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無獨有偶,從謝懷石書房中搜查出與風巖部落的通信,信件被部下燒了一半,有些已然損毀,所幸謝懷瑾來得及時還留下一部分證據(jù)。 他立即上報朝廷奏請放出謝暮白與謝郁離,又帶人馬親自在昭獄門口迎接,兄弟三人寒暄一番,不知不覺已到府中。 府內有人一箱一箱地往外托運東西,周氏不時上前清點東西,她擦擦額間薄汗,催促陪嫁的動作快些。 謝懷瑾前腳出門就看見這陣仗,不由問:“大嫂這是做什么?” 周氏面對揭發(fā)了她丈夫的謝懷瑾,不欲理他,又怕他跟過來問到底,于是長話短說。 “三公子看不出來?你大哥已經(jīng)押送官府,我也該與他一拍兩散,回自己家去?!敝苁厦黠@地不想與謝懷石再沾上關系。 “話不該如此,夫妻本是同林鳥……” 周氏率先打斷謝懷瑾,她挑起柳葉眉:“怎么?他今日遭了難我就該為他奔走營救,或者是死守一生同他一起臭名遠揚?那他行事之前有沒有想過我,他的妻子要如何自處?” 謝懷瑾被她懟的啞口無言,周氏確實不好再待在謝家,就算謝暮白謝郁離不追究到她頭上,府里的下人也會看人下菜碟。 “大嫂就算不想待在侯府,也可以搬出去等候大哥回來的那天,”謝懷瑾連忙表示,“住宅的費用由三弟出。” “不必了,我家里容得下我,有可以訴說委屈遮風擋雨的宅院,我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為了世俗眼光苦守寒窯忠貞不渝?!?/br> 周氏確實小門小戶出來的不假,可在當?shù)匾菜愀皇杏?,爹娘對她疼愛有加,當初也是看中謝懷石侯府長公子出身,除了是妾室所生也算一表人才,周家才存了心思。周氏直到隨謝懷石回京才了解到更深一層真相,原來他的生母卷入人命糾紛,而他甚至為了替自己和生母出頭孤注一擲,這讓被棄離在外層的周氏如何不怨。 她沒有大戶人家閨女的涵養(yǎng),從前就引得小丫鬟暗地嬉笑,使她更加縮手縮腳,這次索性直接釋放出來怨念,力圖讓他們也難受,周氏道:“就算這里容不下我,至少我周天香還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以無限包容自己,可你們呢?怕是在這里也感知不了任何暖意吧?” 門外車馬裝整完畢,周氏由侍女攙扶上車,一行人逐漸遠離街道。 驚聞喜訊,元氏沒有在房中等謝郁離問安,腿腳躺了許久有些麻痹,她卻迫不及待要見到謝郁離,讓書客不必扶著。 謝郁離一入內院便被元氏拉住,她掰著謝郁離的手臂左轉右轉查看身形,擦擦眼角眼淚,“竹哥兒瘦了,要好好補補。” 謝郁離笑道:“大補大食乃大忌,再說孩兒這些日子過得很好,勞母親費心了?!?/br> 元氏撫摸他的頭不說話,眼淚又掉了下來,謝郁離與她敘話緩解悲傷,談話之間,同行的謝暮白不見蹤影,謝郁離的目光向前看得更遠些,越過簇擁的人群,少年的背影形單影只。 像是有所感知,謝暮白回頭,府中樹葉換了顏色,在一片金燦燦的木葉里,隱約瞧見謝暮白回以微笑,片片樹葉隨風而散遮擋遠處身影。 謝郁離忽得想起,從前他自書堂下學時,崇拜他年少成名的meimei們與小丫頭常常跑出來迎接,里面從來沒有一個人的身影,那時的二姑娘偶爾路過必然加快腳步,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很久,謝郁離留了心,想要與這位二妹打好關系,刻意叫住謝暮白,而謝暮白抱著手里的書本冷冷睨他一眼又走開。 圍著的姐妹嘩然,謝郁離愣了下,打圓場道:“看來懷竹哪里做的不好惹二妹生氣了?!?/br> 再然后謝郁離不再驚才絕艷,踏進內院再不見從前的熱鬧圍繞,謝懷瑾怕他一個人煩悶,遇到詩會經(jīng)常拉著他同往,三哥雖是好意,謝郁離亦明白謝懷瑾的好意,但腹有詩書無法施展的憋悶還是讓他愁腸百轉。 謝郁離這才明白謝暮白年少時流露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有嫉妒,也有羨慕。 還好,他們最終得償所愿。 —— 永夜,太監(jiān)宣讀旨意,太后坐在紅木高椅,秋意nongnong,木頭本就冰冷,齊榭體貼地讓下人給所有家具鋪上繡墊,身上暖熱融融,太后卻語氣冷冰冰地質問在旁受封的齊榭,“你本是罪臣之女應該打入凡塵受盡苦楚,是我不顧眾議將你接入宮中,吃穿待遇如同親孫女,你不思回報不說,還要反咬一口,真是讓人寒心!” 齊榭不慌不忙地接過受封旨意,有了封賞不枉她蟄伏如此之久,而且代表她再也不用受太后桎梏。 “齊太后,你說這話當真不虧心嗎?”齊榭又把太監(jiān)端來的禮服放在桌上,她拿起左手邊的腰牌,腰牌上面刻寫鄉(xiāng)君二字。 齊太后,當今圣上的養(yǎng)母,因所生皇子夭折,于是收養(yǎng)了一名位份不高妃子的孩子,圣上對于齊家多有關照,也聽從太后舉薦選淑妃入宮,如果一切戛然而止,也算母慈子孝。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齊家不滿意于現(xiàn)狀三番五次僭越,與太后常常密信,甚至密謀造反,皇帝的信任終歸崩塌。 當然,齊家并不是主要謀反者,只是作為配角出現(xiàn),齊大人臨死之時對謝沐所說一半真一半假。 事情敗落之后,首先暴露的齊家做了犧牲品,而真正的主謀潛入押送的隊伍,告知齊大人他的女兒在自己手上,要想女兒活命就承認所有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齊大人不得已認下罪狀,利用謝沐的信任暗示自己冤枉,又請謝沐照撫阿阮,才決絕赴死。 可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白氏根本沒有抓到齊阮,就如謝沐找到的女孩根本不是齊家親生女。 想到這里,齊榭眼眶濕潤,這么多的人情愿為了一個假千金付出,可她呢?終日步步為營,與害了全家的老虔婆虛以委蛇。 齊太后當然知道自己謀劃過什么,她始終不見后悔,“要不是我的孩兒死了,斷然輪不到那個血脈卑賤的登上帝位,他以為對我齊家照顧有加,可等他死了呢?養(yǎng)我生我的齊家該怎么辦?我要的是齊家百世流傳,而不是他的后代把齊氏家族永遠踩在腳下?!?/br> 她提拔的淑妃是個不爭氣的,不過三五年就沒了恩寵,齊太后能倚仗的只有三皇子,與皇帝說了幾次,對于立太子的話題推了再推,太后橫了心咬了牙,當初能把養(yǎng)子扶上位,現(xiàn)在就能把三皇子同樣推上去。 “對了,三皇子呢?我要見他?!碑吘顾麄児餐魈数R家的血脈。 太監(jiān)回:“圣上早已著人問過三皇子,三皇子言不與罪婦同一屋檐。” “罪婦?”太后愕然,“我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他敢叫我罪婦?” 齊榭出聲提醒:“三皇子是您屬意的登大統(tǒng)人選,他若是想要活命,怕是連淑妃這個母親都認不得?!?/br> “呵,你們都是一樣的涼薄,明明與齊家有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卻迫不及待地與我斬斷關系。可是我必須告訴你,這世間最可靠的東西就是血緣,它是我們之間的羈絆,因為這個,我才不遺余力保你周全?!?/br> “是么?”齊榭不為所動,“我還是齊將軍的親生女兒呢,享受過謝將軍的舐犢之情嗎?受到過齊夫人的百般寵愛嗎?這就是你所謂的更重要的血緣?” “那只是一個意外?!饼R太后辯解,“你看看你現(xiàn)在,錦衣玉食花團錦簇的,都是我給你的?!?/br> “是嗎?我怎么覺著,我是您培養(yǎng)的下一個淑妃呢?”齊榭咬牙,她回想起自己做過的一樁樁一件件蠢事,要不是及時折返,怕是會被這老太婆坑死。 “我后來想了想,設計明昌公主,乃至陷害新科狀元,你都視而不見仿佛不是什么大事,任由我斷絕前朝與后宮的后路,目地只是為了我腹背受敵更好被你cao控?!饼R榭笑著笑著,淚光流在臉頰,“說起來還要多謝太后送的貼身侍女,要是沒有她,我如何想得到如此,如何做得到如此。” 齊榭一指,一個宮女立馬跪下去,不敢直視太后與太監(jiān)的目光。 “帶下去?!碧O(jiān)揮手,宮女被拖走。 區(qū)區(qū)一個太監(jiān)沒有指令敢送走她宮中的人,齊太后明白大勢已去,她將繡墊扯下,摔碎一盞瓷杯。 太監(jiān)只安撫齊榭的情緒,“鄉(xiāng)君切莫過分悲傷,您的前程長著呢,別在乎眼前的小小得失?!?/br> 齊太后站起來,挑起齊榭嬌柔的面容笑道:“這般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可得維持久些,免得圣上哪天記起你是齊家的女兒,把你一同清算?!?/br> 齊榭被齊太后掰住臉,依然笑容滿面,“阿榭是在農(nóng)戶孫家長大的?!?/br> “果真冷血?!饼R太后放手,她以為自己看中的是個美人花瓶,沒想到這只花瓶內有乾坤,是她輕算。 她的養(yǎng)子也是好算計,弄一個與齊榭不和的齊阮當做幌子,齊阮又常常與賢妃通報消息,齊太后順水推舟提拔齊榭,可原來齊榭才是真正的要反叛的人。 想想也對,齊榭根本沒有感受過齊家的親情,對于齊家合族覆滅之事自然無關痛癢,只要自己活得安樂,何必管族中的血海深仇。 太監(jiān)遣散了宮中大半的人手,長夜過后,此地將成為冷宮,里面的人畢居在此永世反省,太后對著齊榭出走的身影道:“你贏了,贏在比我無情無義?!?/br> 齊榭不曾回頭:“齊家謀反罪有應得,我作為血脈僥幸活一命,更應感謝天恩浩蕩。對吧,陳公公?” 太監(jiān)滿意地點頭。 南熏殿門口,門外的齊阮與齊榭恰好撞面,齊榭瞥見齊阮的令牌,與她手里的制式一樣。 齊阮看著齊榭發(fā)紅的臉,“你……” 齊榭道:“沒挨巴掌,是不是很失望?” 齊阮擺手解釋:“我沒有這么想?!?/br> “不要告訴我你是擔心我,”齊榭嗤笑,“我不需要。” “我知道?!饼R阮道。 “你不知道,”齊榭又重復了一句,“你不知道?!?/br> 齊榭神色并不好看:“沒錯,你是替我承受了本該是我經(jīng)受的苦難,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應該平起平坐。但,不是我親娘調換的嬰兒,齊氏雙姝的因由你的親娘埋下,就算后來齊家遭難,你照樣享受到了童年時我親生母親的關愛,我的親爹為了你自愿赴死,而等我回來后,什么都不剩,連爭取的機會都沒了?!?/br> 齊阮咬唇。 齊榭還覺不夠,繼續(xù)與她爭議,“是你的母親使我與親人分離多年,如果情況換過來,是我母親逃避追捕路上將我與農(nóng)戶的親生女兒換了,你怎么想?這世間的事不該只以結果論處,就算你替我受過,但不代表孫氏當初的做法是正確的,無論多少人勸解我要諒解,可我齊榭就是要永生永世與你作對,你也不用妄想與我搞好關系。” 齊阮出奇地沉默。 劉公公退出宮殿,對著兩位新封的鄉(xiāng)君笑瞇瞇道:“呦,兩姐妹談天說地的,聲音可得小點,圣上要午休了,暫時不見你們,二位鄉(xiāng)君就不用過來謝恩了?!?/br> 齊榭乖巧地福禮,轉身去了慧國公府,姑姑還在等她。 齊阮沒有可去的地方,慢悠悠地從宮殿走廊踱步。 南熏殿西側游廊,男子走在有陽光的一側,向齊阮這里走開,齊阮退開回避,男子又上前幾步說話:“勞劉公公傳個話,就說文樂想要面圣請安?!?/br> 劉公公跟在齊阮身后,原是為了告訴她新的住處,現(xiàn)下先回文樂,“三皇子,圣上正在休息,下次再請安吧。” “鄉(xiāng)君,奴婢讓人帶您去新的宮殿歇腳,以后您和齊二姑娘一起住在蘭澤閣了,可得和和樂樂的?!眲⒐凳尽?/br> “阿阮明白了?!饼R阮笑。 劉公公笑著送齊阮,文樂不知何時折返,他狀似好奇問:“這是何人?為何住在宮中?” “先齊將軍的女兒,單名一個阮,還有一個meimei叫榭,說起來,她們姐妹倆與三皇子也算親戚?!眲⒐駠u。 文樂笑了笑,仿佛沒有反應。 ※※※※※※※※※※※※※※※※※※※※ 齊榭真的不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