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棲息地
夜幕降臨。 林安顏坐在別克車后排,暈車暈得想吐。 她爸爸開車技術(shù)實在很爛—— 速度把控得不好,時快時慢就算了。 人又膽子小,怕撞到人,和前面的車保持著賊大的車距,旁邊的車沒耐心,總超到他前面去。 她爸爸被一嚇,就動不動踩剎車。 “阿爸,把我這邊窗子開開,”林安顏頭靠著車窗,有氣無力地哼哼,“我要暈死了” “你自己按呀?!彼职置Φ酶緵]時間回頭。 “我按不來!” “讓你mama幫你按?!?/br> “……我遲早被你們爺倆給氣死!”林mama也暈車暈得臉煞白,把兩邊車窗都放了下來。 “過完年開春我就去考個駕照,再也不要坐你的車了?!?/br> “你考去撒,”林爸爸被罵了也沒脾氣,仍舊笑嘻嘻,“有你開車,我還省點力氣嘞。” “呸!不要臉?!?/br> 她mama被氣的笑。 外面的冷風(fēng)吹了進來,聒噪的人聲和交通聲也傳進耳朵。 林安顏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 家鄉(xiāng)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當(dāng)然是沒上海繁華。樓房都矮了一截,也沒有那樣華麗的燈光。街道兩邊都是小商鋪,都打著差不多的招牌,白底紅字,方方正正,沒點趣味。 行人都穿著厚羽絨服,也有穿鮮艷的珊瑚絨家居服就直接上街的,只圖保暖,不講時髦。 但就是親切,熟悉,可愛,讓她喜歡。 正是晚飯前,熟食店外面排著長長短短的隊。 “我想吃嗆蟹。”林安顏突然說。 “早就買好咯!”她爸爸聽見了,在后視鏡里對她笑,“還等你說嘞?!?/br> “你看前面看前面!” 騎著小摩托的一個小年輕頭盔都沒帶,不顧紅燈的指示,就這么從她家車前面超過去。 他爸爸猛地剎車,林安顏一個重心不穩(wěn),撞到了前面的車座上。 “找死伐,”他爸爸頭伸出去罵那個小年輕,“這些人不要命嘞!” “我再也不要坐你的車了”林安顏摸著額頭說。 從車站到家,一段不長的距離,她爸爸開了快半小時。 家里是市中心的老小區(qū)。 20年的老房子。 林安顏家這一棟總共就8戶人家,兩邊各4戶,圖個清靜。 她家在二樓,要走一段長長長長的樓梯。 “你們先下車!”爸爸把車停在樓下,準(zhǔn)備讓她們先上樓,再把車停到車庫。 行李是從來不要母女倆搬的。 他說都他來拿。 mama還是堅持把林安顏的書包和丈夫的公文包從車上帶了下來。 丈夫眼睛去年動了手術(shù),眼睛不好,醫(yī)生說不能提重物,她都記得。 “你也幫著拿點東西啊,懂點事!” 上樓的時候,她mama說她。 “知道了知道了?!绷职差伆褧舆^來,背到了背上。 家里還是老樣子。 mama轉(zhuǎn)開鑰匙,推開門。 一股熟悉的安寧的味道就又包裹了她。 安全,平靜。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睡覺了。 “還沒吃晚飯呢,吃完再睡?!彼齧ama換著拖鞋,就往廚房去。 “我不餓。”林安顏說。 “把你東西都到房間里放好,別讓我來收。我先熱菜?!?/br> “……” 在家里,她說的話是不可能被爸媽當(dāng)作重要的事去聽的。 他們總還當(dāng)她是小孩子。 房間比她去上大學(xué)前又熱鬧了一些。 書桌上堆滿了財經(jīng)、炒股票、公司經(jīng)營的書,旁邊的衣柜外也掛了三五件她mama的大衣。 每次都這樣,林安顏已經(jīng)快習(xí)慣了。 她不在的時候,她的房間就會變成他們的公用用品。 抽屜的鎖也被開了。 鑰匙就這么松松插在上面。 也不知道是她mama犯完罪忘了收拾現(xiàn)場,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林安顏看著抽屜里以前的朋友給自己寫的信件和賀卡。 都是展開的狀態(tài)。 ——在這個家,是永遠都沒有隱私可言的。 她把剛拿出來的日記本又塞進了書包里。 房門被推開了。 “顏顏來吃飯呀,”她爸爸探出頭,“東西一會兒再收?!?/br> “我不餓?!绷职差佡€著氣。 她被她mama做的事搞得沒胃口。 “吃點吃點,給我個面子嘛,” 她爸爸走進來,推著她坐到飯桌上,“你mama燒了好久呢,大清早就去買的老母雞” 飯桌上,擺滿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好菜。 “諾,嗆蟹!”林爸爸把一盤通紅的紅膏嗆梭子蟹擺到她面前,“你不是最歡喜吃啦!” “嘿嘿嘿,”林安顏立馬坐下,用筷子剜了蟹殼上的紅膏吃。 “壯哇?”她爸爸坐在對面問她。 “壯的。血血紅?!?/br> 她爸爸這次的梭子蟹買的是真的好。 蟹膏紅的像熟透了的柿子,從蟹里面一直溢出到蟹殼外。蟹rou白的透明,晶瑩剔透。 一口咬下去,說不出的滿足。 “好吃!”林安顏嚼著蟹rou,笑瞇瞇,“我在學(xué)校想了好幾個月了!” “蘸蘸米醋,不然寒?!彼齧ama也掰了一只吃。 “嗯!” “都是母的。阿爸前日早上去市場買的,腌了整整兩天。” 她爸爸找了只最壯的,把那只蟹的紅膏刮下來,放到林安顏的醋碗里。 “你也吃呀!”林安顏說。 “我有的吃?!彼职趾┖┬π?。 “這次嗆蟹腌的好?!彼D(zhuǎn)頭對著自己老婆進行評價,“淡呵呵,交關(guān)好吃?!?/br> “當(dāng)然咯。我哪次失手!”她mama被夸得面上有光,“好吃伐?多吃點!” 林mama盛了一碗黃澄澄雞湯,放在林安顏面前。 又夾了一只大雞腿,放進她碗里,“吃呀!” 林安顏把雞腿皮去掉,夾到盤子里。 “你這小孩,吃不來的,”她爸爸把那塊雞皮夾到自己碗里,一口吃掉。 “雞湯喝點!別挑食。” “太油了。”林安顏嫌棄地皺皺眉,拿勺子在碗里撇了撇,想把最上面浮起來的那層雞油撇掉。 “雞自己的油。我一滴油也沒放。”她mama說。 “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吃rou雞?!?/br> “你這小孩不懂的。土雞好呀,rou緊,補嘞?!?/br> 一頓大餐吃飽喝足,一家人坐在位置上休息。 “還是家里好吧!”她爸爸用牙線剔著牙,邊問她,“明交想吃什么菜?” “還想吃嗆蟹?!?/br> “好,明交阿爸再去買好伐,還有嘞?” “紅燒帶魚!” 就這樣把明天的菜都定下。 林安顏站了起來,摸摸肚子,消食。 她家照例還是她爸爸洗碗,倒垃圾。 她mama已經(jīng)跑到她房間去檢查她箱子。 “你這些衣服,”林mama拿到鼻尖聞了聞,“都有味道?!?/br> “沒有吧?!绷职差佔哌^去,“我都洗過的,學(xué)校有洗衣機?!?/br> “你洗的啥呀?”她mama明顯是不滿意,“全都要重新洗!” “……噢?!?/br> 她mama轟隆隆把一袋衣服都抱進衛(wèi)生間去,“顏顏!”。 “哎!” “去陽臺把刷子拿過來?!?/br> “噢?!彼舸魬?yīng)了聲,過會兒又跑回來,“什么刷子?” “刷衣服的呀。你這小孩怎么一點都不機靈!曬在陽臺上的。左邊?!?/br> 陽臺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又小小整修了一下。 鋪了新的瓷磚,又打了一個專門放綠植的架子。 她mama喜歡養(yǎng)花,雖然養(yǎng)不太來。 養(yǎng)一盆死一盆,但還是愛養(yǎng)。 林安顏打開燈,就看到陽臺上一盆盆快死的植物。 基本上除了多rou,全線陣亡。 “……”她深深為這些植物感到倒霉。 “林安顏!”她mama又喊她。 “噢噢,來了來了!” 她把刷子抓在手里,小跑回衛(wèi)生間。 “磨磨唧唧的,拿東西拿個半天。和你爸一樣?!?/br> 該說不說她mama做事是真的很麻利,就一會兒功夫,已經(jīng)搓好了三兩件衣服。 林安顏蹲下來,拿個小板凳給她mama,“干嘛還要手搓?丟洗衣機不就行了。” “洗衣機怎么洗的干凈!”她mama坐在小板凳上說她,“你女孩子,這么邋里邋遢的?!?/br> 她攤開林安顏一件白色的已經(jīng)有點微微泛黃的舊t恤。 “你看你這個衣服領(lǐng)子,根本就沒洗干凈。還有這些內(nèi)衣,都是不能用洗衣機的,一定要手洗的?!?/br> “我哪有那么多時間嘛。每天上完課回寢都累死了……” “女孩子!個人衛(wèi)生最重要。再累也要把自己弄的干干凈凈?!绷謒ama教訓(xùn)起女兒來中氣十足。 “你過來,學(xué)著點。別跟你阿爸一個樣,整天什么都不學(xué)。全是我在忙!等我死了,你們爺倆就好過了?!?/br> “我又干嘛了?”她爸爸剛剛倒完垃圾回來,在外面聽見了。 “我可是干了一天的活誒。白天上班,晚上還開車去接女兒,碗也我洗的垃圾也我倒的。” 林爸爸本來是個撒嬌討好的口氣,可不知道怎么傳到老婆大人耳里,就變成了挑釁。 “我沒上班?!”林mama嗓門立刻高了一度。 “菜不是我燒的?!算算算,你就天天跟個女人算!難怪你沒出息。紀小麗老公,當(dāng)時和你一樣在外面打拼的,人家現(xiàn)在生意做多大了,你看看你才掙多少錢!” “好啦好啦我不說了?!?/br> 眼看著老婆又開始了,林爸爸及時認輸。 “你本來也沒什么可說的!”林mama搓著手里的衣服,越搓越來氣,“你看看小區(qū)前面后面,現(xiàn)在哪個人家沒搬新房子里去?就我們!還住在這個老房子?!?/br> “那不是要供顏顏念書嗎……”林爸爸默默回應(yīng)。 “她才本科,哦,你就供成這樣啦?人家小孩送到美國英國去的,人家都沒說供不起!” “你厲害你供去呀”她爸爸終究是忍不了,開始回嘴,“沒看你掙多少錢?!?/br> “我之前沒掙?!”她mama猛地把手里的刷子丟下,洗衣盆里的泡沫飛了起來,濺到了林安顏的下巴。 “你們別……”她還沒來得及拉,她mama已經(jīng)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跑到了外面。 “我不是為了在家里帶她我后來才辭職的?要是你在家?guī)『?,我在外面掙錢,我早就掙比你多了!林飛你好意思的!” “那你現(xiàn)在出去啊。你出去,我看你能掙多少錢!” “……”林安顏搓著衣服,已經(jīng)不想再聽下去了。 冬天的水冰涼。 她把那一盆衣服搓完,過完兩遍水,走了出去。 “我去睡覺了?!?/br> 沒人應(yīng)答她。 “衣服我洗好了。mama你曬一下?!?/br> 她交代完,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 客廳里爸媽的爭吵仍不休。 先是和前后鄰居家進行對比,又把她初中到高中的事反復(fù)翻出來說,“欺負”、“休學(xué)”、“錢”、“求人”的字眼不斷從聲稱再也不會提的父母嘴里冒出。 很煩。 世界好吵。 林安顏戴上耳機,擋住外面的一切。 兩個歪歪:蔣黎你醒了嗎? 她打開微信,給他發(fā)去一條消息。 JL92:嗯。到家了嗎? 兩個歪歪:剛吃完晚飯。 JL92:好。 兩個歪歪:你要去上課嗎? JL92:還有一會兒。 林安顏的手指在輸入鍵上停留了一瞬。 她不好意思說想要他陪她,怕耽誤他時間。 可出乎她意料的,下一秒,他的視頻就打了過來。 ——他好像總能讀懂她的心情。 屏幕黑了一瞬,然后整個變亮。 “顏顏,晚上好呀?!?/br> 加州的好太陽帶著他溫柔的嗓音一起包圍了她。 林安顏看著屏幕那邊蔣黎的笑顏。 突然就想逃離。 想要,逃到他那邊去。 世界好吵。 他是她唯一的棲息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