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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禍宦在線閱讀 - 第8節(jié)

第8節(jié)

    “拜見小姐?!标唐呶⑽⒊卵芭抨唐?,是西經樓的駐守內官,進來是為尋一本書,打擾小姐,還請恕罪?!?/br>
    扶英拖長聲音低低噢了聲,四下瞧了瞧,眼珠滴溜一轉,笑說:“要本小姐恕罪也可以,我今日也悶得慌了,你陪我去玩騎馬,我不僅不追究你還會重賞你。”

    晏七略有不解:“但此處并沒有馬匹可供小姐玩樂。”

    “有有有,你跟我來就有?!狈鲇⒄f著便上前來拉他袖子,面上有些興沖沖地笑意,他這才想起從前聽人說起過,是有些官家的小姐公子們喜愛騎人為馬作樂,此時眼前這位二小姐說得“馬”,顯然就是他了。

    她只是為了好玩,并沒有多余踐踏的意思,甚至對于大多數奴才而言,能為承國公府的二小姐效犬馬之勞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但晏七說不上心甘情愿,只是任她拉著沒有權利回絕。

    一路被扶英拉到樓梯口,忽然從二人背后傳來一聲呼喚——“阿英”。

    晏七幾乎立刻便分辨出來那是皇后,忙要轉過身去行禮,與此同時,身邊的二小姐不動聲色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悄聲囑咐道:“你別告訴阿姐我們干什么去......”

    “你又要去哪偷懶?”皇后問扶英。

    扶英咧嘴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不假思索,“阿姐,我沒有偷懶,我剛才出來是想找一本書呢。”

    皇后瞧她一眼,并不再追問,反而轉向一旁的內官,他眼角有顆鮮紅的淚痣,繾綣似美人心頭的朱砂,教她有些印象,這人的名字也簡單得有些過于隨便,很容易讓人記住,是叫晏七。

    “是誰放你進來的?”

    晏七頷首:“回娘娘的話,是粟禾姑姑高抬貴手準許奴才進來尋一本需謄寫的書籍。”

    也是找書......她似是而非笑了下,未曾繼續(xù)追究,片刻又問:“今日無人送去嗎?”

    “今日的書籍原已送去了?!标唐邠钠桨捉o那小宮女惹禍上身,忙道:“只是當日書籍晾曬后裝訂有誤,書中內容稍有遺失,奴才方才正在找那部分的內容。”

    皇后輕輕噢了聲,“既然有正事在身,那方才二小姐拉著你準備去做什么?書籍不用找了?”

    她言語中些許笑意聽得晏七心神大亂,他低垂著眼,目光堪堪落在皇后華麗的裙角上,搖了搖頭,“方才二小姐說想要尋《奇物志》來閱覽,奴才恰好知道此書在二樓,遂為小姐略盡綿力,并非有意耽誤正事,請娘娘明鑒。”

    “阿姐你別怪他,是我要他帶路的?!甭犓麕妥约簣A了謊,扶英忙在一邊連連附和,說著又去拉皇后的袖子,“但我這會兒也不是那么想看那書了,阿姐,咱們回去吧?!?/br>
    皇后看了看面前低眉頷首的內官,未有發(fā)落,牽著扶英走了兩步復又停下,想起什么似得,問他:“你可會研墨?”

    從前能在淑妃跟前伺候的人,自然是精通文房的,晏七頷首答:“會的?!?/br>
    便聽她嗯了聲,道:“隨本宮進來?!?/br>
    ☆、第十二章

    西經樓三層南側有間畫室,方寸一隅的墻壁上,掛的是幾張世間難得的名家遺作,晏七在被貶來這里之前,只在宮教博士的口中聽說過。

    棲梧宮里的一次飛來橫禍,到頭來卻陰差陽錯成全了他的向往,說起來著實是造化弄人。

    因皇后素來喜靜,身邊鮮少留人伺候,他跟著皇后進入畫室,才見里頭空無一人,這便難怪為何要召他進來伺候筆墨了。

    西窗邊的畫架上是幅未完成的山水圖,所用的是當今盛行的岳氏筆法,畫面細膩工整,但在晏七看來,卻實則少了些山河該有的巍峨壯闊,而當皇后繼續(xù)拿起筆在紙上細細勾勒時,他未免有些意外。

    那樣拘謹的畫作,不該出自她之手才對。

    他心中有片刻失神,手上卻不敢有絲毫耽誤,跪坐在案幾邊,執(zhí)一塊名貴崔松墨緩緩在硯臺中打圈兒,偶爾抬眼正可看見皇后專心致志的側臉,窗外的落日余暉將她的眼瞳照成幾近透明的琉璃,也在她的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輝光,看起來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似得。

    屋子里一如既往的靜悄悄,并沒有因為多了一個人而有任何差別。

    扶英盤腿坐在案幾后練字,不過一柱香的功夫便又渾身不舒服的厲害,左歪歪右倒倒,字是沒心思繼續(xù)寫下去了,看一眼皇后,到底沒開口,扭頭瞧著研墨地晏七一笑,沒話找話,“誒,你在宮里多久了,我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呀?”

    許是方才晏七幫她圓了謊,教她自然而然將他視為了“自己人”,此時話說出口很有些親近的意思。

    晏七倒并不僭越,仍舊答得規(guī)矩,“奴才十二歲便入宮,至今已十一年有余,但此前未能有幸進入棲梧宮中侍奉,故而小姐沒有見過奴才。”

    “十一年!”扶英頓時睜大了眼睛,一張小嘴張成圓圓的形狀,“原來你已經進宮這么久了......阿姐常說,進了宮就出不去了,那你豈不是有十一年沒有見過家人了?你想他們嗎?”

    小小年紀的她還不明白男孩子進宮意味著什么,她以為就像是國公府里的眾多小廝一樣,只是一樁差事而已,故而于這樁差事而言,最難熬的怕就是再也不能見到血rou至親了。

    晏七握著墨石的手忽地一滯,隔了會兒才故作輕松似得說:“奴才已經不止十一年沒有見過家人了,時間隔得太久,如今早已記不清他們的樣子了?!?/br>
    聰慧如扶英,縱然才八歲,也能聽懂別人某些難以啟齒地言外之意,這該是進宮前便與家人失散了吧。

    而如何失散?

    許是逝世,許是拐賣,無論哪一種都是他人心底的傷疤。

    扶英生性良善,不欲專門戳人的痛處,悻悻止了這話頭,又低著頭安靜寫了會兒字,還是閑不住,抬手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側身過去看。

    那紙上不甚用心地寫了許多字,多數看起來都是名字,多數人晏七也都不認識,只有極個別幾個人他認識,如“姜扶?!薄敖鲇ⅰ薄敖铡?.....也比如“晏戚”。

    她將紙張遞給晏七,笑瞇瞇大方道:“賞你一張本小姐的墨寶,日后銀錢緊缺之時將其賣了,或能解你燃眉之急?!?/br>
    晏七著實被她逗笑了,搖搖頭指了指右下角的“晏戚”,“多謝小姐賞賜,但奴才的名字小姐寫錯了,應該是……七?!?/br>
    他用手指在桌案上比劃了下,扶英果然很好奇,“這是你原本的名字嗎,可哪有人會用一二三四五六七來起名字?。俊?/br>
    這一問倒把晏七給問住了,他說不出口是因當初爹娘將他賣給人牙子時得了七串銅板,對方一問名字,正巧被不識字的爹娘聽見一旁有位大官人姓晏,當下拼湊出了這兩個字,在那日之前,他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他這頭一時沒說出話來,扶英卻沒看到他眸中稍縱即逝的躊躇,腦中靈光一閃,道:“我猜一定是因為你在家中排行老七,對吧!”

    晏七隨即一笑,順勢點頭嗯了聲,轉過臉來卻正碰上皇后沉靜的目光混合了天際絢爛地晚霞一同落進他眼中,她在看他,準確地說,是在審視他,眸中帶些似是而非的憐憫,教他一時連呼吸都忘了。

    幸而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皇后將他片刻地失措盡收眼底,隨即大發(fā)慈悲一般移開了目光,執(zhí)筆在畫面落款處仔細勾勒起來。

    他好似瞬間得到了赦免,輕呼出一口氣,連忙低下頭去,眼神掃過畫紙上時卻又不禁停留下來。

    那原本拘謹的山水圖中,此時卻有一只展翅的雄鷹,是為畫面中唯一的活物,運用了與畫山水時完全不同的寫意筆法,極為豪放灑脫,只是原本應在九天之上的鷹此時卻低伏于山川之間,不得自在,無法恣意翱翔。

    一只被困住的鷹。

    皇后在落款處寫下了極小的兩個字,身子微微向后端詳片刻,又稍加修改了細微之處這才擱下筆,扶英見狀,適時湊過來雙手捧臉甜言蜜語說了個不停,皇后伸出一指輕點在她額上,溫言笑道:“今日關了你這許久倒是不容易,再這樣下去,你怕是要悶出病了,想出去就出去玩會兒......”

    這廂話都還沒說完,扶英忙興高采烈應了聲,立刻作勢起身,皇后含笑搖了搖頭,瞧著她嬌小的背影又鄭重囑咐了句:“但是不可以拿底下人玩“騎馬”,記住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多謝阿姐!”扶英連連答應,腳底下跑起來一陣風似得出了畫室的門,致使后續(xù)的尾音飄進來都略有些含糊,“我找李故帶我放風箏去了!”

    她一走,原就不甚熱鬧的畫室頓時冷淡下來。

    晏七放下了手中的墨石,靜靜跪坐在桌案邊等候皇后示下,良久卻都未曾聽見有任何吩咐,只有紙張卷起時輕微的摩擦聲伴著了輕微的腳步聲響在耳邊,他抬起頭,便見皇后將方才的畫卷隨手放入了角落里某一只畫筒中。

    她轉過身來立在窗邊,隨口問他,“損壞的書籍如今謄寫得怎么樣了?”

    晏七不好再跪坐著,站起身朝窗邊行了幾步,恭腰道:“回娘娘的話,少數實在辨認不出的孤本已由李掌事派人送往翰林院修補,除此之外其他書籍已謄寫過半了,再有月余便可完工?!?/br>
    皇后嗯了聲,目光無意般掃過面前的人,他看起來和這宮里其他的內官一般無二,總是習慣性躬著腰,但不同的是,他的姿態(tài)卻并不卑微,那是一種骨子里的淡然與出塵,無端能教人高看他一眼。

    “這邊的差事交代后,你可還想回咸福宮去?”

    她忽然話風一轉,說話時眼睛平和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只密林中遺世獨立的鹿,那種美麗溫馴卻脆弱的動物,與這森冷殘酷的宮禁,格格不入。

    晏七不知她是何意,但并未曾思索過她是否有試探的意味,只順從自己的內心自然道:“既來之則安之,奴才未曾想過離開。”

    皇后對這回答倒不覺意外,“留在這里或許此生都再難出頭,你既然已蹉跎十一年才有機會做到咸福宮的近侍,一朝成空,心中難道不會有怨念?”

    晏七搖頭,“娘娘言重了,晏七從來不曾有過半分怨念?!?/br>
    他朝皇后頷首,似是仔細斟酌片刻才繼續(xù)開口,“奴才的一輩子從進宮時便已注定再無出頭之日,無論咸福宮還是西經樓,對奴才來說并無差別?!?/br>
    那話實則是有些僭越了,但那樣平靜得近乎淡然的語氣中反而教人生出些無可奈何的認命。

    “那便......留在這里吧。”皇后輕輕呢喃了句,側目遠眺向天邊赤紅的晚霞,忽然叫了聲他的名字,“但是有件事你錯了,在宮里,若你不能踩著別人,便有一天可能會被別人踩在腳下......望你好自為之。”

    她竟是在勸誡他,那聲音鉆進晏七的耳朵里,順著血液流動游進胸腔中,化作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抓了一把,但未等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皇后已提步向桌案而去,邊走邊吩咐了句,說讓他也退下。

    晏七闔了闔唇,最終只得應了聲是,卻行幾步緩緩退了出來。

    出了畫室,他仍舊前往甲字排尋找《觀海策》遺失的那部分,但已經亂了的心緒卻無論如何再回不到正途,書頁在手中快速翻動,他的思緒卻似乎開始有些跟不上手上的動作,無奈之下,只好放慢下來。

    窗外的暮色漸漸透出深藍,高聳的書架之間再沒有明亮了的光線。

    晏七從墻邊的立柜中找出火折子點燃樓內幾處燭火,手執(zhí)一盞燭臺又回到書架跟前時,抬眼望了望南邊寂靜的畫室,見那邊仍舊是一片昏暗,他躊躇片刻,隨即緩步走了過去。

    他起先只站在門口屏風處,側耳等了半會兒竟一時未曾聽見其中傳來任何動靜,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急切念頭,幾步從屏風后轉出來,借著窗口微弱的光亮才隱約看見,那邊桌案上趴伏著的模糊人影。

    皇后就那樣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那姿態(tài)著實不甚雅觀,直教晏七一霎怔在當場,站在原地踟躇半晌,竟鬼使神差般未曾立刻退出去,反而放輕腳步行到桌案旁,隨手點燃了一路的燭火。

    搖曳的幾處光芒裊裊照亮方寸的畫室,他只是想讓她醒來時不至于身處黑暗中。

    桌案上的人睡得有些沉,并未因這一點點動靜而受到影響,只在晏七正要離開時轉了轉臉,露出一邊被壓得有些泛紅的臉頰。

    他回頭顧了一眼,便看見燭火映照下,她臉頰上沾染的底下紙面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跡。

    晏七瞧著熟睡中的人忽地忍不住莞爾,四下瞧了瞧,他并沒有遲疑太長時間,從衣袖中掏出手帕,就著一碗尚未污染的清水打濕,蹲下身,握著手帕極輕極輕地擦拭在她臉上,動作自然得仿佛并沒有意識到那有多么僭越。

    夜幕漸沉,微涼的夜風在屋中吹過幾個來回,像是混雜了甘純酒香能教人陷入沉酣,恍然不知時間流逝。

    直到屏風外傳進來一陣熟悉的輕快腳步聲,他仿若從夢中驚醒,連忙收回手。

    扶英將那略顯局促的舉動入了眼,頓時皺起了眉,好在沒有立時發(fā)作,先問道:“阿姐睡著了嗎?”

    晏七已站起身朝她走過來,點頭嗯了聲,便見她扭頭朝外去,“那我們不要打攪她,你跟我出來交代?!?/br>
    她好似突然拿出了國公府二小姐的架勢,凌厲地審視他,問他方才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晏七一時哭笑不得,卻也并不敷衍,從袖中拿出擦拭墨跡的手帕示于她,又將先頭緣由全盤脫出,說著更囑咐了句,“還望小姐不要將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奴才本不該看見娘娘臉頰染墨此種情態(tài)......”

    皇后不能失儀,扶英雖小,但聽得明白他的意思,何況他有雙誠懇溫和的眼睛,這樣的人,大抵都不會是心懷不軌之徒。

    她思索了片刻果然點了點頭,“那好,先前你幫了我一回,這次我也幫你一回?!?/br>
    ☆、第十三章

    傍晚時分,西經樓下方的廣場四周樹枝上都已掛上了八角風燈,燈火掩在樹影婆娑間,倒映著粼粼湖面,漾起滿目火樹銀花合的旖旎。

    晏七從樓中踏出來,門口侍立的禁衛(wèi)都已換了人,見他拿了書籍要離開難免過問一句,這廂同二人交代完來由,轉身便迎面碰上先前往映春庭送書籍的小宮女,提了一方雕花梨木食盒要往樓中去。

    因著上半晌那一茬事兒,小宮女此時見他頗有些不好意思,故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明明還沒到去取書的時辰,你可是提前謄寫完了.......下次這種情況也不用來跑一趟,放著等我過去就是了。”

    晏七搖頭說不是,“今日送來的書籍內容有些錯漏,我是來找其中遺漏的內容?!?/br>
    “?。渴俏夷缅e了嗎?”她嘴角彎起些難堪的弧度,小姑娘的心思一向都寫在臉上,面對在意的人她們總是過分敏感,“實在對不住,下回你可以提前一天將要取的書籍告知于......”

    “沒有沒有......”晏七聽出來她話里沒來由的自責,忙出言止住,“和你沒有關系,無需多想,還有這本書明日早晨大約謄寫不完,就不必再送別的書籍過來了,勞煩你傍晚來取走即可。”

    他是個十分溫和的人,說話的聲音不似尋常男人那般粗獷渾厚,也不像其他許多內官那樣尖銳,而是水一樣清越與純澈,言語之間總能讓人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