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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子恭敬應下,皇上才放心道:“你去吧?!?/br> 太子哽咽難言。 心知這一別,大約就是天人永訣。他不由含淚喚了一聲:“父皇?!?/br> 皇上一笑,慈愛道:“好孩子,去吧。” 不但太子,連金佑都被皇上攆了出去。 唯有商鐸一人坐在皇帝身側。 皇上仍舊抱著兩道圣旨,忽然直接開口道:“舅舅,你的手傷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你是不是只是裝病,為了逃離京城,逃離朕?!?/br> “是不是你跟旁人一樣,都把朕看做那等刻薄寡恩之人,只怕朕來日對你起疑心,所以先下手為強,早早離了朕身邊?” 商鐸面色沉靜,一絲不變。 他并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輕聲道:“這幾年,皇上心里想必一直抱著這個疑心吧?!?/br> 頓了頓又道:“臣多謝皇上?!?/br> 是真情實感的謝恩。 哪怕皇上疑心,卻仍然給了他入凌煙閣的榮耀,放了他離京去江南逍遙,更恩及他的子女家族。 皇上面色是一種奇異的紅色,眼睛越發(fā)明亮,燃燒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是。朕不忍開口,所以這幾年一直憋著?!?/br>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種賭徒才會有的平靜而瘋狂的神色:“可如今,朕要死了。舅舅,朕要死了。朕想要個明白?!?/br> 商鐸的目光落在皇上懷里緊緊摟著的兩道圣旨上。 “想必皇上也早為臣安排了結局?!?/br> 皇上點頭:“舅舅從來最明白朕的心意。” “這兩道圣旨,其中一道是恩典,任舅舅為顧命大臣,且恩及保寧公府,準馳兒的爵位不降而襲?!?/br> 這幾年來,哪怕商鐸離京,皇上也一直未批準保寧公將爵位卸下,商馳仍然是世子。 皇上緊緊盯著商鐸的神色:“只要舅舅未曾騙過朕,朕這道遺詔就能再護保寧公府數(shù)十年的榮華富貴!” 本朝以仁孝治國,若是皇上唯一遺詔是給保寧公府恩典。那太子必要遵守,終他一朝,也不能動保寧公府。 商鐸垂目:“那另一道呢?” 皇上咳嗽了兩聲才繼續(xù)道:“太醫(yī)都在外面,這些個太醫(yī),是朕這幾年著意提拔栽培的,母后與他們都未有過接觸?!?/br> “若是他們診得舅舅并無傷勢,那這一道圣旨?!被噬弦蛔忠活D道:“便是保寧公與朕殉葬的旨意?!?/br> 屋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火盆內(nèi)炭火燃燒的“噼啪”之聲。 商鐸的神色仍然沒有什么變化,他望著皇上病態(tài)的面容,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皇上還記得你下定決心爭皇位的時候嗎?” 皇上點頭:“朕對你說:舅舅,我若要爭皇位,你敢不敢賠上保寧侯府滿門陪我賭一把?然后你答應了?!?/br> 那時,皇上還是十四歲的皇子。 商鐸也不過十七。 皇上不由攥緊了手中的圣旨,急迫問道:“舅舅這時候提起這話,是為了以舊情打動朕嗎!你當真騙了朕?” 商鐸伸出右手,上面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蕩:“皇上請叫太醫(yī)進來驗過吧。” 皇上臉上居然閃過一絲畏懼,半晌才終于出聲,叫人進來。 五位太醫(yī)魚貫入內(nèi),皆是商鐸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他們圍著商鐸的手一一診過,在皇上專注激動的凝視下,推出一個人來做代表:“回皇上,保寧公的手確實是傷及筋骨頗深,再不能恢復如常。且現(xiàn)在傷勢日重,別說旁的動作,只怕連提筆都難了?!?/br> 皇上目光灼灼聽完,終于長舒一口氣,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太醫(yī)慌著上前要診治,卻被皇上喝退,只得紛紛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兩個在里頭。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漸漸熄滅下去,泛上淚來。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該疑你?!?/br>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從前那些年,他還是謹小慎微的皇子,對保寧侯的語氣,總帶著三分依賴。 商鐸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聲音沉靜:“皇上,臣當年說過,會一生忠于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歡朕,他是沒法子才選朕做皇帝的。朝臣們也覺得朕這個皇帝并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著商鐸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時神色卻是狼狽孤絕,宛如溺者抓著浮木,連聲問著面前的人。 商鐸重重頜首,聲音不容置疑:“是。史書工筆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 皇上目光漸漸渙散:“舅舅,朕從來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連母后都會先保你,保她的母家?!?/br> “都說朕多疑,可朕怎么能不疑心!” “好在舅舅從來沒有騙過朕,朕終于沒有落得眾叛親離?!?/br> 商鐸放柔了聲音,如同哄稚子一般,輕輕道:“皇上,太后娘娘最看重的當然是你這個親生兒子,而皇后、太子,更是真正的敬慕著皇上?!?/br> 漸漸的,商鐸的聲音帶了一絲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哽咽:“你是個好皇帝,人人擁戴的好皇帝?!?/br> 皇上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沒法再抓著商鐸,氣若游絲地不甘道:“那父皇呢,父皇他為什么從來不喜歡朕?” 商鐸的淚終于滾滾落下,哽咽道:“那是先皇錯了,他老糊涂了。皇上是最好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