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服夫孝在身，只略施粉黛，抱著令狐樂坐在榻上。

    莘邇進(jìn)殿，伏拜行禮。

    左氏說道：“將軍請起?！?/br>
    主榻的下邊提前放好的有坐榻，左氏請他入座。

    莘邇辭不就坐，取出一卷文書，經(jīng)內(nèi)宦呈遞給了左氏。

    他躬身說道：“這便是臣前次說的那本小書。大王如果覺得還行，臣ch0u暇再寫一點(diǎn)。”

    身為顧命大臣，得有個顧命的樣子。以前，莘邇總是給令狐樂送些玩具、美食之類當(dāng)成禮物，近日他ch0u時間，親筆編寫了一本近似孩童讀物的故事書，上次與左氏見時，提了一句，左氏叫他下次進(jìn)g0ng時帶來。這回入g0ng，莘邇就將之?dāng)y來了。

    書寫了十個故事，皆是莘邇后世看過的。

    有《小馬過河》之類蘊(yùn)含深意的寓言，有《傷仲永》這樣“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神童故事，諸如此類。當(dāng)然，在他的筆下，這些寓言、故事的背景都不是原來的了，被他托為上古。

    左氏展書觀瞧。

    頭一個故事是駱賓王七歲寫詩，寫出了“鵝鵝鵝，曲項(xiàng)向天歌”；第二個故事是“司馬光破缸”。莘邇用詞簡單，經(jīng)羊髦等的潤se，情節(jié)生動。左氏竟被x1引得連看了兩篇。

    她問道：“駱賓王、司馬光何許人也？將軍言他倆是周時人，我怎么沒有聽說過？‘鵝鵝鵝’之詩，頗是有趣，天然妙味，但沒有古樸的風(fēng)質(zhì)，如近人詩篇，不似三代之作啊。”

    莘邇說道：“這都是臣小時聽家里人講的，到底是否周時故事，究竟出自何籍，臣也不知?！?/br>
    左氏頷首說道：“將軍門為名族，家中果然博學(xué)。”

    莘家在寓士中來說，也算不得一等，哪里敢稱“名族”了？莘邇謙遜不已。

    左氏把書給了令狐樂。

    令狐樂雖然年幼，生長王室，如今已識不少字了，他正是喜歡各類有趣故事的年紀(jì)，迫不及待地打開細(xì)看，馬上就沉浸到了其中。

    趁他不搗亂的空兒，左氏說起了召莘邇今天來見的起因。

    她說道：“昨天中尉上書，書中言道於下王都，有個謠言盛行，市井百姓風(fēng)傳，先王薨時，大呼‘白鹿’數(shù)聲。將軍可曾聞此么？”

    莘邇也聽聞了。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盡管g0ng禁森嚴(yán)，但歷代以來，g0ng闈中的秘事卻是從來不缺泄露於外的。

    細(xì)究如今王都之中流傳的這道謠言，莘邇度之，應(yīng)是令狐奉念念不忘那頭白鹿，三番五次命令陳蓀務(wù)必將其找到的事情，被時在寢殿伺候的的內(nèi)宦或g0ngnv告訴給了交好的衛(wèi)士，又被衛(wèi)士給傳出了g0ng去；結(jié)果到了民間，人相傳訛，不知怎的，就變成令狐奉si前大呼“白鹿”了。

    初聞到此條謠言那會兒，要非令狐奉si時，自己在當(dāng)場，莘邇說不得，都要相信了。

    令狐奉自詡天命，對白鹿之失，并因此致傷而耿耿於懷，在快si前，對之仍然難以忘記，連聲大呼，實(shí)在情理之中。很符合他的x格。

    莘邇答道：“此道謠言，臣曾聞之。”

    左氏微蹙柳眉，說道：“中尉書中建言，請求嚴(yán)懲傳布此流言者。將軍以為何如？”

    “為何要嚴(yán)懲？”

    “中尉以為，鹿者，祿也，民間流傳此謠，是有存心不良的人在暗地里生事，意在喻指先王失爵祿，恐將會不利於國家，動搖民心?！?/br>
    莘邇問道：“中尉建議怎么嚴(yán)懲？”

    “敢有傳謠者，悉數(shù)拿下；追究幕后主使，按‘妖言’治罪?！?/br>
    莘邇敏銳地察覺到了麴爽這兩條“嚴(yán)懲建議”的重點(diǎn)，顯然是后者，他心道：“‘追究幕后主使’？麴爽的此話何意？他這是想g什么？想要借此g連出一場大案么？他要‘追究’誰？”

    “妖言”是一種罪名，與“誹謗”、“非所宜言”、“左道”并為統(tǒng)治者控制言論、鉗制思想的律法明規(guī)。嚴(yán)重的，罪至處si。這幾條罪名有個共同點(diǎn)，那就是內(nèi)涵寬乏，沒有規(guī)范清晰的法律定義，定罪也不好c作，議獄者可以任意輕重。換言之，議獄者說什么，就是什么。

    莘邇緊皺眉頭，想道：“麴爽說散布流言者是在暗地里生事，我看他才是想生事的那個吧？”嚴(yán)重懷疑麴爽提出此議的動機(jī)。

    左氏耐心地等待莘邇思考。

    莘邇說道：“臣以為，中尉的建議似乎不妥。”

    “喔？”

    “曾母逾墻、三人成虎，流言者，都是以訛傳訛。面對流言，臣以為，強(qiáng)行禁止，是不行的。越禁，民間也許反而會傳得越烈。且又，先王才薨，今主年幼，當(dāng)此之時，朝野已然波動，臣竊以為，更不能因?yàn)橐粭l謠言而就大加捕人，治以重獄，這樣做，只會適得其反！

    “宜鎮(zhèn)之以靜。

    “周厲王禁謗，國人‘道路以目’，終遂暴動之事，前車之鑒！‘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哲人智士之教，不可忘也?！?/br>
    左氏大大地以為然，連連點(diǎn)頭，說道：“將軍說得很對！那將軍認(rèn)為，此事該如何處理？我怎么回復(fù)中尉才好？”

    “與其堵，不如疏。”

    左氏身子前傾，一雙美目看著莘邇，求教似的說道：“將軍必有高策，如何疏？請將軍教我。”

    莘邇答道：“臣陋見，王太后可命人尋一白鹿，獻(xiàn)於朝廷。如此，民間謠傳先王失鹿，而今主得鹿，謠言不就自息了么？”

    左氏大喜，說道：“將軍此誠妙計(jì)！”ai憐地拍了拍懷中正在看書的令狐樂，柔聲說道，“將軍給你解決了個大麻煩，你還不快點(diǎn)謝謝將軍？”

    令狐樂壓根不知他們在說什么，抬起頭，順從他的母親，說道：“阿瓜，謝謝你！”

    莘邇忙下拜不迭，說道：“鞠躬盡瘁，臣之本分，非無此不能報先王之厚恩。大王，君也，臣怎敢受大王之謝？誠惶誠恐?！?/br>
    左氏請他起身，想了下，說道：“獻(xiàn)白鹿於朝的事得謹(jǐn)密，就有勞將軍去辦吧，可好？”

    “臣領(lǐng)命。”莘邇起身來，遲疑了下，說道，“王太后，臣有一事請稟。”

    “什么事？”

    莘邇不說。

    左氏明白其意，吩咐內(nèi)宦退下，為防別人瞎說，也沒叫他們走遠(yuǎn)，令都留在殿門外。這樣，內(nèi)宦可以看到殿中，但聽不到殿中的對話。

    莘邇乃說道：“方今我隴地四面皆敵，非強(qiáng)兵富民無以自立，然隴土產(chǎn)出貧乏，好在西域諸國通往內(nèi)地的商道必經(jīng)我隴，西域的胡商往來頻繁，ch0u取其稅，因才得以稍補(bǔ)財(cái)政之不足。

    “近因柔然侵迫商道，亦因我國的雄師久未再至西域，西域諸國里邊，於下小有不臣者。臣意出兵討之，宣我定西之威，使彼等重為我定西藩屬，以確保商道無礙，財(cái)稅無缺。”

    左氏吃驚地說道：“將軍要離開王都么？”

    “這只是臣的愚意，可不可以，還得請王太后定奪?！?/br>
    “不行！”

    左氏回答的這么痛快，莘邇并不驚訝，他知道左氏的所憂，說道：“王太后不許臣出討西域，可是因?yàn)閾?dān)憂朝局么？”

    “將軍如是離了王都，朝政諸事可該怎么辦？”

    “王太后無須憂心，請聽臣細(xì)講?！?/br>
    左氏緊緊盯住莘邇，輕啟紅唇，說道：“將軍請說?！?/br>
    “首先，臣不是現(xiàn)在就出討西域，最早大概也得到明年夏時了。

    “其次，即便臣離了王都，朝政方面，王太后也不必多慮。郎中令陳公、大農(nóng)孫公，都是先王的信任gu肱；別駕宋公、治中氾公，皆為朝之能臣。假有疑難，王太后大可詢問他們。

    “最后，中領(lǐng)軍曹斐與臣同為先王的潛邸舊臣，臣與曹斐相識多年，深知此人忠心可靠；中尉麴爽，先王之舅家子也，也算是國家外戚，且其部下的王國三軍之中，上軍將軍令狐曲是王室小宗，亦可信用。”

    莘邇說完打算出兵的時和他對朝中當(dāng)前政治、軍事局面的判斷，末了總結(jié)說道，“以此三條，尤其后兩條打底，臣便是短期不在王都，朝局也定然不會有事，是以臣說，王太后無須憂慮。”

    左氏眼睛不眨的，認(rèn)真聽了莘邇分析。

    她只是沒有理政的經(jīng)驗(yàn)，人是很聰明的，從莘邇的話中聽出了莘邇沒明說出的潛在意思。

    “先王的信任gu肱”，這是在說陳蓀、孫衍兩個人，不是閥族一派的，有他倆在，就不用擔(dān)心王權(quán)會被架空，也不用擔(dān)心宋家、宋氏會有異動。

    “曹斐忠心可靠”云云，是在說王都的禁軍里頭，曹斐、令狐曲，包括麴爽在內(nèi)，至少目前來看，都是擁護(hù)令狐樂的，只要他倆沒問題，王都的軍事安全就有充足的保障。

    左氏盡管聽懂了，但一想到莘邇要遠(yuǎn)離王都，心里就空落落的，有點(diǎn)六神無主，好像少了什么依靠似的，猶是不情不愿，不過既然莘邇說不是現(xiàn)在就走，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他才會出兵，她權(quán)且也就沒再多說，輕輕點(diǎn)了下頭，說道：“那就等將軍出兵時再說罷！”

    說完了兩件公事，左氏提起了一件莘邇的私事。

    便是與令狐妍的婚姻。

    她說道：“先王遺命，叫將軍與顯美於明年春天成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月，得著手辦理了?！?/br>
    莘邇答道：“悉聽王太后做主?！?/br>
    婚姻大事，要走很多的程序。

    當(dāng)下，兩人分別指定了具tc辦之人，定下明天就叫他們對接，分別負(fù)責(zé)。

    沒什么可說的事情了。

    左氏與莘邇陷入沉默。

    殿中靜了片刻，莘邇下拜，說道：“王太后如無別命，臣敢請告退?！?/br>
    左氏抱著令狐樂，目送莘邇出殿。

    殿外雪花飄落，如玉龍鱗片。

    望著莘邇冒雪遠(yuǎn)去的挺拔英姿，自幼子登位以今，時常輾轉(zhuǎn)憂愁的左氏，只覺心緒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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