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踢】
我拘謹地縮在蒲團上,靜等仙子回頭。藹藹樹影擾得這世界幻真幻假,仙子終于微微側臉,說了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我大驚。莫不成我這么一摔給自己摔死了?我就是這般生得隨意死得隨機的人嗎?我不安地垂下頭小聲應道:“晚輩...還不想度...” 我還沒活夠呢。當皇子剛當了兩天,還沒吃幾口好吃的... 仙子忽然掩面而笑,剛剛那端莊素雅的模樣平添了兩分嬌俏:“花開生兩面,一面謂之‘未盡然’,一面謂之‘求不得’。黎王殿下,事到如今,夢該醒了?!?/br> 仙子的話說得云里霧里,凈是些看不穿摸不透的東西。我懵懵懂懂地直撓頭,忽然撓出一絲絲異樣的記憶。我于腦海深處看見了血光沖天的戰(zhàn)場,看見了國破家亡,眾叛親離。而我立于城墻之上,雙手戰(zhàn)栗滿心恐懼。烈烈風卷孤隼泣,一人持劍向我走來,卻把劍刃對準了自己的脖子。那人倒下的瞬間,我聽見了斷弦裂帛般的絕響,再一摸向自己的心口,竟是我的心臟所發(fā)出的聲音。 “前塵往事斷腸詩...”這半句殘詩恰到好處地鉆進了我的耳畔。我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脯,將那玉佩攥在手中。 仙子jiejie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看遠方,許久后輕嘆一聲:“罷了,忘不掉,放不下,未嘗不是好事。只是,黎王殿下應當明白一點。若不是白骨森野,萬鬼同哭,殿下也不會平白無故的走這么一遭?!?/br> 這句話我終于聽出了玄機,惶恐不已地問道:“仙子是說...我穿越進自己的劇本...不是偶然?” “偶然為必然。世間哪兒來得那么多個偶然?!毕勺觠iejie坐正了身子,再次完全地背對著我,只給了個模模糊糊帶著光影的后腦勺:“殿下可以忘了這一世的過錯,卻不該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叩印地求一場救贖。千卷悼詞留不住你的往昔,惟真心難得?!?/br> 我猶豫了半晌,終于壯著膽子起身走向仙子,在她身后鄭重地拜了一拜:“仙子jiejie說的話,晚輩只能聽懂一半。晚輩隱約明白仙子是在勸誡晚輩珍惜這次機會。晚輩會努力當個混吃不等死的皇子的...” 仙子的身形僵了僵,默默回頭看向我。我抬頭無辜地打量著仙子的容顏,只覺得她長得佛眉善目,很是可親。 仙子居然也在打量我,沉聲說了句:“這眼睛...到底隨你爹了...” 嗯?我對以貌取人的仙子jiejie心生詫異,努力瞪大自己的小眼:“仙子jiejie,晚輩以后少吃點也行。能讓眼睛大點兒...” 仙子jiejie莞爾一笑,慈祥地沖我抬了抬手:“孩子,你起來,轉身?!?/br> 我木木訥訥地乖巧照做,將后背交給了仙子jiejie。緊接著我感覺到耳廓外一陣勁風,下意識地一轉身,就見一大腳丫子突然凌空飛踢而來,正中我的面門。我往后一仰,鼻血蹭地竄了一丈高?;杌璧沟刂H,縈繞在我心頭的最后的疑問是。 “你穿多大碼的鞋...” “這腦子又隨了誰呢?”仙子那冷冷清清的嘀咕聲悠悠蕩蕩地縈繞了半周后消散了。我的三魂七魄被她這么一腳踹得顛三倒四,慌里慌張地來回折騰半天才全給抓了回來。我正想喊一聲:“仙女打人啦!”,就聽一尖細的嗓音刺透了我的耳膜: “黎王殿下薨了!” 我這就薨了?!我急得‘揭棺而起’,拍著肚子喊出了聲:“我這盒飯領得也太快了吧?!” 只這么一喊,周圍瞬間撥云見日,一片大亮。萬千虛晃的影子融為一體后,我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世界。映入眼簾的是跪倒一片的宮女太監(jiān),陸久安摟著我的胳膊哭得梨花帶雨如喪考批,徐長治則揪著上官夏的脖領子雙目赤紅:“你不是說殿下會好起來的嗎!” 我呆呆地看了一圈,發(fā)覺沒有人意識到我詐尸了。目光投向遠處,我看見了立于數尺之外的鐘伯琛。他倒是跟我瞅了個對眼,卻只是打了個激靈,凝固在原地一動不動,咬著嘴唇,眼神中居然滿是痛苦和滄桑。 我被他這表情驚得背脊發(fā)涼,剛剛安置好的魂魄又開始往外冒頭。我慌忙沖他伸出胳膊喊道:“伯琛,你過來?!?/br> 我這一嗓子嚎出來,屋子里頓時寂靜了。陸久安掛著鼻涕泡抬眼看我,徐長治把被他拎得雙腳不著地的上官夏吧嗒放下了。鐘伯琛還是愣愣地看著我,讓我感到極大的不安,鬧不清自己這是真死了還是詐尸了。我張著胳膊翻身下榻,腳下一軟也不知踩到了哪位跪拜我的仁兄,咕嚕摔了下來。 這回我沒再拍地上,而是落入一人的懷里。我嗅著他衣領上淡淡的竹香味,傻里傻氣地笑了起來:“我沒死。我還能活個百八十歲的,我還沒吃夠好吃的呢!” 鐘伯琛按在我后背上的手在哆嗦,半天才從嗓子里眼吐出一句話:“殿下...沒事了...” 鬧鬧哄哄了一陣子。我半躺在榻上翹著腳,看向面前蜂擁而入又魚貫而出的太醫(yī)們,身為造成這場‘生離死別’戲份的主演,卻沒有一點自知之明,而是抬手去捏跪在我旁邊的上官夏的發(fā)髻。 上官夏的官帽剛被徐長治給搖飛了,就躺在不遠處孤苦伶仃地無人問津。他這沖天髻著實手感不錯,讓我揪了又揪,直到把他揪成了吊梢眼才罷休。 “殿下重傷未愈,又中了毒。下官萬死不能辭咎。”上官夏波瀾不驚地向我告了個毫無誠意的罪。 中毒了?我茫然地看向立在一旁的鐘伯琛。鐘伯琛低聲解釋道:“殿下吃的糕點里...查出了毒。微臣已經著人去審涉事宮女了。” 我這才發(fā)覺紅豆跟紅棗被帶走了,連忙沖他求饒:“定不是她倆害的我。你高抬貴手,別為難這倆丫頭?!?/br> “就算不是真兇,也是瀆職?!眲倓傔€被紅棗夸成好人的陸久安此時一臉憤憤不平:“哪兒有給主子吃的東西自己不先試毒的!殿下這回算是福大命大。上官太醫(yī)都說殿下基本上是不成了...” 我擰了擰陸久安的大胖臉算作安慰:“哎喲喂,是我自己個兒貪嘴了。我還真想呢,怎么摔個跟頭就把魂摔上天了,還遇到了仙女...呃...” 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剛剛仙女jiejie踢我那一腳不是白踢的,而是救苦救難佛法無邊的“起死回生飛踢”啊!我激動得不能自已,連忙沖陸久安喊道:“快!去祠堂供奉個仙女像!” 陸久安一怔:“殿下,哪位仙女?” 我僵住。我也不知那大慈大悲地賞賜了我一腳飛踢的仙女姓甚名誰。假一思索后,我沉著冷靜地吩咐道:“去找個最大號的馬靴供起來?!?/br> 陸久安一臉呆滯的下去了。上官夏表情復雜,轉身對另一名太醫(yī)說:“去再抓幾副安神的藥來?!?/br> 待眾人散盡,一場鬧劇匆匆收場,徐長治從地上撿起官帽遞給上官夏,上官夏撣了撣灰塵跟他一前一后也出了屋。屋里只剩下情緒依舊低迷的鐘伯琛和我這病秧子。 鐘伯琛與我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仿佛我會傳染給他。我便死乞白賴地沖他抖腳:“大丞相,這回是誰想害我?” “不知?!贝筘┫嗳缤蛄说那炎右话愕狗X袋。 我見他這垂頭喪氣的模樣有點糟心,眼一閉心一橫又沖他蹬了蹬腿:“你離我那么遠干嘛。離我近點,我這暈頭轉向得總感覺日子過得很不真實?!?/br> 他有些踟躕,不過終究還是走了過來,站在床頭。我抓起他的手,笑得春月里花開十四五六,如同精神病院里的二傻子:“我錯了成不成。我以后不貪吃了,貪吃會長胖,長胖眼睛小,連仙女jiejie都揶揄我?!?/br> 鐘伯琛擰著眉毛,眼里仿佛掛了層霜,撲朔著似乎馬上就能化出水來:“殿下...還是神志不清嗎...?” “活得那么清楚干嘛?”也不知仙女那一腳是不是把我的腦殼給踢壞了,我竟覺得這劇本里的世界也不錯,不如好好過一輩子:“活得清楚的話,我斷不會這般快活?!?/br> “微臣...無能...”這位驚才風逸的老哥突然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之前那股子精神氣全沒了:“微臣明明保證了...殿下自此高枕無憂...微臣...” “哎呀我這不是沒死嗎!”我雖然不喜歡鐘伯琛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但他如今這小學生被請了家長一般的怯懦之情更令我難受:“不賴你。命在我自己手里頭,我沒當回事,它還能有好嗎?今后我會小心謹慎的。哎,你對我笑笑?!?/br> 我這前言不搭后語的一通話似乎令鐘伯琛同志更害怕了。但本著本朝業(yè)務能力第一的氣度,鐘伯琛同志還是對我笑了笑,笑得有點牽強但終歸讓他這張俊臉恢復了生機。 我甚是滿意,暗道美人一笑值萬金。忽然一宮人走了進來,沖我倆拱了拱手:“殿下,丞相大人。查出來了。宮女紅棗和紅豆二人確實不知情,是有人在放糕點的盤子上做了手腳。好像是...內務府的人...不知該不該去查查陸總管?” 得,陸久安也得進去。我趕在鐘伯琛前頭把話搶先說了出來:“不必了。把那倆丫頭放回來,別為難她們。陸久安我剛要回來,不能自打臉地把他再踢出去。這事兒到此為止。大兄弟你辛苦了,領賞吧?!?/br> 宮人被我說得一頭霧水,鐘伯琛只能當起了翻譯:“此事結案,按殿下說的辦?!?/br> 宮人退下后,我對善解人意的鐘丞相頗為滿意。誰知這位大哥話鋒一轉,眼里還帶了駭人的殺意:“內務府的事,跟太后逃不了干系。微臣該動手了?!?/br> 嘖嘖,我看著這‘磨刀霍霍向我娘’我的大丞相直打寒戰(zhàn),一想起皇弟那無憂無慮的瞇縫眼,我趕忙給大丞相約法三章:“首先,再不濟她也是我娘,你不能殺她;其次,我弟弟是我親弟弟,不能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可別把自己搭進去!我就指著您老人家?guī)绎w黃騰達呢!” 鐘丞相沉默不語,也不知有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我又開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我這大丞相一怒之下去跟魏叔告狀,二人合伙把我老娘跟老弟送到泉下與我爹團聚。不過再一想,我好像沒這么大的面子讓他倆干出這等驚天大事。 還好鐘伯琛在我那沒正形的一二三里總結出了折中的方案。剛過了三日,我便聽‘包打聽’陸久安跟我咬耳朵,說太后娘娘被移居到慈康宮里吃齋念佛了,表面上說是太后娘娘掛念國運,自愿遁入空門為國祈福。但知道內情得說太后娘娘是被軟禁了,而且罵了我足足一天一宿,移居到佛堂里頭了便開始誠心誠意地日夜燒香拜佛...咒著我早死早脫生。 自此太后老娘那短暫的垂簾聽政的時光戛然而止。朝中倒是靜悄悄的沒有什么異議,只是幾位忍了我那跋扈老娘很久的兩朝元老偷摸在自家后院里放了串掛鞭。 我放下心來,安靜養(yǎng)身體。我這敗如柳絮的小身板仗著年輕恢復得倒還算快。見我又有了生吃一頭豬的氣勢,那差點為我陪了葬的紅豆和紅棗倆丫頭終于又開始活泛了。只是這次她們倆開始不要命地在我吃什么之前自己先來一口,而我總心驚膽戰(zhàn)怕她倆暴斃在我面前。 最后我想出了個好法子,讓陸久安從御膳房里‘赦免’了一只紅毛大公雞,賜名‘紅茶’。雞兄它便肩負起了試毒的重任,很快便被養(yǎng)得體肥腰圓。每天日頭剛出來就竄上我院里的大樹上開始打鳴,聲音之美妙猶如救火車呼嘯,愣是讓我恢復了早起早睡的優(yōu)良作起時間。 我早起看書補充文化知識,下午跟徐長治跑圈學學拳腳功夫。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養(yǎng)了整三月,朝堂上再度起了動蕩。我那輔國的老弟突然被彈劾了,群臣圍了我的嘉明殿求我‘出山’。我緊張兮兮地抱著柱子往外瞄,正看見領頭的鐘伯琛氣閑若定地沖我笑笑。 得,一準是你搞得鬼。我在柱子后頭沖他直呲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