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鬧，”蘇穆煜搖頭，伸出手說，“給我一根?！?/br>
    “我去。”

    連鳴錯愕，他看看蘇穆煜又看看手上煙，“你不是不抽？”

    “誰說我要抽了，我聞聞?！?/br>
    蘇穆煜懶得等他反應(yīng)，劈手奪過煙盒摸出一根，橫放在自己的鼻邊深嗅一次。煙草未燃燒前的清香混著一丁點(diǎn)苦，于蘇穆煜來說起了一定的安神作用。

    連鳴咬著煙頭，斜靠著沙發(fā)。他取下眼鏡的瞬間，一身流氓氣鋒芒畢露。

    “來，蘇老。跟本少爺說說誰惹你了，還是你又看見什么了？”

    蘇穆煜遲疑半響，說：“我的任務(wù)，估計(jì)沒幾個月就得結(jié)束了?！?/br>
    他沒看到什么，只是聽到了。

    聽到了一段極為糾結(jié)的爭吵。

    時間撥回下午三點(diǎn)四十左右，蘇穆煜匆忙趕到冷宅，里面已經(jīng)有人吵了起來。

    這兩個聲音極為相似，不過一個清冽一點(diǎn)，一個稍微沙啞一點(diǎn)。若不是反復(fù)多次聽過冷佩玖的聲音，乍一聽還根本分辨不出來。

    沙啞的聲音首先爆發(fā)，那人朝冷佩玖道：“你不是說好要幫我的？現(xiàn)在計(jì)劃進(jìn)行到一半，眼見著就要成功了。我馬上也要離開上海去南京，他賀琛究竟給你灌了什么迷魂藥？！”

    冷佩玖的話聽起來倒還顯得稍微鎮(zhèn)定：“無論如何，我今天回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會再幫你與你背后的組織了。以后你們的事，誰與誰相爭，黨派間斗得你死我活。都與我無關(guān)，而且，本就與我無關(guān)?！?/br>
    “你還真信他對你能動真情？！冷佩玖！我拜托你醒醒。他是個軍長，遲早要走。這場仗不知要打多少年，生與死根本無法定論！他死了你怎么辦？就算他活著，幾年后，十年后他回來，你保證他能記得你？”

    冷佩玖也漸漸有些激動，道：“記不記得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開始，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再幫你。否則我冷佩玖成了什么人？”

    那人大吼一聲，不敢置信的聲音里夾了哽咽：“是！你說走就走，你覺得你良心過不去了。那我呢？我算什么人？我他媽不是人。從做這件事起，我便沒有名字，沒有情感。不與家人通信，拋棄一切。把自己沉入到黑暗里，當(dāng)一個影子。你要做人了，你愛了你陷進(jìn)去了。所以你就不要我了！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你跟我又是什么關(guān)系。論親疏、論感情，這里有他賀琛的份兒嗎？！”

    “你們不一樣！”冷佩玖說，“你們根本不一樣，你不要再這樣幼稚了行不行。你有你的事業(yè)憧憬，你有你的人生追求。那我呢？我就不要了嗎。他呢，他賀琛貴為一軍之長，扛著槍喝著血行走沙場，他又做錯了什么？！”

    “我們就是一樣的！這世上無論什么感情最后都會歸結(jié)為一種。我一心報(bào)黨就是幼稚？我有理想追求就不對？他錯就錯在跟我們是一個對立面！”

    “哈！”冷佩玖似乎氣極，他冷笑一聲，“戲詞里怎么唱來著，大丈夫豈能夠老死床弟間，學(xué)一個丹心報(bào)國馬革裹尸還。烈火更助英雄膽，我管叫那八十三萬強(qiáng)虜灰飛煙滅，火燭天。收拾起風(fēng)雷供調(diào)遣，百萬一藐笑談間。你有這氣魄嗎？！”

    “我有！”那人咬牙切齒道。

    “你有他也有！”

    “他也有這樣的報(bào)國雄心，與你們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要分你我他，如今是個什么時候了。我冷佩玖雖只是個唱戲的，我不懂你們那些陰謀陽謀，權(quán)術(shù)之爭。我只知道家要沒了，國將破了。這時候有無數(shù)個軍長師長士兵站出來，他們都在抗?fàn)帲瑨侇^顱灑熱血！既然如此，有什么你黨我黨之分？”

    冷佩玖一連串說得極快，稍不注意就會跟不上他的思路。

    那人顯然也是愣了片刻，說：“是，我承認(rèn)你說的沒錯。但你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么，剿共`匪，逼得我們無處可走，最終遠(yuǎn)走他鄉(xiāng)。無數(shù)同胞死于他們的屠刀下，你讓我怎么理解他？無數(shù)次拋出聯(lián)合建議，此次被冷落駁回。是誰要劃分楚河漢界的？不是我們！”

    “那這都算賀琛的錯？世上亡魂千千萬，憑什么都要算到他的頭上。那些人是他殺的嗎，命令是他下的嗎。他奮戰(zhàn)前線，一箱箱金條扔出去，只為換來軍火與糧食。他與家庭決裂，投身革命與抗戰(zhàn)，憑什么罵名都要全背負(fù)。”

    “他是個間接兇手，”那人說，“你不要為了愛情，而看不清人，看不清前路。”

    冷佩玖說：“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我不能再幫你了。對不起?！?/br>
    屋子里有片刻沉默，空氣縫隙中的矛盾稠到無法流動。

    很久之后，那人說：“你不要與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只問一句，我們的關(guān)系當(dāng)真比不上那個賀琛嗎?！?/br>
    冷佩玖長嘆一口氣：“我說了，你們不一樣?！?/br>
    “那你一開始為什么要幫我，真的只是出于對那件事的補(bǔ)償嗎？”

    ……

    冷佩玖愣住，那件事的畫面盡數(shù)在他眼前滑過。他渾身戰(zhàn)栗起來，雙手僅僅一握。冷佩玖咬了咬唇，不置可否。

    最終，還是那人先開口。聲音卻如要哭出來一般，又強(qiáng)忍著酸意：“果真如此是不是。原來是我想多了，我以為我們有的是更深羈絆。我承認(rèn)，我來得晚了點(diǎn)。但我以為，往后幾十年，等仗打完了，我可以彌補(bǔ)前十幾年的空缺?！?/br>
    “如果你是出于補(bǔ)償我的心思，那這件事……便算了吧。我不會再勉強(qiáng)你了?！?/br>
    冷佩玖說：“不是早來晚來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做人的良心。一開始我錯了，我及時止損。希望能帶著這份懺悔去改正，去過以后無悔的人生。你也沒錯，我答應(yīng)幫你，并不只是出于想補(bǔ)償。我們之間的感情，與賀琛不同。”

    那人像是終于累了，頹然地說：“是，本就不同。他是你要愛上的人，而我是晚來的歸人罷了?！?/br>
    “你別這樣，”冷佩玖說，“你們一起共同抗戰(zhàn)，一起革命不好嗎。為什么非得如此？”

    “我無法與你說清，這些事本就說不清。誰都認(rèn)為自己有理由，誰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呵斥別人。從來沒什么將心比心，這四個字在利益、規(guī)則面前，根本就是笑話。從來沒有人站在對方的角度上感同身受，你瞧，日本人都要來了。我們他媽的還在搞內(nèi)訌?！?/br>
    冷佩玖去意已決，是不打算再探討這個問題了。他不是無情冷血，只是怕自己再待下去，再看見這人年輕的臉上失落的模樣，會忍不住心軟。

    這也是他想要留在身邊的人啊，好不容易找回的人。為什么人生從來不曾待他溫暖。

    冷佩玖要走，那人問：“你再幫我兩件事，如何?！?/br>
    “我說了，我不會再做了?！崩渑寰链瓜卵酆?，拒絕。

    那人走到冷佩玖身前，在他腿邊蹲下，抬起頭來。冷佩玖瞥了一眼，這模樣與他記憶中曾幻想過的樣子無縫重合。心頭一熱，接著一軟。

    那人說：“就最后兩件事，我保證不會牽連你。做完，我就走了。求求你，好不好?！?/br>
    “我.....”

    “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為那件事的補(bǔ)償好了！既然你一開始存了補(bǔ)償?shù)男?，那你便做到底?！?/br>
    年輕人臉上閃爍的光芒與期待，幾乎要讓冷佩玖紅了眼。

    最終冷佩玖偏過頭，說：“……我答應(yīng)你，最后兩件事。但你不能對賀琛做什么，不要……不要傷害他?！?/br>
    因?yàn)橐再R琛的性格，凡是傷害他的人，他會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的。

    我也，不希望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