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這場大雨下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天外黑風吹海立, 千杖敲鏗羯鼓催。我在屋頂上幾乎坐立不住, 被狂風吹得盤腿飛了起來, 差點當場升仙。鐘伯琛顧不得身后這么些人看著, 盡力用袖子幫我遮著雨, 并側(cè)身緊緊摟著我,避免我真的乘飛歸去。 上官夏不知何時挪到了我身后, 小聲道:“殿下, 您護著點腦袋。別進水?!?nbsp;徐長治下意識地回過頭,將上官夏拉至身側(cè), 很是自然地攬住了他的胳膊, 然后目視前方,巋然不動。上官夏怔了一下, 旋即低頭微微勾笑, 這竊喜的小表情正巧被我看在了眼中。 我把父皇的靈位摟住了, 閉眼開始求神仙保佑我。我從東方的神仙求到了西方的神仙。念著念著, 也不知到底是哪位大仙顯了神通,亦或是父皇不忍心讓他家小五腦袋進水,雨開始漸漸緩了下來。孟大人站起身,被同僚們攙扶著看向遠方, 興奮地大吼道:“殿下!您看啊!河塘無事!” 我依舊閉著眼睛不敢說話, 唯恐我這烏鴉嘴一開, 就會樂極生悲。鐘伯琛輕聲道:“小五, 不怕, 快結(jié)束了?!?/br> 我悄悄回道:“伯琛, 你不氣我一意孤行?” 鐘伯琛繼續(xù)跟我咬耳朵:“殿下既讓微臣陪在您身側(cè),就不算是一意孤行。” 他的聲音在這嘈雜的雷聲中顯得格外溫柔,讓我的心忽悠一下平靜了??磥礴姶筘┫嘁幌?qū)ξ乙蠛艿停俏乙院笠驳酶鼘櫵恍┎判?,起碼得讓他放心地在朝中橫著走。 我正想著,忽然被一束光照到了眼皮子上。我心里一頓,還以為是我念叨大勁兒了,把神仙給念叨下凡了。我慌忙舉手遮在眼前,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厚如幕布的烏云之上皸裂開了一道縫隙,太陽從里頭探頭探腦地顯現(xiàn)了出來。雷聲散盡,暴雨止息。喧嘩的世間忽然凝滯了一瞬,陽光籠在地上如同片片金箔。幅巾慵整露蒼華,度隴深尋一徑斜。清新的泥土氣息摻雜著露珠撲在我的鼻翼上微微發(fā)癢。 我渾身濕透,跟朵蘑菇似的散發(fā)著腥氣呆坐在屋頂上。眾人皆楞,直到不知是誰突然仰天長嘯了一聲,緊接著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歡呼了起來。我看見大街上有百姓敲著盆,跳著腳喊道:“雨停了!雨停了!河塘抵住了大水!”繼而房頂上的大臣們也跟著喊雨停了。 我有些茫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恍若隔世般看著久違的藍天。一道彩虹不偏不倚地打房頂上劃了下來。城中未走的百姓們紛紛跑到城隍廟,在屋子旁邊跪地磕頭,高呼“殿下千歲”,房頂上的人也跪下喊“殿下千歲”。我倉皇無措,我好像什么都沒干,你們拜我作甚?于是我把父皇的靈位打懷里掏了出來,舉在腦袋頂上喊道:“先帝爺?shù)撵`位在此。你們拜拜他吧?!?/br> 于是大家伙兒開始齊刷刷地喊“萬歲”。聲音之激昂,猶如戰(zhàn)鼓隆隆。我終于咧嘴笑了起來,扭頭看向鐘伯琛,滿心的劫后余生。我剛要感嘆些什么,就聽腳底下嘎吱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通噼里啪啦。 房頂塌了。 年久失修的城隍廟終于承受不住我們這二十多口子的連蹦帶跳,毫不客氣地塌了個利索。一陣轟鳴過后,我兩眼一抹黑,被壓在爛磚廢瓦里啃了一嘴的泥,周圍則是大臣們此起彼伏的呼救聲。徐長治和鐘伯琛先后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殿下!您在哪兒?!” 我摸了摸坐在我臉上的不知名的屁股,哭喊道:“上鋪的兄弟,你特娘的別扭了!本王的腦袋要碎了!” 百姓們看傻了眼,慌忙跑回家中拿了鐵鍬和簸箕,把我們這群嫌命長的給扒拉了出來。半數(shù)大臣們被砸壞了老腰,先行抬回驛站等大夫來正骨。上官夏頂著一腦門的烏青哭喪著臉來回奔波。會武功的徐長治和鐘伯琛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為我們?nèi)プ錾坪蠊ぷ?。而魏云朗則是拿屁股壓我的那個,哭天搶地得跟我告罪。我這腦袋前后都有了窟窿眼,進水又進灰,只得哀哀怨怨地喝了麻沸散,兩腿一蹬不省人事。 在我“魂歸天際”期間。百姓們聽聞河塘無礙,且成功擋住了大水,皆歡天喜地地跑回了城。鐘伯琛與魏云朗二度勘察了河塘,確保萬無一失后,著手清查了城中居民,又抓出不少馮家買的刺客殺手。廣淄一代的官員們被換了一番,而戶部則送來了銀子分發(fā)給百姓,勸導他們?nèi)蘸蟛灰獥壛死献孀诹粝碌耐恋?。只要河塘尚在,可保百年無憂。 之所以在我昏睡期間,他們能做了這么多的事兒,完全是因為這一次我睡得時間有點長。整整十天,我如同一攤爛泥拍在榻上呼吸微弱,連何時回了皇宮都不知道。 期間我好像迷迷糊糊地醒來過一次,只是沒撐多久便又睡過去了。我在夢里看見了光怪陸離的記憶片段飛馳而去,化為繁星點點灑了一地,往事思量一晌空。我正低頭查探,頭頂上忽然傳來一聲振聾發(fā)聵的質(zhì)問: “小五。你認為這樣便足夠了嗎?” 我驚醒,心臟徒然拔起數(shù)丈,緩了半天才落回原地。我匆忙斂回神志,但感脖子酸疼不已,腦袋上的繃帶牽著我的臉皮,讓我連轉(zhuǎn)個眼珠子都困難。我的余光掃向枕頭邊,發(fā)現(xiàn)父皇的靈位居然在這里,尚未來得及放回祠堂。這時上官夏探頭瞅了過來,試探了一下我的鼻息后,長吁一口氣道:“殿下。您總算是醒了。” 我沒吭聲,耳邊依舊回蕩著夢里那道熟悉的聲音。我又看向父皇的靈位,輕聲回答道:“兒臣明白?!?/br> 緊接著,房門吱嘎一聲開了,一節(jié)奏感很強的皮靴鑿地聲由遠到近。很快,徐長治的大腦袋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扒著我的眼皮子看了半天,直到我悶哼了一聲:“眼珠子快讓你摳出來了?!?nbsp;才喜出望外地跑出了屋子,吵吵巴火地喊道:“快去通知丞相!殿下醒了!” 上官夏留了藥湯和醫(yī)囑后退下休息了。鐘伯琛趕了過來,心疼不已地一遍遍幫我擦拭著面頰,用水潤我的嘴唇。我看向黑漆漆的窗外,這才發(fā)覺已然是深夜。我努力往里挪了挪,拍了一下床榻:“伯琛,你上來,陪我再睡會兒?!?/br> “不行!不能睡了!”鐘伯琛連忙低頭親了親我的鼻子,惶恐得不能自已。我嘆息,又道:“你先上來。我不睡,我給你講故事?!?/br> 鐘伯琛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脫去外袍和鞋子,小心翼翼地貼著我躺了下來。我看向帶著虛影的床幔以及床梁,困倦不堪地慢慢講述著:“從前,有個皇子。他不學無術(shù),卻又善猜妒。他做了好多的錯事,鬧得天怒人怨。最后他終于死了。然而閻王爺也討厭這個煩人的皇子,便草草地把他打發(fā)去投胎?;首铀冗^了一世又一世,嘗遍了人間冷暖……” 我的嗓子忽然一陣干癢,令我止不住地咳嗽出聲。鐘伯琛跳起來飛速給我倒了杯水,把我緩緩扶起半坐著,然后一點點喂給了我。我喝了一口,抬眼對上了他那疼惜的目光,頓時攸地流了淚,把他驚得趕忙試了試水的溫度,詫異地說道:“小五,不燙???!” 我勉強搖了搖頭,酸楚無比地繼續(xù)說道:“后來啊……那個傻皇子發(fā)現(xiàn)他把最寶貝的人給弄丟了。他便從那忘川之中逆流而上,又回到了原點。傻皇子現(xiàn)在很幸福,卻更害怕了?!?/br> “為什么?”鐘伯琛的眼眶慢慢地泛紅,想必聰慧如他,已然聽懂了我說的“故事”。我伸手示意他抱抱我。鐘伯琛便彎著腰,腦袋埋在我前胸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我一個擁抱。我摸著他的腦袋,眼淚怎么都止不住,只能咬著嘴唇不敢吭聲。鐘伯琛便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我小聲道:“因為傻皇子是來還債的。他欠了太多,怎么還都還不清。等他還清了,就又該死啦,他本已不屬于這個世間。” 三途河的彼岸,近在咫尺。只不過我渾身污垢,無人愿意渡我過去。待我求了一場自渡,撐篙遠去,便再也回不到這人間??上移蛔灾卣慈橇四?,而你又非要上我的獨舟。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沉入了河底,你是不是也要跟來? 我該拿你怎么辦? 鐘伯琛爬在我懷里沉默了很久。屋外薄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夜鶯繞著院落孤啼聲聲,枕頭邊,父皇的靈位忽然吧嗒倒了下來,讓我下意識地看了過去。與此同時,鐘伯琛終于開了腔: “若我是這故事里的人,我可不管傻皇子怎么想的。倘若真的有佛,把他送到了我身邊,就不會再無情地奪走。說什么狗屁還債,他明明是來跟我共續(xù)前緣的。這世間哪兒有單人的錯,還不是時運在迎合著。傻皇子好著呢,沒對不起任何人。倒是這世人虧欠了他太多?!?/br> 我忍不住嗤笑出聲,拍著他氣呼呼的后腦勺:“你怎么這般不問青紅皂白地寵著我?倘若我害得你自刎殉情呢?” 說完我慌忙捂住了嘴。有道是天機不可泄露,也不知我會不會遭報應(yīng)。 鐘伯琛抬起頭,眉頭皺成一團:“我又不是那霸王別姬里的虞姬。再者,虞姬雖深情,卻愚鈍無知。倘若她沒有自盡,霸王也不會失了所有的念想,不渡那江東。到頭來他們還是互相辜負了。小五,你別說這些奇怪的話,聽得我頭皮發(fā)麻。什么死不死的,你就是睡糊涂了?!?/br> 我指著腦袋上突兀的繃帶道:“你不覺得這都是我的報應(yīng)嗎?” 鐘伯琛使勁兒搖著頭,然后又把我按躺了下去。他趴在我身側(cè),把胳膊虛放在了我的腰上:“是我沒照顧好小五。讓你總是受傷。之前我老想著讓小五多歷練一下,早日登基為帝?,F(xiàn)如今看來,小五已經(jīng)具備了帝王之能。我以后不讓小五出去了,就安心養(yǎng)在嘉明殿里。等四海平定,小五想當皇帝就當皇帝,不想當就禪位給世子殿下。我一直陪著小五,寸步不離。” 我握住了他的手:“好。我為了你也要跟天爭一爭,多活幾年……” “是要長命百歲!”鐘伯琛嚴肅認真地糾正了我:“小的時候。義父曾經(jīng)給我算過卦。說我能活八十歲。我這般陰險的人都能活這么久,小五自然要比我長壽?!?/br> “好好好?!蔽抑荒茼樦f:“我在帝陵留個雙xue的墓。百年之后你先躺進去,我再擺好姿勢躺你旁邊。成了吧?” 鐘伯琛哼了一聲算作回答。我閉上眼睛緩緩墮回夢鄉(xiāng)。我仍舊沒能把話說全,把心底里最深邃的焦慮掩埋了起來。 快到時候了。很快突厥將再度襲來,我朝不得不破釜沉舟與其一戰(zhàn)。早在兩個月前,我便收到了魏叔的密報。阿史那已然蕩平草原,狼心畢露,直指中原。我不知這一世的勝率能高上幾分,更不知最后的結(jié)果到底如何。 因為在阿史那攻破國門的第三天,我便被五馬分尸了。 我想我快迎來我的結(jié)局了。在這匆忙的數(shù)年光陰里,我似是走完了一生。很辛苦卻很充實。但我不滿足,無論我這條命還能留多久,最后都必須要華麗地謝幕。 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知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不過一世蹉跎罷了,要戰(zhàn)便戰(zhàn),橫豎我生死皆有人相伴。 思慮間。剛剛執(zhí)拗著不讓我睡覺的鐘伯琛自己倒是睡著了,還輕輕地夢囈了一聲:“小五……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