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琉光的聲音很平靜，但小兔子聽著卻抖了一下，它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墨檀在旁邊嗤笑：“當(dāng)年白芷的幻術(shù)精妙絕倫，無人能辨真?zhèn)危睦锵衲?，變只兔子都會被發(fā)現(xiàn)，笨死了?！?/br>
    小兔子忍氣吞聲，繼續(xù)裝死。

    海琉光又批上了外袍，在案前坐下，對墨檀道：“這一路過來，你也累了，先去梳洗休息吧，不用照顧我了?！?/br>
    墨檀已經(jīng)多年未隨海琉光出征，她素日在無寐海嬌養(yǎng)慣了，這次出來頗覺勞頓，聞言也不再理會小兔子了，自己出去歇息了。

    海琉光用手指頭敲了敲案幾。小兔子乖乖地爬過來，伏在他手邊，討好地用耳朵蹭了蹭他的指尖。

    絨毛的觸感，柔軟而輕微。兔子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成了金色，明亮而純粹的顏色，望著海琉光的目光中，充滿了依戀的溫情。海琉光的心微微地動了一下，摸了摸兔子腦袋。

    小兔子趁機抱住了海琉光的手指，舔了一口。

    海琉光神情還是淡漠的，“好了，別撒嬌，變回來?！?/br>
    一團如火焰般的紅光閃過，朱發(fā)金眸的少女出現(xiàn)在海琉光的面前。

    朱羽照夜跪坐著，低頭用眼角的余光偷窺海琉光，小小聲地說：“我知道錯了，琉光，別生氣好嗎？”

    海琉光的眼眸中仿佛盛滿了星光，度不過的清冷長夜，他的聲音宛如嘆息，“你知道你的行為多愚蠢嗎？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你離開了妙善天都，我就必須親手殺了你。我向天帝所做的承諾，是不允許改變的。照夜，我還不想殺你，別讓我為難，好嗎？”

    朱羽照夜凝視著海琉光的眼睛，那是幽深的海水，讓人沉淪。她以為其中那悲涼、那難舍，都是為她而生，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成水了。

    她輕柔而堅定地向他允諾：“好的。琉光，從今往后，無論你說什么，我都會聽從你的意思，不再違逆你的話，我保證。”

    天色漸漸晚去，帳中燈火未明。在昏暗的光線中，朱羽照夜悄悄地握住了海琉光的手。他的手指冰涼。

    ——————————

    第19章

    夔牛皮做成的戰(zhàn)鼓擂動起來，沉悶如同雷鳴。

    拓蘭平原戰(zhàn)場上，數(shù)十萬眾因達羅部聯(lián)盟軍隊與天帝軍如同兩股洶涌的潮水，猛烈地沖撞在一起，激起血腥的駭浪。戰(zhàn)馬的嘶鳴和戰(zhàn)士的吶喊，交織在一起，撼動了廣闊平原。

    海琉光騎在天馬之上，從高處俯視戰(zhàn)場，目光冷漠。

    因達羅族陣地中，忽然分開了一個缺口，一個高大威武的巨人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因達羅王多聞尊現(xiàn)出了他的法相真身，身高逾八丈，三個頭，分別呈現(xiàn)出憤怒、慈悲、憎惡三相，六只手臂，持刀、戟、金剛杵三樣武器，他抬頭望向天空，和海琉光的目光遙遙對上。

    昔年好友，如今兵刃相見，已無再多言語。

    多聞尊一聲怒吼，沖上天空，金剛杵帶著凌厲的風(fēng)聲，砸向海琉光。海琉光騰身迎上，龍王劍斷然揮出，劍氣如驚濤卷起。兩下相撞，平原上狂風(fēng)四起。

    太陽在血色硝煙中升起，一只飛隼從多聞尊身后的天空掠過，在飛隼掠過的地方，天空打開了一道灰色的裂縫，天與地之間的一只巨眼，慢慢睜開，從虛幻的空間中，一座龐大的城池破空而出。

    朱雀王城，重明天都。朱砂色的城墻厚重而滄桑，透露著莊嚴神圣的氣息，它曾經(jīng)是天地間最高貴的地方。都城中央的宮闕高聳入云端，兩側(cè)張開寬大的輔城，宛如展翼的遠古巨禽。四只玄武神獸位于城池下端，背負著城池在空中飛行。

    玄武神獸是為高階玄武神族所化，龜蛇合體，天生神力，能負萬鈞。

    從重明天都中飛出十二位神將，身上發(fā)出強大而恐怖的威壓，讓空氣為之凝滯。他們張開背后羽翼，在半空中結(jié)成了一個三角法陣，與多聞尊互為照應(yīng)，向海琉光發(fā)出合力一擊。

    耀眼的光芒閃過，天空轟然巨響，戰(zhàn)斗中產(chǎn)生的強大的氣流席卷而過，被波及的戰(zhàn)士和土地一起化為飛煙，正下方的平原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坑地。

    在地面上的阿迦葉、陸吾等龍族將領(lǐng)見狀，想要過去支援，但卻被橫山、穆藍兩位神王纏住，不能脫身。

    龍族將士發(fā)出憤怒的咆哮，紛紛現(xiàn)出了兇猛的龍形原身，張開血盆大口，活生生地將對陣的神族撕咬吞下。

    因達羅戰(zhàn)士不甘示弱，亦現(xiàn)出三頭六臂的巨人之形，悍然迎戰(zhàn)。

    十里塵煙之中，天搖地動，血rou橫飛。

    天空中，人影分開，血水從高處灑下。海琉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跡，微微一笑，冰冷而殘酷。

    ——————————

    天帝軍營地，龍王帳中。

    戰(zhàn)斗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天兩夜，海琉光身陷戰(zhàn)場，朱羽照夜得不到他的任何音訊。

    空氣中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郁，在帳篷中，隱約可以聽見遠方的戰(zhàn)場上吶喊廝殺的聲音，即使在夜里也未曾停下，讓朱羽照夜不得安眠，她心如煎熬，卻躲在帳篷中不能出去，急得快要發(fā)瘋。

    想了又想，朱羽照夜終究還是忍不住，用幻術(shù)依舊化成了那只雪絨兔，想用這個形態(tài)溜出打探動靜，但想起海琉光臨行前的囑咐，一時又不敢擅自舉動，只能不停地在帳篷中轉(zhuǎn)著圈子，糾結(jié)得兔子毛都要掉了。

    恰在此時，帳篷里突兀地響起清脆的鳥鳴聲，那是細微婉轉(zhuǎn)的聲音，卻穿透了人的耳膜，直達心間。

    朱羽照夜抬頭望去，卻發(fā)現(xiàn)帳中不知何時，飛進來一只青色的鳥。

    青鳥落到小兔子面前，歪著腦袋，盯著小兔子，它的羽色暗淡無彩，眼睛卻是一種綺麗妖艷的碧綠色，宛如不見底的湖水。

    朱羽照夜好奇地看著青鳥，不知不覺對上它的眼睛，那碧綠的湖水似乎有一種奇妙的魔力，朱羽照夜被吸入其中，神智漸漸模糊起來。

    恍惚中，小兔子跟隨著青鳥出了帳篷，離開了龍族營地。營地中留守的士兵都護衛(wèi)在墨檀的營帳周圍，沒有人注意到一只小鳥和一只兔子。

    小兔子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走了多久，耳中又聽見一聲尖銳的鳥鳴，忽然清醒過來。她甩了甩腦袋，下意識地化回人形原身。

    此刻，她身處拓蘭平原邊緣的一處高地上，從這里可以俯視遙遠的戰(zhàn)場，亦可以眺望到高空中巍峨的重明天都，但看不清人影，只有塵煙與血色彌漫在天地間。

    她的面前站著一位老者和年輕男子，青鳥立在年輕男子的肩膀上，這兩人服飾華貴、氣度高傲，見了朱羽照夜，卻跪了下來，用最謙卑的姿勢伏在地上，恭敬地道：“照夜吾王，我們終于等到您了?！?/br>
    朱羽照夜無法看到海琉光的身影，只能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戰(zhàn)場轉(zhuǎn)回來，不悅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你們是誰？”

    老者抬起頭來，望著朱羽照夜，目中感概萬分：“照夜，我的孩子，你不記得我了嗎？”

    朱羽照夜疑惑地皺起了眉頭，看著老者的面容，從支離破碎的幼年記憶中尋覓了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道：“迦樓羅長老？”

    旁邊的年輕男子對著朱羽照夜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容。

    朱羽照夜的記憶慢慢地清晰起來：“你是孔雀？”

    迦樓羅是朱雀族六大長老之首，而孔雀出身朱雀皇族、亦是族中強大的戰(zhàn)士。

    兩人立起身來，迦樓羅長老對朱羽照夜伸出了手：“王，來，跟我們回重明天都吧，我們等待你已經(jīng)太久了?！?/br>
    朱羽照夜緩緩地把手放在迦樓羅長老的掌心中，那是遙遠而模糊的回憶，她想起了在古老宮闕中，孔雀大笑著把她高高舉起，而母親仿佛還坐在回廊下微笑。時光靜好，卻幾乎被遺忘。朱羽照夜的眼睛不覺濕潤了。

    迦樓羅長老和孔雀背上生出了雙翼，青鳥亦騰空飛起?！皝戆?。”他們說。

    朱羽照夜已經(jīng)很久沒有展現(xiàn)出她的羽翼了，在塵煙與血的平原上，朱紅色的羽翼一點一點地張開，宛如烈焰燃起，她的雙腳已經(jīng)離開了地面。

    但忽然，朱羽照夜放開了迦樓羅長老的手，退了回去。

    “怎么了，孩子？”迦樓羅長老訝然。

    “我……”朱羽照夜不敢抬頭看長老殷切的目光，她囁嚅著道，“我不想跟你們回去，反正，反正我只是一只凰鳥……”

    她終于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沒有力量的凰鳥，對朱雀族是沒有用處的。”

    “你在說什么笑話?！笨兹负敛豢蜌獾剜托χ€是如小時候一般喚她，“照夜，你是朱雀的王，至高無上的鳳鳥，怎么說自己是凰鳥，你被龍王養(yǎng)成一個傻瓜了嗎？”

    朱羽照夜瞠目結(jié)舌，平原上風(fēng)聲呼嘯，她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聽清楚孔雀的話，就那樣愣愣地望著孔雀。

    第20章

    “孔雀，放肆，不得對王無禮?！卞葮橇_長老呵斥。

    孔雀聳了聳肩膀，低下了頭。

    迦樓羅長老凝視眼前少女的容貌，微微嘆息，“看來王后將你的一部分記憶也封印起來了，讓你忘記了自己真實的身份。照夜，你生下來就是雄性的鳳鳥，這一點毋庸置疑?！?/br>
    “不是！”朱羽照夜激烈地喊道，她倒退了一步，驚慌失措地搖頭，“我明明是……”

    她試圖矢口否認，但從心底涌上來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在歧途中撥開了迷霧，眼前霍然開朗，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中，怎么也無法說出口。

    迦樓羅長老道：“當(dāng)年朱雀族內(nèi)亂，趁著六位長老都不在重明天都的時候，有人意圖殺害你，王后帶著你離去，忙亂中只有一隊貼身侍衛(wèi)跟隨她。”他遺憾地搖了搖頭，“等我們得到消息，趕到梧桐神木之時，你已經(jīng)被龍王帶走了。當(dāng)時，王后為了保護你，在你身上施下了終極幻術(shù)，硬生生地把你從男性體轉(zhuǎn)換為女性體，而前任巫王白澤，又為你鞏固了這個幻術(shù)的時效，這才瞞過了那只迦凌鳥的眼睛，為此，你的母親和外祖父都付出了最后的生命力作為代價?！?/br>
    遠方戰(zhàn)場的聲音是那么地清晰，那是生者瀕死的吶喊、是亡魂不甘的哀號。

    朱羽照夜渾身冰涼、胸口卻guntang發(fā)痛，她……不，他喃喃地道：“我是朱雀的王……我是雄性的鳳鳥……那我該怎么辦，我不能再喜歡琉光嗎？我要離開他嗎？”

    孔雀冷冷地道：“照夜，別再欺騙自己了，再強大的幻術(shù)也無法變?yōu)檎鎸?，你已?jīng)成年了，幻術(shù)的效力正在消退，正是因為這樣，碧碧鳥才能覺察到你身上的氣息，帶著我們找到了你。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完全恢復(fù)為鳳鳥真身，無論你是否愿意，你都不可能留在無寐海了?！?/br>
    碧碧鳥在孔雀的肩頭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鳴叫。這是一種罕見的異禽，天生碧色妖瞳，最擅魅惑人心。

    “你住口。”朱羽照夜忽然暴怒，“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跟你們走，我要留在琉光身邊，我不要離開他！”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跑。

    孔雀展翅飛起，越過朱羽照夜，截住他的去路，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帶著冷酷的意味對他說：“龍王他不可能再帶著你回?zé)o寐海，他注定要死在這拓蘭平原，照夜，你回去是要為他送葬嗎？”

    朱羽照夜猛然一拳狠狠地打在孔雀的腹部。

    孔雀猝不及防，一聲痛呼，被朱羽照夜打得弓下了腰。

    朱羽照夜揪住孔雀的衣領(lǐng)，把他拎起來，用噴火的眼睛瞪著他，一字一頓地道：“琉光是最強的，他不會被打敗，更不會死！你再敢亂說話，我揍扁你！”

    孔雀被朱羽照夜揪著，他卻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我們派出了十二個最精銳的戰(zhàn)士，與因達羅王聯(lián)手，龍王再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哪怕不死，他也必然在這次戰(zhàn)斗中受到重創(chuàng)。”

    迦樓羅長老緩步走來，沉聲接道：“我們已經(jīng)在拓蘭平原上準備好了空間法陣，屆時將以十萬人族和九萬神族的生命為祭，打開前往婆娑界的通道，通道的入口，就在龍族陣營中心，就是龍王所在。龍王重傷虛弱之下，絕對無法脫離?！?/br>
    孔雀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嗜血的興奮：“以龍王的力量等級，他會在空間通道中被碾為粉末，真可惜，我不能親眼看見那一幕?！?/br>
    朱羽照夜慢慢地松開手，茫然地道：“十萬人族和九萬神族的生命……你們瘋了嗎？”

    迦樓羅長老淡然道：“那是他們自愿的。北方天界的部族，想要擺脫浮黎天帝的統(tǒng)治，他們愿意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如你所說，海琉光很強，他是龍族降臨天界之后最強大的龍王，也是我們最大的障礙，為了除去他，朱雀族中十二位高貴的戰(zhàn)士同樣甘愿赴死。照夜，清醒過來吧，別再沉迷于虛無的幻術(shù)中了，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責(zé)任，不要讓朱雀的王血因你而蒙羞。”

    朱羽照夜艱難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之后，又緩緩睜眼，他的眼眸赤金，仿佛染上了戰(zhàn)場的血色，他的目光掃過迦樓羅長老和孔雀，那種銳利的鋒芒，竟讓人不可逼視，迦樓羅長老和孔雀低下了頭，朱羽照夜卻一言不發(fā)地離去。

    朱羽照夜的腰身挺得筆直，背影卻顯得蕭索而孤獨。

    孔雀望著他遠去，嘆了一口氣：“我真的好想打他一頓，簡直蠢到無可救藥，我都不愿意承認這是我們朱雀的王。長老，你說，他會不會把我們的計劃告訴龍王？”

    “無妨?！卞葮橇_長老平靜地道，“一切聽從天意吧。如果……白澤所說的那個預(yù)言是真實的，那么，過程如何，并不重要?！?/br>
    風(fēng)從遠方刮來。重明天都高高在上，懸浮于空，四只玄武神獸俯視下方的生死戰(zhàn)場，無悲無憫。

    ——————————

    朱羽照夜失魂落魄地回到龍王營帳中。海琉光依舊沒有回來。

    太陽落下又升起，漫長的夜和漫長的晝，朱羽照夜沒有闔眼，他抱著膝蓋坐著，默默地等待。時光是無聲的煎熬，熬不過那念想和彷徨。

    待到第四次太陽落下的時候，帳外忽然傳來了喧嘩的聲音。朱羽照夜一激靈跳了起來。

    門簾被掀起，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墨檀扶著海琉光進來。

    海琉光松手，一個圓圓的東西落下，骨碌骨碌滾到朱羽照夜腳下，朱羽照夜下意識地低頭看去，那是因達羅王的頭顱。

    “照夜，點燈。”墨檀的聲音帶著驚慌和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