她一巴掌! 馬氏氣得渾身顫抖:“你這說的叫什么話?” “你說的這叫什么話!” 兩行淚簌簌而落,馬氏憤怒地盯住月牙兒,受傷的小獸一般哽咽起來。 月牙兒一愣,熱辣辣的痛感從臉頰傳來,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臉被打紅了。 她“騰”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擾了?!?/br> 說完,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一路顛顛撞撞,跑回杏花巷。月牙兒將大門重重合上,轉(zhuǎn)身抵著門。 其實方才那句話,她才說出口就后悔了。可馬氏那緊接著的一巴掌,實在將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兩輩子,頭一次有人敢對她動手。打她的,還是她在這里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