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人是餓虎投胎，比他還狠呢！”又有一名衙役搭腔。

    “現(xiàn)在的貪官污吏，哪一個不是豺狼虎豹所化？這輩子作惡，下輩子就去當(dāng)豬狗任人宰殺，也算因果輪回?！?/br>
    底下議論紛紛，有姝頓時聽明白了，這里應(yīng)該是閻王殿之類的地方，專門審問那些惡鬼。堂上綁著的這幾個，今天怕是要遭報應(yīng)。

    果然，剝了皮之后那官員便擺手道，“把他帶去下油鍋?！?/br>
    在一陣凄厲的狼嚎聲中，一行人拖拖拽拽地下去了，官員拍了一下驚堂木，喝令道，“把遂昌知縣趙有姝帶上來審問！”

    有姝猛然喘了一口粗氣，萬萬沒料到自己躲在房梁上還會被發(fā)覺。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弄錯了，底下這人說的是遂昌知縣，而他從沒當(dāng)過什么遂昌知縣，且在夏啟版圖中亦無遂昌這個地方。雖然他飛快收斂，卻依舊被官員發(fā)現(xiàn)，尚來不及反應(yīng)，肩膀就被一縷黑光洞穿。

    魂體也會受傷流血，有姝一直知道?；牦w死了就是真正的飛灰湮滅，從此再也無法與主子相見，而他很有可能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自己。懷著這樣的希冀，有姝無論如何也不能死，他用平生最敏捷的動作跳上另一根房梁，然后沾了一些鮮血，又抽取一點(diǎn)龍氣，飛速在額頭中間畫了一道隱身符。

    由實(shí)化虛不過半息，當(dāng)官員派遣衙役上來查看時，房梁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痕跡，連傷口的鮮血都被有姝用外袍死死堵住。

    “大人，上面什么都沒有，許是您聽錯了，哪里有鬼敢擅闖律令地獄，況且外面戒備森嚴(yán)，他們也進(jìn)不來啊?！币幻靡刍胤A道。

    官員一想也是，便把之前的疑慮放下，繼續(xù)審問遂昌知縣趙有姝。有姝強(qiáng)忍疼痛趴伏在橫木上，往下探看，然后驚了驚。跪在右邊那人披頭散發(fā)、垂著腦袋，看不見真容，現(xiàn)在身子往后仰倒，雙腿使勁兒前蹬，便把臉完全暴露在有姝眼底，他不但與有姝名字相同，連長相也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竟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有姝腦子里冒出種種猜測，卻都按捺下來，繼續(xù)旁觀。

    官員確認(rèn)犯人身份后照舊宣讀他種種罪狀，然后命衙役剝皮，剛劃開一道口子鮮血就流了下來，還伴隨著趙有姝殺豬一般的慘叫，“大人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只要您饒了小人這回，小人回去之后必定改過自新，為百姓鞠躬盡瘁！”

    官員并不回應(yīng)，而是快步走到刑架前，用手去剝他鮮血淋漓的皮rou，驚疑不定地道，“咦，他前世怎么會是人？這些貪官污吏哪一個不是從畜生道逃過來的，今兒怎會混進(jìn)來一個人呢？”邊說邊走回桌案，在一堆文書里翻查。

    有姝稍微探出去一點(diǎn)，就見他找出一本輪回之書，嘩啦啦翻了幾頁，恍然道，“原來是夏啟國師的后人，受國師與元帝萬世功德蔭庇，這才沒淪落畜生道，還能世世代代做官?！?/br>
    “娘的，來頭竟然這樣大！”衙役啐了一口。

    刑架上的趙有姝大松口氣，房梁上的有姝卻瞪圓了眼睛，暗暗忖道：夏啟國師，說的不正是我嗎？我哪里來的后人？轉(zhuǎn)念一想才明白，這位趙有姝應(yīng)該是他弟弟的后代。想當(dāng)年為了延續(xù)大房香火，他為王氏治好了宮寒之癥，后來誕下一個嫡次子。他死時弟弟已經(jīng)兒孫繞膝，想來足以令趙家血脈留存至今。

    話說回來，現(xiàn)在離夏啟又過了多少年？根據(jù)下面幾人迥然不同的服飾穿戴，想來年歲不會少。

    有姝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很快就淡定了，然而下面的人卻不能淡定。這可是二十四地獄的第四獄——律令地獄，只講刑律公理，不講人情利益。但今日碰見的這名人犯卻是個大大的例外。

    “大人，現(xiàn)在該怎么辦？”一名衙役低聲詢問。

    “待本尊想想。夏啟國師，據(jù)說在冥王的生死總薄里也沒有記錄，應(yīng)該是真正的仙人，元帝來頭更大。”他指了指頭頂，繼續(xù)道，“聽說是萬星宗主，萬王之王。他兩又是道侶，因一統(tǒng)九州，開創(chuàng)五百年太平盛世，雖有殺伐罪業(yè)卻活億萬百姓，功德金光足以福澤后世百代。而這趙有姝恰好在百代之內(nèi)，若要辦他可就難了?！?/br>
    “那放回去？”衙役又問。

    “放回去本尊怎能甘心？”官員瞥了叫囂不已的趙有姝一眼，果斷道，“帶下去給我狠狠打，打滿一百板子就放了吧?！?/br>
    “好嘞！”衙役愉快地應(yīng)諾。

    出了這種事，官員仿佛沒了興致，把名錄攝入官印，轉(zhuǎn)身離開。等殿內(nèi)眾人盡皆退走，有姝才順著立柱滑下來，另找出路。他腦子里還記掛著之前那事，總覺得不大舒服。弟弟的后代因有自己和主子庇護(hù)，竟已墮落到這等地步了嗎？世世作惡卻還能代代為官，這樣下去只會徹底腐壞。

    他一路胡思亂想，竟不知不覺走到行刑之所，聽聞趙有姝的慘叫聲，立刻躲進(jìn)角落。

    只見兩名衙役高舉棍棒往下砸，邊砸邊謾罵羞辱，顯然對這種受祖先蔭庇的惡鬼十分痛恨。趙有姝起先還撂下許多狠話，說什么去閻王爺跟前告狀，后面就漸漸消聲了。

    打了足有兩刻鐘衙役還不停手，想來早已超出一百之?dāng)?shù)，忽聞前殿有人敲鼓喊冤，便只得把人丟下跑去查探。畢竟是趙家后人，怎么也得看一眼，有姝立刻走過去，撩開趙有姝腮邊的亂發(fā)，卻見他眼睛圓睜，身體僵直，已經(jīng)死了。

    有的鬼死了會魂飛魄散，徹底消失；有的鬼死了會變成聻，去往地獄更深處。也不知趙有姝是運(yùn)氣好還是不好，竟沒變成聻，而是化為黑煙散去。有姝呆愣了一會兒，聽聞外面?zhèn)鱽砟_步聲，立即做出決定。

    他抹掉額頭的隱身符，扔掉帶血的紅袍，蜷縮在趙有姝原本蜷縮的地方。方才他已經(jīng)聽明白了，自己是世外之人，在生死薄上沒有記錄，也就不能轉(zhuǎn)世投胎。而主子是紫微帝星，死后必不會下地獄，而是回到天宮。若困守在地獄，他與主子將永世不得相見，若回到人間，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凡間的帝王雖然不是個個都來歷不凡，但總會有一位萬世雄主出現(xiàn)，那人或許是主子，又或許不是。

    但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有姝也愿意去嘗試。他挖開肩膀上的傷口，令它流出更多鮮血，然后涂抹在臀部。剛做好偽裝，兩名衙役就回來，把人帶到高高的望鄉(xiāng)臺，警示道，“回去以后好好為官，造福一方，若是再有百姓敲打鳴冤鼓來告你，便沒有今天的好運(yùn)了。咱們閻王爺會親自去抓你！”

    方才那名官員應(yīng)該是二十四獄主之一，只需動動手指就能滅了自己，閻王爺又會厲害到何種程度？有姝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卻不會妄自尊大，連忙點(diǎn)頭應(yīng)諾。

    兩名衙役臉色稍緩，正想把他扔下去，卻又驚疑道，“他身上怎會有一絲紫微帝氣？”

    “這有甚么？忘了他先祖是誰？據(jù)說那夏啟國師的紫薇帝氣更濃郁，已到了馭使萬鬼的程度。這絲帝氣許是他傳給后人保命用的?！?/br>
    “正是因?yàn)楸Ｗo(hù)太過，才造就了這么些禽獸不如的玩意兒。滾吧！回去以后好好當(dāng)官，莫再殘害百姓！”話音剛落，二鬼齊齊松手，有姝尚且來不及反應(yīng)就從萬丈高臺跌了下去，然后一個激靈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雕花大床上。

    他撫了撫胸膛，又試了試脈搏，確定自己已重返人間，得了rou身，才立刻咬破指尖，在白色帳簾上畫了許多驅(qū)鬼符，又布下一個簡單的結(jié)界，然后重重躺回去。他體內(nèi)的龍氣已經(jīng)消耗殆盡，便是道行不足二十年的厲鬼都能輕易將他殺死，更遑論妖物？所幸他跟隨老翁學(xué)了半年法術(shù)，否則現(xiàn)在就像會行走的人參果，早晚被啃個精光。

    衙役的警告反復(fù)在腦海中回蕩，令他意識到，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不是尋找主子，而是收拾趙有姝留下的爛攤子。若是再讓哪個老百姓蒙冤而死，下到地府里去告狀，擎等著閻王爺親自來抓人吧。

    連一個小小獄主都抵擋不過，有姝哪里會是閻王爺?shù)膶κ?？他搖頭暗嘆，末了掀開帳簾下床，卻發(fā)現(xiàn)屁股痛得厲害，像是著火了一般。

    “怎么回事兒？”他立刻掀開褲子查看，發(fā)現(xiàn)皮膚先是泛紅，然后腫脹，最后沁出血絲，仿佛被打了幾百板子。

    但是被打板子的人不是趙有姝嗎？怎會輪到我受罪？他頗感困惑，轉(zhuǎn)念一想，這具身體是趙有姝的，受些活罪在所難免，這才鎮(zhèn)定下來。趙有姝的腦子里留下許多記憶，方便了初來乍到的有姝，他先把那些齷齪事刨到一邊，然后翻出趙府下人的名單，高聲呼喚，“祥子，祥子，快進(jìn)來！”

    祥子是趙有姝的貼身小廝，就睡在隔壁耳房。他知道老爺晚上事兒多，并不敢睡得太死，這會兒已經(jīng)跑到門口，“來了來了，小的來了，老爺您有何吩咐？”

    “快去請大夫，我屁股疼。”

    “??？好嘞，小的這就去！”

    祥子不敢多問，連夜去請了大夫，略一查看，說是棍棒傷，開了幾瓶專治棒傷的藥。因遂昌縣是個小地方，并沒有什么高明的大夫，有姝只得將就著抹了藥，在床上趴了七八天。

    這些天，他已把“趙有姝”的家世背景和生平經(jīng)歷整理出來。他果然是趙家后人，族譜上還記著趙尚書等人的名字，想來把長得好看的子孫定名為“有姝”是趙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這位趙有姝幼時不但長得玉雪可愛，還聰明絕頂，小小年紀(jì)就考上童生，十八九歲中了狀元。但此時已不是夏啟朝，而是六百年后的大庸朝，國主姓慕容，故而趙家人并未得到多少優(yōu)待，很快就下放到地方當(dāng)了個芝麻小官。

    趙有姝從小父母雙亡，家產(chǎn)均被叔父謀奪，全靠村里人接濟(jì)才活下來。大約從小吃夠了苦頭，他對錢財看得極重，來到遂昌縣之后凡有訴訟必要收取銀兩，誰給的銀子多就判誰贏。久而久之，遂昌的窮人受了冤屈，寧愿上吊也不愿告官，而那些富人則更加肆無忌憚，魚rou鄉(xiāng)里。

    遂昌的風(fēng)氣被他帶壞之后，他便又插手稅務(wù)，層層盤剝下來百姓越發(fā)沒有活路，賣兒賣女、落草為寇者不知凡幾。

    去年他上山打獵，途中看上一名美貌女子，使人打聽才知是遂昌所轄村莊李家村某個潑皮無賴的meimei，名叫李妮，乃十里八鄉(xiāng)遠(yuǎn)近聞名的一枝花。因她長得非常出眾，其兄李二狗便不肯隨便讓她嫁人，想著若是哪天被貴人看上，老李家就發(fā)達(dá)了。

    一縣父母官，自然是李二狗眼中大大的貴人。趙有姝剛遣了媒婆去問，他就答應(yīng)了，從此以縣太爺大舅子自居，在村里作威作福。那李妮也不是個好東西，嫉妒心極強(qiáng)，看見誰長得比自己漂亮，或穿得比自己富貴，便會差遣老婆子去劃人臉龐，扒人衣裳。

    至如今，被她荼毒的少女已有五六個，皆因沒臉見人，上吊自盡了?？嘀髡疑祥T來鬧，李二狗就把人打出去，放話說要跟他們?nèi)タh衙打官司。這話一出，眾人唯有沉默，然后無奈而歸。

    趙有姝之所以墮入律令地獄，正是被那幾個自盡的少女聯(lián)名給告了，當(dāng)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這樣的惡人，就因?yàn)樾铡摆w”而不用承擔(dān)任何罪業(yè)，可見地獄跟人間一樣，也不是人人平等的。

    有姝暗自感嘆，雖是同族，卻完全無法對“趙有姝”產(chǎn)生絲毫憐憫。等傷愈之后他必須好好治理遂昌縣，否則下回還得被抓去地府，若讓閻王爺認(rèn)出他世外之人的身份，可能再也看不見凡世的太陽。

    在日益嚴(yán)重的緊迫感中，他慢慢養(yǎng)好棒傷，是夜趁早躺下，準(zhǔn)備明天去縣衙當(dāng)差，剛睡沉，魂體就飛入地府，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這座宮殿比之前的第四獄宏偉壯觀了無數(shù)倍，雖頭上看不見天光，卻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紫色燈籠來回飄蕩，還有天馬、蟠龍、帝江在盤旋俯沖，嘶吼鳴叫。

    看見如此巍峨奇景，有姝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咬破指尖，在腦門，掌心，手臂，腹部等處連畫了許多隱身符。毫無疑問，這里正是幽冥之主閻羅王的宮殿，否則之前那位第四獄主不會連同其他二十三獄主跪在臺階下。

    有姝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躲在一根巨大的立柱后面。

    不多時，延伸向黑暗盡頭且開滿彼岸花的道路傳來轟隆隆的響聲，仿佛有許多車架正往這邊過來。有姝屏聲靜氣，引頸眺望，卻見幾只九嬰拉著幾輛囚車，慢慢行至殿門口，囚車?yán)锓謩e關(guān)押了一個中年男子，一位中年美婦，還有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

    有姝細(xì)細(xì)一看，頓時悚然。那男子身上金光閃閃，分明穿的是一件龍袍；女子著裝華麗，戴著步搖，想來位份也是不低；而那青年頭戴紫金冠，身穿四爪蟒袍，一面掙扎一面自稱本王，應(yīng)是前面兩人的兒子。

    不是說人間帝王不在冥府管轄之內(nèi)嗎？這宮殿里的閻羅究竟什么來頭，竟能把當(dāng)朝帝后連同親王一塊兒綁來？至于這幾人緣何被綁，有姝卻并不覺得奇怪。之前“趙有姝”的所作所為，放大千萬倍后便是當(dāng)朝圣上的作為。

    他外寵佞臣，內(nèi)寵jian妃，只知橫征暴斂，尋歡作樂；不知治國安邦，造福百姓。遂昌縣的亂象并非個例，而是普遍如此，在昏君的統(tǒng)治下，似“趙有姝”那樣的貪官污吏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律令地獄填平。

    有姝在翻閱過縣志、邸報，并召來幾個道行淺的小鬼詢問過后，已完全了解大庸國的現(xiàn)狀。這是一個剛建立一百多年就已日薄西山的腐朽王朝，若沒有殺伐果斷、英明神武的君主出現(xiàn)，不出幾十年就會分崩離析。然而現(xiàn)在，這場危及國祚的災(zāi)難或許已經(jīng)提前，若是閻王爺判國君死罪，而后繼之人卻缺乏足夠的魄力和手段，大庸國危矣。

    胡思亂想間，宮殿大門已轟隆隆敞開，一名臉覆黑底紫紋面具，身穿玄色衣袍，身材高大健碩的男人端坐主位，用空曠而冰冷的聲音說道，“開審大庸國主慕容連、皇貴妃孫氏、禮親王慕容軒，各位獄主就座?！碧种g已碾碎囚車，把三人憑空召入大殿。

    眾位獄主齊齊應(yīng)諾，幾只九嬰亦飛上天空嘶吼，聲勢極其壯觀。便是有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不免瞪圓眼睛，被那冥府之主的威儀深深震撼。

    第66章 王者

    眼看閻羅殿的大門快要關(guān)上，有姝連忙鉆了進(jìn)去。

    殿內(nèi)景象比他預(yù)想的還要恢弘大氣，穹頂布滿九天星圖，一顆一顆散發(fā)著光芒；周圍乃九州山河全景壁畫，流水瀑布淙淙作響，仿佛將一方乾坤攝入其中，而那高高的殿宇之上則擺放著一張巨大桌案，臉覆面具的閻羅王正端坐其后，打開一本名冊細(xì)看。

    整個殿宇散發(fā)著微光，獨(dú)獨(dú)他那里一片漆黑，除了面具上的紫色紋路，便只能看見一個極其高大威嚴(yán)的影子。二十四獄主也都戴著面具，屏聲靜氣地坐在下首等候，從他們僵硬的肢體語言來看，對這位上峰應(yīng)該十分懼怕。

    有姝越發(fā)小心謹(jǐn)慎，腳尖踩在刻滿彼岸花的黑石磚上，慢慢挪到一根立柱之后，探出半個腦袋查看?！摆w有姝”參加瓊林宴那日曾見過大庸國主慕容連和禮親王慕容軒，對二人長相記憶猶新。有姝在腦海中略一翻查，已確定他們正是當(dāng)今最有權(quán)勢的兩位主兒，而高堂上那位顯然也正在核對幾人身份。

    “堂下可是大庸國主慕容連，禮親王慕容軒，皇貴妃孫氏？”閻羅王放下名冊，沉聲詢問，因隔著一張面具，本就冰冷無機(jī)質(zhì)的嗓音越發(fā)顯得空洞怪異。

    “知道是朕還不快快把朕放了？否則朕要抄你九族！”慕容連怒喝道。

    “放肆！你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豈容你高聲喧嘩，叫囂不已？”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獄主冷聲開口。又有一名獄主朝穹頂一指，便見其上懸掛著一面黑色匾額，鐫刻著三個狂草大字——幽冥殿。

    慕容連三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竟被抓入地獄，忍不住嚎哭掙扎起來。那閻羅王理也不理，只管拿出一本賬冊，一條一條細(xì)數(shù)三人罪狀，足足念了三千六百八十八條才打住，喝問道，“你們可認(rèn)罪？”

    “不認(rèn)！朕是皇帝，朕是真龍?zhí)熳樱衔⒌坌?，就算要受罰，也該由玉皇大帝親自來審問，什么時候輪到你一個小小閻王？”慕容連表情猙獰地質(zhì)問。

    對方似乎覺得這番話很可笑，發(fā)出短促而又古怪的輕嗤聲，然后右手一招，將他吸到近前，一字一句道，“不過一條鱗片都未長齊的偽龍，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稱紫微帝星，今日本王就扒了你的龍皮，斷了你的龍骨，待要看你如何?！痹捖渲讣庖巡迦肽饺葸B脖根處，將他慘白的脊椎骨抽出，然后剝掉皮囊扔到一旁。

    本還保持著皇族威儀的慕容軒與孫氏這才齊齊尖叫起來，醒神后立即磕頭認(rèn)罪。就算認(rèn)罪了那人也未曾輕饒，命第一獄主與第二獄主將人帶下去挖眼割舌，鞭刑兩百。

    行刑之所就在殿內(nèi)一角，其慘烈景象頗為觸目驚心。所幸有姝見慣不怪，心緒倒也平靜，蹲在地上默默看了許久，還跟著數(shù)了數(shù)鞭刑數(shù)量。不知不覺耗了幾個時辰，三人都已審?fù)辏惲_王才命獄主把人送回陽世。有姝立刻跟隨眾人出了幽冥殿，回頭再看，身后只余一片黑暗……

    翌日睜眼，他老半天回不過神，洗漱后慢吞吞地朝前廳走，一路都在分析那個夢境。有了“趙有姝”的前車之鑒，他絕不會天真的以為夢里的一切都是假象，也就是說，昨晚慕容連、慕容軒和孫氏的確被投入地獄受審?！摆w有姝”被打了一百大板，身體便會呈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傷勢，那被剝皮斷骨的慕容連和挖眼割舌，鞭刑二百的慕容軒和孫氏又會如何？

    十有八九活不長了吧？這樣想著，他不免露出深思的神色。

    走到前廳，就見一名形容猥瑣的中年男子已坐在飯桌旁用膳，一雙筷子在碗碟里翻來攪去，十分失禮。有姝略瞟一眼，已認(rèn)出此人身份。

    這人名叫王福，祖籍紹興，為人十分陰險狠毒，且比“趙有姝”更貪婪無數(shù)倍。二人常常因分贓不均發(fā)生沖突，但王福乃“趙有姝”直系上峰推薦過來的人選，與其連著姻親，不好得罪，只有忍了。時日一久，王福就覺得縣太爺年輕好欺負(fù)，越發(fā)蹬鼻子上臉，不分尊卑。

    “喲，縣太爺您來了。您尊臀可好？”王福也不起身行禮，只瞥了有姝屁股一眼，目中滿是惡意。這些天縣太爺不在，大事小事全是他一人包攬，可說是威風(fēng)八面。如今縣太爺傷愈，奪了他權(quán)柄，他自然很不樂意。

    有姝盯著杯盤狼藉的桌面，表情十分陰郁。若是沒記錯的話，雖然王福寄住在縣衙，但伙食卻得自理。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吃的東西應(yīng)該屬于“趙有姝”，而自己就是趙有姝。

    經(jīng)歷兩世，有姝護(hù)食的毛病還沒改，但也克制很多。他捻了捻微微發(fā)癢的指尖，又按了按額角的青筋，這才在桌邊坐下，端碗吃飯。

    王福把僅剩的一根雞腿夾入自己碗中，壓低嗓音道，“縣太爺，王大人讓您上貢的銀兩您備齊沒有？備齊了小的這就親自送去州府?！?/br>
    有姝略一思忖，已明白他說的是什么。過些日子就是禮親王慕容軒的生辰，他雖沒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卻因母親受寵早已入住東宮，乃板上釘釘?shù)南氯螄?。他在朝中的擁躉很多，恰好“趙有姝”及其上峰就在其中。為了在禮親王跟前記個名，他們自然要絞盡腦汁地搜刮寶物遞上去。但民間哪里有什么寶物，還不都在皇商巨賈手中？

    前些日子，趙有姝的上峰看中一座珊瑚樹，要價三十萬兩紋銀，他拿不出來就把銀子分?jǐn)偨o下面的幾個知縣，放言說誰孝敬的銀子多，來年就提拔誰。像趙有姝這樣的小人物連禮親王的邊都摸不著，唯一的晉升之路便是攀附上峰，聞聽此言自然十分重視。

    他已與遂昌縣的各大富戶打了招呼，讓他們籌錢。這些人被縣太爺盤剝，自然就去盤剝手底下的佃農(nóng)，正所謂一層剮一層，一層比一層瘦，直把平民百姓都剮成行尸走rou方肯罷休。

    趙有姝早些時候就已籌到十八萬兩銀錢，卻沒讓王福知道，他也在防著王福從中刮油。若這幅皮囊沒換魂兒，指不定銀錢早就交上去了，但現(xiàn)在，有姝卻自有打算。他直言道，“我已籌到十八萬兩銀子，但這筆錢我另有用處，你讓王大人自己想辦法吧?！?/br>
    王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扔掉筷子后詰問道，“你方才說什么？”

    “銀子我有，但我不出?！庇墟蛔忠痪渲貜?fù)。

    王福先是面容猙獰，復(fù)又緩和神色，細(xì)聲細(xì)氣地勸解，“縣太爺，您這是跟屬下鬧脾氣了？可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王大人手底下七八個知縣都已經(jīng)去籌錢，誰動作快誰就在他心里記上了號，來年說不定就能調(diào)入州府。您放著這樣大好的機(jī)會不要，究竟想干什么？難道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dāng)一輩子的七品芝麻官？”

    有姝的理想是位極人臣，這樣才好接觸到更高層次的權(quán)貴。沒準(zhǔn)兒這些人里就有主子呢？但他絕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一個無關(guān)緊要之人，于是淡淡道，“我想干什么輪不到你來過問。我自個兒樂意?！?/br>
    “好好好，您樂意是嗎？我這就去州府向王大人稟明此事，看他如何處置！”王福猛然起身掀了桌子，然后甩袖而去，完全不把有姝這樣初出茅廬又毫無背景的黃毛小子看在眼里。十八歲能高中狀元確實(shí)了不起，但若不會做人，便也只有一輩子給人當(dāng)墊腳石的份兒。

    有姝盯著灑了一地的食物，五官漸漸扭曲猙獰，若王福此時回頭看一眼，也許就不會一意孤行的往死路上走。

    “從遂昌前往州府，乘車的話需得七日，步行的話需得十七八天。你待他車輛行駛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就把車轅弄斷，他要走到下一個城鎮(zhèn)意欲租車，你就再弄斷，務(wù)必拖延一些時日。”他一面命人打掃地上的狼藉，一面用精神力吩咐剛收攏的一只女鬼。

    女鬼曾是縣衙的廚娘，生前命不好，丈夫?yàn)榱艘粋€粉頭將她休棄，兒女也不肯相認(rèn)，雖無執(zhí)念卻沒有墳地落腳，成了無法投胎的孤魂野鬼。有姝答應(yīng)替她超度，這才換得她傾力相助。

    女鬼連連答應(yīng)，追著王福去了，有姝便又吩咐下人莫再準(zhǔn)備如此豐盛的早膳，一碗粥，幾個包子饅頭也就罷了。他現(xiàn)在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百姓的血汗錢，若再奢侈浪費(fèi)，當(dāng)真會遭天譴。不但他自己要勤儉節(jié)約，下面那些人也都得照辦。

    他一面考慮該如何重置縣衙的章程，一面走到公堂準(zhǔn)備處理政務(wù)。正堂里除了一個灑掃的小廝，竟沒看見半個人影、捕快、衙役、胥吏，全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人呢？”他看向小廝，小廝支支吾吾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