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她眸中一霎怒氣騰騰,俯身拿起小桌上的茶盞徑直往他身上砸了過去。 “鄢容你個混賬!我從來不欠你什么,你憑什么囚禁我一輩子!” 那一下,砸得他身形稍晃動了些許,茶盞掉在地上砸出清脆一聲響。 他驟然止了步子,停在屏風(fēng)旁半會兒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望向她的雙眸一片沉寂,語氣平靜地像是宣判。 “就憑你我的名字都刻在同一張婚帖上,好好將養(yǎng)著身子,三個月后我會與你圓房,等你的身體接受了我,心也總有一天會甘愿留在這里的?!?/br> 扶桑幾近絕望,他仍舊囑咐了句:“別輕舉妄動耍任何花招,再做任何事之前,多想想扶英,你只有那一個親人了?!?/br> 威脅她,確實(shí)足夠卑劣無恥,他根本連半點(diǎn)臉面都不打算要了。 扶桑心頭氣涌如山,胸膛劇烈的起伏扯動全身的傷痕都火燒火燎地痛起來。 她將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雙手覆面,哭得聲嘶力竭,到最后腦海都變得恍惚,已經(jīng)分不清身體和心里的苦楚究竟哪個更教人痛不欲生了。 那聲響,月生其實(shí)都聽見了,只是在那日傍晚晏清問起的時候,沒有說。 皇帝自此再也沒有踏進(jìn)過這間寢殿,只有流水一樣的滋補(bǔ)湯藥每日不斷送過來,養(yǎng)著她,會教她覺得像是在豢養(yǎng)動物。 婢女總站在一邊,必定要親眼看著她喝下為止,太醫(yī)早晚各一次請脈問診,精細(xì)到她每道菜多了、少了那么一筷子都要過問,只因食欲不振會不利于痊愈。 皇帝在拿她當(dāng)禁/臠對待,想想就很教她惡心、厭惡。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晏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愈發(fā)想念他。 每晚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想,白日看著窗外的天空時想,連夜里的夢境也全都充斥著他。 只有夢境是自由的,于是她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可皇帝連這一點(diǎn)自由也要插手。 身子稍好一點(diǎn)了,婢女每日會準(zhǔn)時將她喚醒,帶她到承乾宮的小花園散步,每日走哪一條路,在亭子里歇息多久,都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一日午后用過膳,婢女又將她從睡夢中叫醒,她沒有依從,怒上心頭,突然站起來如同瘋魔了一般將整個寢殿砸成了一片狼藉。 沒有人敢上前來阻攔,她披散著頭發(fā),站在滿地狼藉中大聲呼喊,教皇帝放她出去。 可直到日暮西山,人影都未見一個。 她從晚上等到第二日天明,除了等來打掃的宮人,什么都沒有等到,就連往常扶英每十日送來一封的書信,也沒有了。 如此日復(fù)一日,她開始忘記時辰,忘記自己方才做過什么,有時昏昏然走到桌案邊拿起筆,卻直等到狼毫上的墨滴在紙上砸出一塊突兀的污漬,都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提筆。 天氣似乎在漸漸熱起來,扶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在承乾宮里困了多長時間,只聽著外頭的蟬鳴,約莫是入夏了。 但想著皇帝還沒有來與她圓房,那應(yīng)該還不到三個月吧,也興許是他忘了,因她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度過了漫長的大半輩子了。 這日傍晚,又到了每日散步的時辰,扶桑被人從睡夢中喚醒,睜開眼看著,卻不是往常伺候的那個,遂問了句。 面前的女官福了福身,上前兩步一邊伸手扶她,一邊回話道:“娘娘不知,這些日zigong中生了疫病,先頭那位染了病,已經(jīng)送去處置了,往后便由奴婢來伺候娘娘?!?/br> 扶桑噢了聲,聽她言語溫善,免不得多說兩句稍作解悶兒,“是什么疫病,從哪里傳出來的?” “奴婢聽說最初是望云殿最先出事,那病氣兒能過人,一個傳一個,沒幾日就鬧得闔宮都不得安寧?!?/br> “太醫(yī)沒個診治的法子嗎?” 女官搖頭,“這病來勢洶洶,早先十幾年前云州那邊兒就鬧過一回,朝廷的醫(yī)官和當(dāng)?shù)卮蠓蚨际譄o策,后來沒辦法,州府派兵封路,耗了許久,直等到里頭的人盡都沒動靜了,才派人進(jìn)去一把火燒了,落了個干干凈凈。” 扶桑聽得沒了興致,散過了步在亭子里落坐歇息,細(xì)風(fēng)輕拂在面上,莫名帶出些年華靜好的錯覺來。 傍晚時分用過了膳,婢女伺候她沐浴,這廂方才寬衣解帶,衣裳褪盡,卻聽身側(cè)婢女望著她低低驚呼了一聲,驚惶地退后了一大步,仿佛避之不及一般。 扶桑微微蹙眉,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才見那覆在雪白皮膚上的顆顆紅疹。 承乾宮一場驚動直忙活到了大半夜,章守正面上覆一塊藥香手帕小心翼翼從寢殿出來,凈過了手才挪步到皇帝跟前,回話道:“依臣方才觀娘娘脈象、癥狀所見,確是身染疫病無疑,為皇上龍體安危,需得盡快將娘娘隔離,不宜再留在這里了?!?/br> 皇帝一霎像是聽了個晴天霹靂,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她在這里怎么會染病?不是已經(jīng)......” 他說著又懊惱嘆一口氣,定是原先染病那個宮女發(fā)現(xiàn)的太晚了,才將病氣過到了她身上。 “朕不管,人就在這里哪都不去,你們現(xiàn)在就給朕連夜去翻醫(yī)書,必得尋個救人的法子,快去!” 皇帝催得急切,章守正這回卻沒恭敬從命,他誠惶誠恐拱手跪拜下來,“皇上不可啊,這疫病當(dāng)年耗費(fèi)了朝廷多少人力都未能找到治愈之法,臣等幾人莫不說能不能一夜之間藥神附體,單就是皇上,也千萬不可拿自己的龍體去冒險留娘娘在這里??!” 這廂爭執(zhí)開了,其他幾名醫(yī)官也連連上前跪拜下來請命,都在要求皇帝將扶桑送走。 扶桑在里頭聽得真切,揚(yáng)起手臂望一眼上頭駭人的紅疹,竟是醒來這許久,頭一回舒心笑了下。 只要能出這里,哪怕死了也好,倒算是種解脫。 那晚上幾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內(nèi)官,抬一頂小轎將扶桑重新又送回了明露殿,大門關(guān)上沉沉一聲,殿中只剩下一名打發(fā)過來伺候侍病的醫(yī)女。 扶桑坐在床邊不教她靠近,“你去外間軟榻湊合幾日吧,我不會出去過病氣,只等我死了,你給皇帝回個話就是?!?/br> 醫(yī)女抬頭望她一眼,沉吟回了句,“娘娘不必想太多,先好好休息,只有娘娘安好,外頭掛念著娘娘的人,才能安好?!?/br> 掛念著她的人,是晏清嗎? 扶桑聞言眸中狠狠顫動了下,但目光還來不及再打量對方幾眼,那頭人已經(jīng)緩步出了內(nèi)寢。 這一晚她未得安眠,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顆心思念成疾,整整抽疼了整夜。 翌日醫(yī)女來送膳食和藥湯,面上帶著帕子,卻也未曾多加避諱,扶桑審視地看了她許久,卻到底還是不敢貿(mào)然開口相問,一應(yīng)暗潮洶涌的思緒,只得自己深埋心底。 午后下朝,皇帝來過一次。 人只能遠(yuǎn)遠(yuǎn)兒地隔著屏風(fēng)站,話音兒里難得有些愧疚,“扶桑,是我的錯,是我沒能照顧好你,你如今覺得怎么樣了,有哪里不舒服就說出來,章守正他們已經(jīng)在尋法子了,一定會治好你,別擔(dān)心,也別害怕......” 扶桑兀自嗤笑了聲,沒回應(yīng)。 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很有些擔(dān)心,又喚了一聲,這回卻只換來她沉沉一聲“滾”! 她的命都要活到頭了,實(shí)在不想再和他扯上一丁點(diǎn)兒關(guān)系。 皇帝的身影在屏風(fēng)后頭凝滯了許久,無聲地嘆息,最后終于靜默地離開。 扶桑覺得清凈了,踱步到窗邊去看外頭晴明的天、繁盛的樹,花圃中嬌艷的薔薇,目光觸及到空中振翅而過的燕,忽地勾起唇角笑了笑,祈愿來世自己也能像它們一樣,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 她如今習(xí)慣早睡,天幕將青時分,洗漱完后便在殿中燃一縷安神香,人躺在了床上雙目微閉,不多時,神思漸漸變得恍惚了。 沉酣夢回,她又站在了帝都的街道上。 頭頂上金芒生輝,眼前人頭攢動,耳邊有喧囂地鑼鼓聲越來越盛,她跟著聲音尋過去看,見街道那頭有人端坐馬上昂首而來,金玉秀致的一個輪廓,她怎么會認(rèn)錯。 但人群中有聲音在呼喊著“狀元郎來了”,也有人在喊“新郎官兒來了”,毫無疑問是在議論他,可她的晏清怎么會娶別人? 她站在人群中看了半會兒,突然奮力扒開人群想要上前去攔下他問個清楚,但卻不管怎么費(fèi)力都無濟(jì)于事,呼喚的聲音被淹沒在人潮中,不多時,只能徒勞看著他從眼前行過。 喧囂靜止,她轉(zhuǎn)瞬被遺留在空蕩的街道上,寒風(fēng)徹骨,天空中飄落下無盡的雪花,忽地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低頭去看,看見了一副十分熟悉但卻尚且稚嫩的面容。 那孩子雙目泛紅,望過來的眸中盛滿哀致與眷戀,映襯著眼尾一顆鮮紅的朱砂痣,像是美人沾染了胭脂的淚珠。 “是你嗎?” 這是幼時的他嗎? 她輕輕地問了聲,很想伸手去觸碰一下他,但伸出的手卻在抬起的一剎那變得透明,她的手掌穿過他,隨即親眼看著自己像一縷煙,被吹散在呼嘯的風(fēng)中。 “晏清......” 扶??拗鴱膲糁行堰^來,一睜眼,卻在微弱的燭火照映下看見他就坐在床邊,探身撫了撫她鬢遍些許凌亂的碎發(fā),溫言告訴她,“不怕了,我在這里?!?/br> 她一霎有些分不清真實(shí)和夢的距離,但他在眼前,她就只想撲過去抱住他。 低低地啜泣聲從他的頸窩處傳出來,她在極力壓抑,微微顫抖著身子,看著教人心疼。 晏清伸臂將人攬到懷里,手掌拍在她消瘦的脊背上,過了很久,直等到她逐漸平復(fù)下來,才問:“方才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扶桑緩過神兒再聽見他的聲音,倏忽一怔,猛地?fù)u了搖頭讓自己清明些,才道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她忙急匆匆抬起頭來看著他,“你怎么能來,明知道我如今染病,萬一過給你可怎么好?” 但晏清非但不退,反而安撫地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下,“別擔(dān)心,都是騙他們的,不會有事,別怕。” 扶桑聽著一時訝然,他已伸手將她的衣袖撩到小臂上,看著那突兀的紅疹,說話時眉間多少有些晦暗。 “皎皎,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愿出此下策使你受苦,但想帶你離開,唯有如此,盼你千萬不要怨怪我?!?/br> 她這才聽明白,望著他片刻,含笑搖了搖頭,“我不覺得這輕微的病痛有多苦,因我知道你沒有放棄我,也不會放棄,我心里就是甜的。” 晏清抿唇微笑,抱起她放到腿上,人依偎在他胸膛上,心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际菬o盡的愛意。 “我永遠(yuǎn)都不會放棄你,皎皎......”他的誓言篤定,“再堅(jiān)持幾日,等“病入膏肓”,姜美人香消玉殞,你就可以永遠(yuǎn)離開這座城了?!?/br> 扶桑有些憧憬,答應(yīng)了聲,耳朵貼在他心口,聽著里頭平穩(wěn)地鼓動,她問:“出去之后我們會去哪里?” 晏清準(zhǔn)備了兩個地方,“往南一直過邊境有大宛國,那里沒有寒冷的冬日,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是個不錯的去處?;蛘呶覀円部梢猿龊#シ鲇⒖谥械暮I舷删沉鞔◢u,你更喜歡哪個?” 她沒有考慮太久,說喜歡大宛國,“我喜歡溫暖的地方,到時候我們在那里建一個自己的家,院子里種上一排花樹,樹下掛一只大秋千,等到我們都老了,就一起坐在秋千上看夕陽,我還要就這樣偎在你懷里,你說好不好?” 老了還這樣子抱在一起,教人看見怕是要笑話的。 但晏清勾了勾唇,點(diǎn)頭說好。 扶桑又想起方才的夢境,揚(yáng)起臉問他,“姜美人死后,我就只是你一個人的皎皎,到時候我們就成親,好嗎?” 晏清也說好。 外頭夜色漸深,兩個人相對擁抱著躺在床榻上,誰都不愿意閉上眼睛。 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有看不夠的人,有道不盡的相思與掛念,話音清淺融進(jìn)微醺的夜風(fēng)中,一字一句盡都柔軟纏/綿。 窗外晨光薄薄在屋里映上一層幽藍(lán)時,他必須要離開了,扶桑舍不得,支起手肘湊過去吻他。 晏清手掌輕撫在她脊背上,極盡安撫,“別傷心,熬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就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br> 他臨走前從寬大的衣袖里拿出個小瓷瓶遞到她手上,囑咐道:“每隔一日服用一粒,約莫半月,你便會有病入膏肓不得醫(yī)的癥狀,外頭的醫(yī)女是可信之人,服藥時若有任何不適可與她說?!?/br> 扶桑握著掌心的瓷瓶朝他鄭重點(diǎn)頭,“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千萬小心?!?/br> 晏清走后,扶桑按照囑咐每隔一日按時服藥一回,疫病癥狀越來越重,但心里的期盼卻越來越美好。 瞧著火候差不多了,醫(yī)女便前往承乾宮回稟病情,當(dāng)日皇帝帶著章守正又來了一次,最后還是一個垂頭喪氣,一個失魂落魄地走了。 扶桑躺在床榻上備受毒藥煎熬時,幸有醫(yī)女進(jìn)來回稟了句,“皇上已下令禮部在為娘娘準(zhǔn)備身后事了?!?/br> 她長舒一口氣,一霎覺得過去幾日受得苦,盡都無比值得。 章守正已確定束手無策的病患,皇帝不會再有任何疑心,醫(yī)女這才拿出解藥給扶桑吃下。 扶桑服用過解藥后,用了兩日才緩解過來。 那日傍晚時分,醫(yī)女從殿外捧進(jìn)來一套內(nèi)官的佩服伺候她換上,又盡心將她面上細(xì)細(xì)修整了許久,待她再望向鏡子,里頭赫然只是個面目平平無奇的粗使內(nèi)官,再看不見幾分從前的絕代風(fēng)華。 “多謝你了。”扶桑從鏡子里看她,眸中有真誠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