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輕地拂過，海水微瀾。海與天的距離那么遼闊，卻又在遠方連成了一片無盡的碧藍。白色的飛鳥掠過天空，發(fā)出了清亮的鳴叫，魚沉寂在海底。

    朱羽燃犀盤膝停駐于海面上，姿態(tài)優(yōu)雅，仿佛坐于平地。他掬起海水，為海琉光洗去滿身的血和污漬，她的尾巴上那傷口還在流血，他想了想，撕下了衣襟，為她包上。

    海琉光趴在他的膝頭，小心地翹起了尾巴，那布料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溫暖的味道，她都舍不得讓海水浸濕。

    小人魚的眼睛是美麗的湛藍，她望著朱羽燃犀的時候，仿佛浸透了海與天空的純凈。深海的人魚，如夢幻般的生物。

    朱羽燃犀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到處亂跑是很危險的知道嗎？差點就被大鯊魚吃掉了。你這樣的小孩子味道最好了，我一口就可以吞掉一個。”

    海琉光歪著腦袋笑了起來，眼前的這個男人有著一雙金色的眼眸，明亮而溫暖，宛如日光，那是在深海中不曾有過的色彩，他的容顏俊美得幾乎耀眼。龍族生性喜歡華麗璀璨的事物，她也不例外，她一眼就喜歡上他了。小人魚張開了嘴，對著他唱出了優(yōu)美的歌聲。

    仿佛天籟垂落海面，那曼妙的歌聲是月光彌漫過山林，風中的精靈撥動了琴弦，純真而清澈的嗓音，用異界遠古的語言，吟唱著大海與天空的曲調(diào)。

    “這就是人魚的歌聲嗎，果然美妙。小家伙，你在感謝我嗎？”朱羽燃犀垂眸，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你的長輩在哪，怎么會讓你一個人在這里？你要跟我走嗎？我可以帶你回重明天都?！?/br>
    海琉光停下歌聲，眨了眨眼睛，苦惱地望著朱羽燃犀，她想起了父親和兄長，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依依不舍地搖了搖頭。

    朱羽燃犀微微一笑，放下海琉光，長身而起，展開了羽翼，陽光從羽毛的邊緣透過，他逆著光，那輪廓是如此地深刻。

    海琉光抬頭望著他飛走，感覺海水漸漸冰涼。

    ——————————

    “琉光，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嗎？”海西瀾怒喝道。

    海琉光跪在地上，雙手捧著海西瀾那把重逾千斤的龍王劍，高舉過頭，她聽見了父親的責問，卻倔強地抿著嘴不吭聲。

    ?，樢魻恐Ｎ鳛懙男渥?，哀求他：“父親，琉光受傷了，她還在流血呢，你別對她這么嚴厲，讓她先去休息好嗎？”

    海西瀾冰冷冷地道：“這點小傷算得了什么，她要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就一直跪著吧，直到她想清楚了為止?！彼粤T，拂袖而去。

    ?，樢魺o法改變父親的決定，轉(zhuǎn)頭勸說海琉光：“你就向父親認個錯吧，他其實是在擔心你，你今天不見了，他都差點急瘋了。”

    “不要。”海琉光鼓著腮幫子，憤怒地道，“我沒有錯，就不認！我不是龍，我也不想成為龍，為什么不能讓人看到我是人魚！”

    海琉光平日里按照父親的囑咐，不能顯露出人魚真身，一直憋得難受，今天自己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外海放松了一下，結(jié)果竟遇到了那樣的兇險，回來以后不但沒有得到父親的撫慰，反而被嚴加斥責，她只覺得心中無限委屈。

    性格溫和的?，樢魧eimei也束手無策，只能小心地摸著海琉光腿上的傷口，疼惜不已，“是不是很疼？”

    海琉光已經(jīng)變回了人形，小腿上留下了一個猙獰的傷口，她聽見?，樢魡査?，眼淚忍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她抽噎著說：“好疼好疼……”

    ?，樢羰置δ_亂地為她擦去眼淚，柔聲哄她：“乖，別哭，你等等，我去拿藥過來。”他說著，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偌大的神殿里只剩下海琉光一個人，空蕩蕩的。海底的幽光從門外落進來，暗淡而斑駁的幽藍，把海琉光小小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她跪在冰冷的石磚上，舉著龍王劍的手開始微微發(fā)顫。

    “小琉光，你又惹西瀾生氣了？”摩珂從門外進來，看見海琉光的樣子，嘆著氣，“你們兩個，脾氣都這么別扭?！?/br>
    海琉光眼巴巴地望著摩珂。

    摩珂從海琉光手中取下了龍王劍，“好了，別跪了，西瀾自己拉不下面子，叫我過來看看你。琉光，別老和你父親賭氣，他是疼愛你的，只是表達的方式有點不一樣。”他摸了摸海琉光的頭，“聽說你今天在外面受傷了，怎么樣，還疼嗎？”

    海琉光手也很酸、腿也很疼，膝蓋都發(fā)麻了，她干脆軟軟地趴在地上，一邊哭泣一邊說：“我好疼，疼得要死掉了，西瀾是壞蛋，我最討厭他了。”

    摩珂把龍王劍放到一邊，抱起了海琉光，笨拙地拍著她的后背，試圖撫慰她：“琉光乖，別哭了，你這個樣子要是被阿迦葉看到了，他會笑死的?！?/br>
    摩珂對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這么耐心過，可海琉光是個小人魚，龍族的男人對于人魚，總是會格外地包容。摩珂是已經(jīng)過世的龍王妃的親兄弟，除了海西瀾之外，他是族中唯一知道雙胞胎真實性別的人。

    海琉光聽見摩珂這么說，含著眼淚揮了揮拳頭，“他敢笑我，我打扁他?！?/br>
    摩珂禁不住笑了起來：“是、是，琉光最厲害了，所以，別哭了，好嗎？”

    第24章

    海瑯音從外面跑回來，他的身體太弱，跑得急了，喘得厲害，臉色都有些泛白。

    摩珂微微皺眉：“瑯音，小心點，別跑那么快?！?/br>
    “沒事的?！焙，樢糈s著過來要為海琉光包扎傷口。

    海琉光受了傷，縱然化回了人形，但傷口的地方還是顯露出魚鱗的痕跡，年幼的龍或者人魚，總是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體態(tài)，他們不敢讓族里的醫(yī)師過來，怕被人發(fā)現(xiàn)破綻，畢竟，魚鱗和龍鱗的形態(tài)還是有差別的。

    海琉光伏在摩珂的懷里，把腳伸出來。?，樢粜⌒囊硪淼貫樗謇韨帲噹О先?，略緊了點，海琉光“哎哎”地痛呼起來，淚汪汪地撒嬌：“瑯音好笨，你弄疼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焙，樢艟o張得汗都出來了。

    “好了，琉光，別這么嬌氣?！蹦︾嬉皇忠粋€，抱著海琉光和?，樢糇叱錾竦睿皼]事了，趕緊回去休息，瑯音一整天都在為你擔驚受怕，要是生病了可不好辦。”

    “我不要緊?！焙，樢敉Ａ鸸?，掩飾不住眼中的憐惜與擔憂，“琉光，以后別這樣了，父親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遇到危險，我們都很擔心你?！?/br>
    “嗯，知道了。”海琉光困了，揉著眼睛軟軟地回答他。她很快在摩珂的懷里睡著了，眼角還綴著一滴淚珠。

    ——————————

    海琉光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在看著她，她警覺地醒了過來。原來是海西瀾坐在床頭，他看見海琉光醒來，“噓”了一聲，“小心點，別把瑯音吵醒了?！?/br>
    ?，樢艟o緊地貼著海琉光，睡得很沉。他的身體一向不好，白天受了驚怕，海西瀾不想打擾他的睡眠。

    海琉光還在生氣，她本來不想理海西瀾，但他伸出手來，她又忍不住撲了過去。父親的懷抱，總是那么寬闊而結(jié)實。

    海西瀾抱著海琉光直徑出了宮城的結(jié)界，化成了一頭金色的巨龍，他將海琉光頂在頭上，緩緩地游到上方海域。

    一大群的銀魚路過，金龍收斂了周身的氣息，從魚群中穿過。

    細小的魚兒貼著海琉光的臉頰蹭過去，癢癢的，海琉光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小魚的鱗片在海底閃耀著點點光芒，一大簇、一整團，金龍盤旋著，恍如在夜空星辰中穿梭，海琉光伸手，滿天的星光在她指縫間縈繞。

    很早很早的時候，父親總喜歡把雙胞胎兄妹頂在頭上在海底暢游，哄他們開心，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海琉光就再也享受不到這份親昵了，父親對她越來越嚴厲，終日板著臉督促她練武，完全把她當成一只雄性的幼龍來看待，這讓嬌氣的海琉光無法忍受。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海西瀾嘆息著，“琉光，你將來注定要成為新一任的龍王，我只是希望你能早日成長起來，才能擔得起這份責任?！?/br>
    海琉光把臉貼在父親堅硬的龍角上，她小小聲地說：“可是，我不想成為龍王，我想和別的人魚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都開心地去玩。”

    海西瀾平靜地道：“全族的人都知道，你母親生下了雙胞胎的龍和人魚，如果你是人魚，那么瑯音就是龍，沒有力量的龍是不允許存活的，即使我是龍王，也不能違背這個規(guī)則，琉光，你想要瑯音去死嗎？”

    “不！不是的！”海琉光馬上搖頭，她的聲音低落了下去，茫然地問：“父親，我以后要一直做一只龍嗎？一輩子都不能恢復人魚的身份嗎？我很怕，要是我做不到該怎么辦？”

    那樣的話問出口，海琉光看不見海西瀾眼底有著深沉的傷痛。

    巨大的金龍盤起了身軀，小心地把女兒呵護在中間，他的尾巴輕輕地蹭過她小小的腦袋，“琉光，你怨恨父親嗎？如果不是我當初讓你提前降生，你將會是真正的、最完美的龍，就不會有這些苦惱。”

    “我完全沒有怨恨過你，我感激你，你挽救了瑯音，他是我血脈相連的兄長，是我身體的另一部分，我很愛他?！毙∪唆~用柔軟的聲音說，“如同我愛你，父親?！?/br>
    金龍的聲音低沉落寞：“琉光，我的孩子，是我不好。我曾經(jīng)試圖做一個好族長、一個好丈夫、以及一個好父親，可惜，每一樣我都失敗了?！?/br>
    龍是一種霸道而兇殘的生物，它們在誕生之前，就會憑著本能在母親的腹中相互爭斗吞噬，所以，從來沒有人魚能夠一胎誕下兩只幼龍。

    海琉光的力量過于強悍，她尚在龍王妃腹中的時候，甚至侵蝕了母體的生命力，龍族不是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先例，據(jù)說，當年武羅龍王的降世，就是以他母親的死亡為代價，因此，當時懷孕的龍王妃奄奄待斃，而龍族的部眾卻對此歡欣鼓舞。

    但是，海西瀾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忍無可忍，瞞著族人，剖開了妻子的腹部，將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取了出來，令人震驚的是，龍王妃的腹中居然是一雄一雌兩個孩子。

    海西瀾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誰也沒有想到，擁有強大力量的是雌性的人魚，原本，她會把那只同胞的龍完全吞噬掉，而后轉(zhuǎn)化為雄性體而降生，但是這個過程被海西瀾硬生生地打斷了，她還沒來得及完成蛻變。

    所有的魔族生來就在后背帶著自己種族的契紋，雄性的契紋象征力量、雌性的契紋象征繁衍。海琉光后背雌性的契紋已經(jīng)消失了一半，而雄性的契紋卻還沒生成，她，是一個不完全的雌性體，無法繁衍子嗣，這意味著，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血脈，都無法得到傳承。

    身為龍王的海西瀾，無意中成為龍族最大的罪人。

    而更糟糕的是，雙胞胎中的幼龍因為力量被吞噬而變得虛弱，甚至比不上一只普通的人魚，為了保持種族的強盛，按照龍族的規(guī)矩，沒有力量的龍，一出生就要被扼殺。

    海西瀾別無選擇，他隱瞞了兩個孩子真實的性別。

    海西瀾的這一舉動并沒有挽回妻子的生命，龍王妃在兩個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死去。海西瀾有時候也會困惑，不知道自己當時所作出的決定是否正確，但一切已經(jīng)無法改變。

    那一群銀魚漸漸遠去，星辰消散在無邊的海底。

    海西瀾變回了人形，抱著海琉光，用莊重而緩慢的語調(diào)對她說：“琉光，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可以作為一個雌性生活下去，但是，你要離開龍族，永遠也不要回來。”

    “為什么我要離開？”海琉光仰起臉，她的眼神茫然又無辜。

    海西瀾深深吸了一口氣，抑制住自己的情緒，“龍族從未出現(xiàn)過女王，在婆娑界，雌性總是生活在雄性的庇護之下，雄性的龍是驕傲自負的，不會允許一個雌性成為他們的領袖。龍王的傳承不是取決于血統(tǒng)，而是力量，龍族只尊奉最強者為王，在我之后，如果別人繼任王位，他更不會允許一個比自己還強的雌性存在，他會殺死你。琉光，你是新生代中的最強者，你必須是一只雄性的龍，這就是我們的法則。”

    海琉光用手緊緊地抓住父親的衣領，揣揣不安地問他：“那么，你和瑯音會和我一起走嗎？”

    “當然不會?！焙Ｎ鳛懹仓哪c回答她，“我是龍王，我不能拋棄自己的責任，而瑯音，他的體質(zhì)太弱，離開無寐海，他可能活不下去。”

    海琉光湛藍色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淚光：“我不走，我不想離開你們?！?/br>
    “那么，琉光，忘記你的性別，你是龍，瑯音才是人魚。”

    海西瀾用手指輕輕地拭去女兒眼角淌下的那一滴眼淚，魚的眼淚在海底其實是看不見的。海西瀾的動作是那么地溫柔，他的聲音卻變得冷酷，“這是你自己作出的決定，從此以后，不能流淚，龍是沒有眼淚的。”

    海琉光咬著嘴唇，低下了頭，“是，父親?！?/br>
    海西瀾望著女兒，她的容顏與她的母親是那么地相似，年輕時的龍王妃是無寐海中最美麗的人魚。

    海西瀾的心有那么一瞬間的軟弱，但很快壓抑住了。他指著遠方海底的宮城，沉聲道：“琉光，你看，那是我們的城，那里有我們的族人。我們從遙遠的異界來到這里，天界的神族畏懼我們，同樣也憎惡我們，我們必須是不可戰(zhàn)勝的，才能在這個天界生存下去。你母親以生命為代價孕育了你，你是我的驕傲，如果有朝一日我老去、死去，我希望你能夠代替我，守護這一切，你可以答應我嗎？琉光?！?/br>
    從這里看下去，雄偉而華麗的宮殿皆比鱗次，盤踞了大片海域，無數(shù)高大的石柱聳立其中，那是巨龍們原形盤身之處，白色硨磲砌成的檐角層疊飛挑，珊瑚和明珠點綴其中，在幽暗的海底熠熠生輝。龍族居所，無寐海之城，孤獨地沉寂在深海萬里之下，無人敢于冒犯的領域。

    海琉光順著父親的目光，望著那座城，她的眼眸倒映出大海無盡的幽深，她慢慢地道：“我知道了，父親，如果那是你的意愿，那么，我會成為你所希望的樣子，為了你……”

    ——————————

    第25章

    龍族部眾聚集在宮城前方，迎接龍王凱旋歸來。

    前方的天馬破水而至，王旗隱約可見，等待在那里的少年們?nèi)杠S起來，連素來冷靜的海瑯音也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兩步，父親和meimei此次出征的時間太久了，他心中十分牽掛。

    阿迦葉看見?，樢魮踉谒媲?，從鼻子里“哼”一聲：“瑯音，你出來做什么，這里是屬于男人的場合，人魚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里面?！?/br>
    海瑯音并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周圍的少年們突然一起擁上來，把阿迦葉撲倒，圍起來暴打他。少年們一邊打著，一邊還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他。

    “阿迦葉，你怎么能這樣和瑯音說話，太無禮了。”

    “是啊，平時琉光看得那么緊，我們都見不到瑯音，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來，阿迦葉你亂說什么呢？”

    “所以阿迦葉就是個笨蛋，難怪族里都沒有人魚肯理你?！?/br>
    阿迦葉抱著頭，氣憤地大叫：“你們這群傻瓜，對瑯音獻什么殷勤，看看她那張臉，長得和琉光一模一樣，你們不覺得很可怕嗎？”

    陸吾回頭偷偷看了海瑯音一眼，忍不住一腳踩在阿迦葉身上：“瑯音明明是族里最漂亮的人魚，你眼睛長哪里去了？”

    在一旁的執(zhí)法長老看見這邊亂哄哄的一團，板起臉呵斥道：“你們在鬧什么，都給我安靜下來！”

    嬉笑打鬧間，海琉光已經(jīng)隨著大軍歸來，她坐在高大的天馬上，小小的少年模樣，已經(jīng)顯示一種讓人不可逼視的凌厲，但她看見?，樢舻哪且凰查g，又露出了如幼時一般柔軟的笑容，她從馬上翻身而下，撲了過來：“瑯音，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