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模糊的黑暗中，海琉光的眼眸流動著明亮的光彩，那是春天日光下的花將要盛開的顏色，她說，“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瑯音……我非常非常地愛他?！?/br>
    這個夜晚是冰冷的。海瑯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雙胞胎原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歡喜和她的憂傷，他全部都知道，他們原本就是彼此的半身。此時此刻，海琉光的心滿滿地被愛戀所占據(jù)了，并未察覺到?，樢舻漠惓?，她就如同往常一樣，迫不及待地向哥哥傾吐心底的情愫。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愛上一個人會是這樣的感覺，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跳得特別快，只要閉上眼睛，他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彼穆曇魩е倥彳浀睦`綣，“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br>
    “他是誰？”?，樢舭胩觳耪一亓俗约郝曇?，他僵硬地問著。

    “朱羽燃犀?！焙Ａ鸸馇逦鼗卮?，“他是朱雀王朱羽燃犀?！?/br>
    海瑯音猛地坐了起來，厲聲道：“琉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海琉光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她的笑容美麗而倨傲，“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么，這世界上，除了燃犀，又有哪個男人配得上我呢？”

    年輕的龍王，她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她不知畏懼為何物，這世間原本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攔她的意愿。她溫柔而堅定地道，“他是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我只愛他一個，此生不渝?！?/br>
    海瑯音緊緊地攥住了手心，半晌沒有言語。

    海琉光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她慢慢褪去了笑容，遲疑著問道：“怎么了，瑯音，你不高興嗎？我還以為，你會和我一樣……”

    “不！我和你不一樣！”瑯音打斷了她的話，一把拉住她，把她推搡下去。

    其實?，樢舻牧鈱τ诤Ａ鸸鈦碚f，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她不想違背哥哥的意思，就這么被拉扯出了門外，然后，?，樢簟芭椤钡囊宦?，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隔著門，?，樢裟欠N悲傷而憤怒的情緒漸漸地傳遞到海琉光的心中，她把頭靠在門上，茫然地道：“瑯音，你到底怎么了？”

    ?，樢粝騺硎菧睾投潇o的，他一直都那么疼愛她，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沖她發(fā)火，海琉光想要推門進去，卻有點膽怯，她是那么在乎哥哥，以至于那一時間將她愛戀的心思都忘記了。她低聲懇求他：“瑯音，告訴我，我說錯什么了嗎？你別生氣好嗎？”

    “你并沒有錯，琉光，你說得對，這世界上只有朱雀王才是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我，只是你的拖累而已?！焙，樢粼陂T的另一端，壓抑著翻騰的情緒，平靜地坦承，“我在嫉妒，我只是在嫉妒那個男人，我不想聽你提到他，我不想看見你說起他的樣子，琉光，我原本以為，你是屬于我一個人的?！?/br>
    海琉光呆了半天，只能喃喃地對他說：“我是愛你的，瑯音?！?/br>
    “抱歉，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好嗎。琉光，我不想……不想讓你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嫉妒的嘴臉很丑陋，我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走開，琉光！”

    ?，樢舻穆曇暨€是那么平穩(wěn)，只是比平時略微急促了一點，但海琉光聽懂了，他是那么堅決、不容置喙。

    海琉光的手指慢慢地摩挲過那道薄薄的木門，門的那一邊，是她另一半的身體，原本與她同喜同悲，而現(xiàn)在，似乎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她緩緩地后退，而后，走出了這座宮殿。

    夜色寂寥，她抬頭仰望如蒼穹的海幕，沒有星辰的夜空，魚沉入海底，那是飛鳥無法翱翔的領域。她想起了遠方的戀人，她的心一半是冰涼、一半是guntang。

    ——————————

    墨檀把那朵曇花留給了白芷，放在白芷的枕邊。

    冰晶結界的效力開始消失了，白芷伸手摸去，只有一手淡淡的香氣，那花瓣已經(jīng)融化了，白芷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她閉上眼睛睡去，臨睡前，她想，要是能夠親眼看一看那花就好了。

    夜晚的無寐海是安靜的，大海也已經(jīng)沉睡。白芷的意識漂浮在空中，越過眾多五彩斑斕的幻象，走入了海琉光的夢中，尋覓那朵花盛開的模樣。

    北地之境、冰原之巔，龍王劍激起的氣流形成了漩渦，繁花飛舞，白雪飄零，雪的香氣是冰冷的，花的顏色是淺淺的溫柔，夢境里，雪仿佛永遠不會停止，而花仿佛永遠不會凋零。

    在這白色的夢里，那個男人朱紅色的長發(fā)在風中飛揚，他張開了赤色羽翼，宛如在冰雪中燃起的火焰，如此耀眼而澎湃。龍王劍指向他的胸口，卻忽然停住了，一劍之距，他們在花與雪的天空下無聲地凝望。

    他笑了起來，他金色的眼眸中帶著陽光的溫度，足以令冰雪都消融。一片花瓣打著旋兒落到劍鋒上，然后和劍鋒一起融化、消失。他的羽翼是如此地寬大，把海琉光攏了起來，擁她入懷中，他低下頭，在她的耳畔輕聲呢語：“我的名字叫做燃犀……朱羽燃犀，記住我，好嗎？”

    雪從空中落下，掠過白芷的眼角眉梢，她看得那么真切，這個遙遠的夢境里，有她觸摸不到的花。

    “朱羽燃犀……”她佇立在風雪中，念著這個名字，不敢大聲，怕驚擾了雪落下的聲音，只能低低如囈語，“是你嗎？你原本是我的……”

    ——————————

    第30章

    隔著千萬重海水, 春天的氣息仿佛也流淌進海底，人魚的歌聲若斷若續(xù), 輕柔如絲絮，繚繞在水色波光深處。這一年的春日祭又到了。

    ?，樢魣?zhí)著畫筆在紙上勾勒，頭也不抬，對海琉光道：“我要石青色, 你幫我調(diào)一下?！?/br>
    海琉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片刻后, ?，樢艉鋈粴鈵赖亟辛似饋恚骸傲鸸?，你在做什么？”

    海琉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水墨已經(jīng)漫出了硯臺, 在畫紙上洇開了一大片青色, 她訕訕地收手：“抱歉，我不太會做這個, 等下讓墨檀過來幫你?！?/br>
    ?，樢舴畔鹿P，捧起了海琉光的手, 她的指尖沾染了墨的痕跡，海瑯音抽出了一方絲帕，拭擦著她的手指。他低著頭, 神情專注而溫柔, 他用淡然的語氣問：“你為了什么而心神不定呢，是因為那個人要來了嗎？”

    “沒有……”海琉光下意識地否認，但她馬上想起來，她與?，樢糁g心意相通，她所有的心思都瞞不過他。她只能道, “瑯音，你不要問，最好當作什么也不知道?！?/br>
    春日祭時，妙善天都都熱鬧非凡，往來的神族和人族絡繹不絕，這十幾年來，朱羽燃犀總會趁著這個時候混在普通神族之中，來到無寐海的附近和海琉光私會。

    短暫而甜蜜的時光是那么誘人，仿佛是黑夜里的曼陀羅花，明知含有劇毒，海琉光依舊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海瑯音緊緊地握住海琉光的手指，他抬起眼睛直視著她：“在祭天之禮開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這里陪著我?！?/br>
    海琉光垂下眼簾，避開?，樢舻囊暰€，她緩緩地抽回手：“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他比我更重要嗎？”?，樢籼で傲艘徊剑穯査?，“無論我對你說多少遍，也無法改變你的選擇嗎？”

    海琉光在?，樢粽克{色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影子，印得那么深刻、那么清晰，他的眼中，滿滿的都是她。海琉光難得露出了惆悵的神情：“對我來說，你們同樣重要。為什么逼我選擇，瑯音，你不希望我快樂嗎？”

    ?，樢舫谅暤溃骸澳愀静恢雷约涸谧鍪裁?，龍和朱雀，你們不可能在一起，愛上朱雀王，等同于背叛浮黎族，那樣的代價你付不起?！?/br>
    “可是我愛他?！焙Ａ鸸獾氖职丛谛乜冢氐?，“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心?！?/br>
    “傻瓜?！焙，樢羯焓直ё『Ａ鸸?，“沒有人值得你這樣……”他忽然發(fā)覺海琉光的身體此刻微微地顫動著，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急切地問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海琉光慢慢地把頭靠在海瑯音的肩膀上：“沒什么，心口有點疼，一會兒就好。”

    “這是噬心血誓的力量！”?，樢粲中奶塾謶嵟?，他撫摸著海琉光的臉，他的手指在發(fā)抖，慌亂地道，“琉光，你忘記了嗎，凡是我龍族血脈，如果想要違背這個誓約，就會心臟破裂而死，你心里在想什么忤逆的念頭，快點停下來！”

    可是，無法停止。海琉光想起心底的那個人，那種愛是長長的刺，從心頭扎下，碾過血rou，每一寸相思都是刻骨的痛，血液瘋狂地涌向心臟，心如刀絞，那是幾乎心碎的苦楚。

    她的嘴唇蒼白如月光，眼眸卻如烈日下洶涌澎湃的海，她咬著牙，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來，一如既往地高傲：“噬心血誓又怎樣，我是龍族最強的王，只要我比武羅王更強，我就能夠壓制血誓的效力，我愛他，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攔我！”

    海瑯音緊緊地抱著海琉光，如同幼時他給予她呵護一般，她是那么地倔強，他只能柔聲哄她：“是的，你是最強的、最厲害的，琉光，冷靜下來，什么也不要想，來，看著我，我是你的哥哥，我求求你，別讓我為你擔心，好嗎？”

    ?，樢舻氖直郗h(huán)繞著海琉光，沒有任何力量，卻依然是一種想要保護她的姿勢，他身上有一股龍涎香，溫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宮殿里夜明珍珠的光芒柔和而清冷，落在海琉光的眼中，逐漸令那片湛藍的深海寧靜下來。

    海琉光閉上眼睛，竭力試圖褪去心底激蕩的情緒，她偎依在?，樢舻纳砩?，就像很小的時候和他撒嬌一樣，用柔軟的聲音道：“對不起，瑯音，我只是一時沖動而已，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好，你說不想他，我就不想了，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br>
    過了許久許久，海琉光的呼吸慢慢地趨于平緩，她光潔的額頭上有幾滴汗珠，?，樢羯焓州p輕地為她拭去。

    海琉光睜開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沒事了，一點都不疼了。”

    明明是相同的容顏，但她微笑的模樣，仍然能令?，樢舫磷?，他的手指捋過海琉光的長發(fā)，發(fā)絲繞在指尖，他低聲道：“哪里也別去，就在這里陪著我，好嗎？琉光?！?/br>
    海琉光沒有說話。

    外面有輕輕的叩門聲，白芷的聲音傳了過來：“琉光，你在里面嗎？”

    海琉光離開了兄長的懷抱，她迅速調(diào)整了自己的神態(tài)，轉瞬間又是那個冷靜高貴的龍王。

    白芷推門進來，摸索著走過來。海琉光自然地過去，扶住了她。白芷的神情總是那么優(yōu)雅恬靜，她問道：“琉光，我想到妙善天都去參加春日祭，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海瑯音看了白芷一眼：“你往年都不去的，我以為你并不喜歡那種熱鬧的場合?！?/br>
    白芷淡淡地道：“前幾日，族人寫信過來，說今年的春日祭我兄長可能會過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甚是想念。”

    這是一個讓人很難拒絕的理由，?，樢魺o奈了。無寐海中充滿了龍族的威壓，恐怖而磅礴，除了浮黎族人，其他的神族并不愿意、也沒有膽量敢于涉足其中。白芷和墨檀想要和族人見面，總是到天空中的妙善天都去。

    海琉光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緒，頷首道：“那我們上去吧，這個時候祭典已經(jīng)開始了，各族的賓客應該差不多到齊了?！?/br>
    她停頓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墨檀呢，沒跟你一起過來嗎？她是最喜歡熱鬧的人，每回春日祭她都吵著要過去玩?！?/br>
    白芷以袖掩嘴，莞爾一笑：“我昨日送了一截萬年甘木的樹枝給她，她說可以用這個配出一種可以讓人忘記憂愁的香料，現(xiàn)在忙著呢，今年不去了?！?/br>
    甘木是生長在虛彌山上的不死神樹，一萬年而有靈性，是一種只存在于傳說中的靈藥，無怪乎墨檀如獲至寶。白芷與墨檀向來親厚，海琉光聞言也不以為意，攜著白芷去了。

    宮殿內(nèi)只留海瑯音一人。他佇立在空蕩蕩的殿堂中，眼眸里藍色的波光明滅，如海中濤生云起，藏了不可知的變數(shù)。

    良久，他低下頭，輕聲嘆息：“琉光，你不可能比武羅王更強，因為你是不完全的……對不起，如果，當初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

    每到春日祭的前后，天帝總會命云牧族人在妙善天都的上空驅(qū)散云彩，因此，這幾日的天空格外晴朗，仿佛水洗過一般，純凈的蔚藍。日光并不太濃烈，暖洋洋的，照人得有些微醺。

    白諸并未隨著族人前來，白芷沒有見到兄長，顯得有些泱泱的。

    明羲華出來，將龍王和龍王妃引到九曜宮臺的中央高座上，一起坐下。侍者奉上了酒水和果品，明羲華斟了一杯，遞到白芷手上，笑道：“多年未見了，龍王妃以后可要多出來走動一下，外面的世界大好，比起無寐海另有一番風景?！?/br>
    “多謝殿下美意，但是，風景再好，我也看不見的。”白芷淺淺一笑，接過酒杯，小口淺啜。

    明羲華側首對海琉光道：“今年華音族的人排了一幕舞劇，十分精彩，我怕你錯過，特別叫他們等你過來了再開始。”

    海琉光笑了笑，未置可否。

    如今的明羲華已經(jīng)居于天帝儲君之位，這些年來，海琉光到妙善天都的次數(shù)多了，和他漸漸地也熟稔起來。明羲華深諳交往之道，溫文友善，又不過分親近，他把這種微妙的距離把握得十分到位，讓海琉光找不到厭惡他的理由。

    明羲華抬手示意，旁邊的侍者立即大聲傳達了下去，華音族人登上前方的高臺，開始演一幕悲歡離合的舞劇。那舞者的身姿優(yōu)美，盡態(tài)極妍，那歌者的聲音婉轉，娓娓動聽，確實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消遣。

    白芷轉過來對海琉光道：“你要嘗嘗這酒嗎？是你最喜歡的莓果味道，還有一點梅子香氣，我覺得應該合你的口味?！?/br>
    明羲華爽朗地笑了起來：“這是今年黎黎族進貢的‘一夢十夜’，味道非常特別?！彼诤Ａ鸸饷媲罢辶艘槐霸囋嚳??！?/br>
    海琉光舉杯，這酒的香氣十分奇妙，讓人想起雨后的森林，呼吸間都是花和果子的味道。她淺嘗了一下，酒味很淡，口感清醇甘美，實在很合她的心意，小小的一杯，她一口飲盡。

    臺上的歌舞正酣，到高潮處，歌聲高亢了起來。白芷扯了扯海琉光的衣袖：“那上面演的是什么呢，說給我聽聽吧?！?/br>
    白芷的眼睛睜得很大，那是一種深邃高雅的深灰色，可惜卻看不見任何現(xiàn)世的事物。與朱羽燃犀約定的時間還有些寬余，海琉光傾身過去，耐心地為白芷說著那臺上的一幕幕情形。

    周圍眾多神族少女的目光紛紛瞟向這邊，也只有在春日祭上才有機會見到龍王，龍王殿下還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可是，這樣的龍王也有體貼溫柔的時候，巫族公主何其幸運，能夠成為龍王妃，真是讓人羨慕極了。

    明羲華親自為海琉光斟酒，海琉光一邊與白芷說話，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飲著酒，每每她喝完一杯，明羲華總會適時地為她添上，那酒水的味道確實美妙，海琉光并未拒絕。

    日光溫煦，照在人身上，有一種舒適慵懶的感覺，臺上的歌聲漸漸地低了下去，那歌者淺唱慢吟，仿佛透明的羽毛拂過心尖，令人忘卻一切思緒的紛擾。海琉光和白芷越貼越近，慢慢地把頭靠在白芷的肩膀上，闔上了眼睛。

    第31章

    “琉光?！卑总茊玖怂宦暋：Ａ鸸鉀]有反應, 她已經(jīng)睡去。

    “是不是喝醉了？”明羲華放下了酒壺，像是想起了什么, “哎呀，忘了對龍王說了，這酒不能喝太多，‘一夢十夜’就是讓人喝了以后會睡上十天十夜的意思啊, 真糟糕?！?/br>
    他口中這么說著, 臉上卻并沒有什么懊惱的意味。他抬了抬手，華音族的歌者立即停止了吟唱，左右的人恍然如從夢中醒來一般, 紛紛稱贊這歌舞實在是精彩絕倫。

    白芷扶住海琉光, 擔憂地道：“琉光睡著了，怎么辦呢？”

    明羲華若無其事地道：“無妨, 先讓龍王小睡一下吧?！彼麊緛硎膛當v扶著海琉光，帶著白芷一道離開九曜宮臺, 前往一處安靜的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