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鳥雀啾啾鳴叫。沉寂了一冬的樹木開始抽枝發(fā)芽，日光從稀疏葉片間投射在青磚鋪地的庭院。

    東郊馬場里，周幼薇沒像往常那么興致高昂，只騎了兩圈，便把繩子扔給場外的馬童。

    小鳳一邊把水遞給她，一邊豎起大拇指夸：“小姐，你騎馬的樣子真是英姿颯爽！要是個男的，絕對迷死大片女人?！?/br>
    周幼薇取掉帽扣和手套，用手捋捋頭發(fā)道：“你也學會拍馬屁了，拍的水平還不低。”

    “那還不是因為小姐有學問嘛，”小鳳笑嘻嘻地說，“不過，小姐今天怎么才騎了兩圈就不騎了？以前不騎夠十圈，你是鐵定不會下馬的！”

    “小鳳，吳叔真的沒有在西城監(jiān)獄接到人嗎？”

    “哎呀，小姐你又問這事？你這幾年從國外到回來問了不下叁百次了！吳叔不是說了，他四年前就按你的意思去永州疏通打聽，親眼看見的死囚名冊，照片確實是他，人家說他犯的是死罪早處極刑了！”

    腦海里閃過昨夜的場景，周幼薇心底猶豫，低下頭抿了抿嘴角。

    “不會的，他命硬，不可能輕易死了?！?/br>
    “小姐，我怎么會騙你。吳叔向來辦事穩(wěn)妥，就是怕你不相信，才反復找人詢問查證，事實擺在眼前！”小鳳急得舉起手指發(fā)誓，“我要是騙你，天打雷劈！”

    “好好的，干什么賭咒？”周幼薇在室內換掉騎裝，輕聲罵。

    兩人走出馬場，坐上停在路邊的周家車子，緩緩駛向城區(qū)。

    “我就是不想小姐老為個死人牽腸掛肚……再說，他有什么好呀？不就是個死刑犯，沒讀過書，無父無母，還殺人犯了法，活該遭報應?！?/br>
    望著窗外的周幼薇猛地轉頭，冷著臉低斥：“不準你這樣說他！”

    小鳳說順了嘴一時沒察覺她臉色變化，繼續(xù)嘀咕道：“我說的是事實嘛，小姐之前不也說過嗎？他是你身邊的一條狗，一條狗丟了死了，大不了再買新的?；蛘呔腿缧〗闼耄麤]有死，肯定也明白不配再待在你身邊，所以識相地跑了?！?/br>
    “小鳳！”

    “都這么多年了，小姐難道感覺不到丁少爺對你的好嗎？你們才是般配的一對啊！你為什么總惦記著那個人呢？難道，小姐其實喜歡他？”

    “閉嘴，給我下去，”周幼薇瞪她，皺眉叫住司機，“停車，小鳳你自己走回去！”

    小鳳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她是真生氣了。

    平日的周幼薇一貫待己如親人般親切，使她不免比其余下人在地位上高一等，說話也習慣了直來直去。

    這是周幼薇第一次對她端起小姐架子，嚴厲斥責，她有些措手不及。

    直至汽車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人海里，小鳳終于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的后果。

    而坐在車里的周幼薇，在聽小鳳說完那些話后，思緒更亂。

    喜歡？不，她只是覺得虧欠他而已，只是因為在走投無路的那刻，他沒有像別人那樣離棄她，給她撐起了避傷的羽翼，但她……

    是啊，明明不是戀人，明明他沒說過喜歡她，她也認為沒有喜歡他。

    為什么過去這么長時間，她依然忘不了那漆黑雨夜間掌心的溫度，忘不了瘦弱，卻竭力擁抱自己的手臂？

    “石力，你先回去吧，我想去買點東西?！?/br>
    “好，那小姐你小心。”

    周幼薇頷首，下了車。

    馬路人來人往，汽車的喇叭聲和報童賣報的喊聲混合著，紛紛雜雜。

    電車哐哐行過，有流浪街頭的難民、乞丐在向有錢的老爺貴婦討要食物，還有的就地而眠，躺在道旁。

    如今，日軍已占領華界和蘇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而在戰(zhàn)爭中宣稱“中立”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當局實際也處在四面包圍之中。

    日方挑釁不斷加劇，租界的控制力亦日漸退縮減弱，局促于一隅，形同孤島。

    那日步出機場，望見橫行無忌，持雪亮槍刀的日本兵偶爾疾馳過的卡車上，還有敵兵俯身向避在兩旁的老百姓大喊“豬玀”的景象，她氣得氣血翻滾，恨不能上去理論。

    她曾經(jīng)問父親為什么選擇在這混亂的時期歸國，周世仁只是笑著說：“時移世易，百業(yè)待興，政府需要我們這樣的人。”

    不管股票交易，還是外匯市場，都是商人投資的重點，而政治、經(jīng)濟本是一家不可分割，動蕩的時刻也正是由亂而生的機遇，只是周幼薇不明白。

    在她看來，這片看似無比繁榮的地方，和舊時來游玩所見到的落差太使人不可思議。

    這里絕不是昔日艷羨的桃花源，是座在風雨飄搖間，艱難求生的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