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旪心疼夏桂的過去，卻更明白寶劍自從磨礪出的道理。與夏桂一樣，他其實也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原來還有一個從不把他當做兒子看的母親，不過在一年前也已經(jīng)過世了，他與八弟之間的兄弟之情，也因為生母的過世徹底地斷了下來。除了郇昰這個還把他真心當?shù)艿艿母绺缰?，他也沒有什么值得牽掛的親人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二者同是天涯淪落人。郇旪不知道情從何而起，是因為對于身世的感同身受，還是因為夏桂身上的冷漠與熱烈那樣的難以分辨，好像有一個悲愴的靈魂藏在這個軀體里，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更想要飛蛾撲火一般的靠近。

    “你很喜歡吃茯苓餅嗎？”郇旪上次在京郊別院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夏桂的情緒在面對這種食物的時候有了難得外露的跡象。今日是正月十一，夏桂回京述職，郇旪自然是厚著臉皮找上門去了。又看到了茯苓餅這種吃食，不喜歡吃甜食與糕點的夏桂，竟然會食用這東西，只說明后面藏著一段故事。郇旪當然想要知道，他總是覺得夏桂的過去太神秘了。

    夏桂沒有回答，已經(jīng)是第十一天了，郇旪這個年節(jié)，哪里都沒有去，每天都要到她這里來，趕也趕不走。對上了郇旪好奇的眼神，里面還有著一種溫情的味道，夏桂知道她其實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人的存在，無論郇旪在外人眼中是什么模樣，但是對于她是真的好。

    沒有等來夏桂的回答，郇旪并不覺得奇怪，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是郇旪在自問自答，夏桂只是在一旁聽著，從一開始的漫不經(jīng)心，到后來地聽到了心里，郇旪相信有一天，他總能等到一個愿意向他敞開心扉的夏桂。“好吧，這就是一塊糕點，我不應(yīng)該要求它有一個驚天動地的身世。不過茯苓是個好物，陶弘景說了，這玩意通神而致靈，是個和魂而練魄的上品仙藥，益氣養(yǎng)榮、補脾和肝。小桂子每日都要練兵cao勞，是要好好補補?！?/br>
    “它還有一個名字。”在郇旪找了一堆話自圓其說，又要陷入一個冷場時，夏桂突然開口了，這讓郇旪吃了一驚。他忍不住想要笑起來，小桂子終于睬他了，不容易??！

    “是什么？是什么？難道是天上來的仙藥？”郇旪努力猜測著，卻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茯苓糕的是閩南地區(qū)的傳統(tǒng)小吃，閩南話里面，茯苓與一個詞發(fā)音相同。”

    夏桂不知為何她會對著郇旪說出下面這個典故來，“傳說有一個王朝稱號為明，在明朝末年的時候，被關(guān)外的蠻族入侵，在兩軍交戰(zhàn)中，許多的城池被蠻族屠城，血流成河，浮尸千里。江南多為文士，揚州城更是被屠城十日，八十多萬人罹難。同樣的不幸，也發(fā)生在了福建的同安。蠻族入關(guān)滅明后建國，號為清。他們奉行著留發(fā)不留頭的政策，凡是放抗的漢人百姓，都死在了殺頭刀之下。那時明朝后人退到寶島，福建離寶島很近，雖隔著一個海峽，卻阻隔不了百姓心中反清復(fù)明的信念。

    同安的一個糕點老板，想出了一個點子，將地下復(fù)明組織的聯(lián)系通過茯苓糕來傳遞，諧音為復(fù)明糕。這里面放了小紙條，上面記錄著每次聯(lián)合行動的時間與地點。還特意訂下了規(guī)矩，小孩不準吃茯苓糕，就是怕他們吃出了字條，不懂得遮掩，影響了復(fù)明的大計。

    可是反清復(fù)明最終沒有成功，幾百年之后，更加強悍的外來之族攻破了華夏之地，清朝滅亡。只是茯苓糕卻傳了下來，所謂清秋斷茯苓，何日可復(fù)明。清朝斷了復(fù)明的道路，有些付出不過是沒有未來的掙扎而已。但是沒有什么永恒的王朝，昨日有清滅明，來日自然有人滅清?！?/br>
    郇旪聽著寥寥數(shù)語，不知為何夏桂語氣中的掩藏的憤恨與無奈，就像是她親自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一樣?；食堑男帐峡偸窃诓粩嗟母膶?，史書留下的也只是一段無情的文字，深埋在歷史中的悲歡離合，懂得人死了，早就不值得戀戀不去。

    郇旪卻不知為何聽了夏桂的話，心中一緊，他覺得也許這個故事并不只是一個杜撰的故事那樣簡單。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問了，“后來呢？滅了清朝的是什么人？他們又建立了什么王朝？”

    后來？后來除了戰(zhàn)爭，只有戰(zhàn)爭，從對敵到內(nèi)戰(zhàn)，她沒有等到解脫的那一天，更沒有等到太平盛世的來臨，所以才會沒有辦法獲得真的平靜。但是青史成灰，她真的不應(yīng)該在執(zhí)著于過去了。

    “臣子恨，何時滅！沒有后來了，一個故事哪有那么多的后來?！毕墓痖]了閉眼睛，放過了這個話題，她要慢慢學會放手，這里已經(jīng)與過去不同，大慶絕不是大清?？粗磁c郇昰，她領(lǐng)悟了要學會放下才能走得更遠。而身邊的郇旪正用他的行動說明了，也許有朝一日夏桂也有可能擁有歲月靜好的幸福。

    郇旪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他不相信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然而這個結(jié)尾一定不是一個喜劇，更可能帶著一種他怎么想?yún)s也無能為力的血腥與殘忍。就像是岳飛的恨，只能是那個時代中一個無言的結(jié)果，所有的功過、萬般的無奈，只能待千秋后人評說。因此，當夏桂掠過了這個話題，郇旪也就樂得糊涂，跳過這個結(jié)果，他更希望夏桂不是活在那些痛苦里，而是能體會生活的樂趣。

    夏桂又轉(zhuǎn)而問道，“你會彈琴吧？”

    “我當然會彈琴，你要聽什么，平沙落雁？還是高山流水？漁礁問答我也是會的？”郇旪第一次聽到夏桂對他提出了具體的要求，手都有些抖了，等下千萬不能跑調(diào)啊。小桂子喜歡聽琴，他以前怎么想不到。好在當年還是學過一些的，要不然就丟人丟大了。

    夏桂看著郇旪這番毛躁的樣子，臉上苦笑不得，心里面卻是流過一道暖流，這人是真的在乎自己。因為在乎，所以變得不像那個自信的他。夏桂勾起了嘴角，再說了一句讓郇旪差點昏倒的話，“鳳求凰，我想聽那個，你會吧?！?/br>
    郇旪腦中被鳳求凰這三個字，震得一片空白，他絕對是幻聽了吧，狠狠地捏了一把大腿，嘶！居然痛的厲害，原來是真的。郇旪茫然地看著夏桂，又看到小桂子笑了，今天太陽一定從西邊出來了。郇旪看著拿來的古琴，然后不敢置信地問道，“小桂子，你沒有在耍我吧？這么玩，我會被玩壞掉的?！?/br>
    夏桂迎著郇旪三分猶豫、三分喜悅、三分壓抑、一分瘋狂的眼神，點了點頭，“我當然是認真地，這種事情開玩笑有意思嗎？”

    郇旪的雙手撫上了琴，他以往的那些話嘮技能突然全部消失了，剛才在小桂子的眼中看到了戲虐。還有他絕對是沒理解錯誤，這個鳳求凰的是用來求愛用的曲子。他想都沒有想過，小桂子居然親自點了這首曲子，這說明了什么，他總算是要抱得美男歸了啊。

    太開心了，已經(jīng)要無語倫次了，別的干不了，只能好好彈琴。郇旪放空了自己被刺激狠了的腦子，一曲琴音從他的指尖流淌出來，這里面包含的是他絕對真摯的愛戀。

    在庭院中的琴音中，夏桂看著郇認真的側(cè)臉，這個人難得會如此安靜。一直以來自己都是被動接受的那一方，也許應(yīng)該是要改變了。感情不是一時的迷戀，而是兩個人的天長地久，當她放下了沉重的過去，相信了那個美好的未來，心終于有了空間接納一個人。那些歷史沉重的枷鎖，已經(jīng)分不清是誰給她戴上的，是國運還是自縛。這都不重要了，那些往事就放了吧，也對過去的自己說一句散了吧。

    有個人愿意為她談一曲鳳求凰，她也愿意謀求一段兩情相悅，與君同好、與君同心。

    一曲終了，郇旪抬頭看到了夏桂眼中的深意，他語氣顫抖的問道，“你愿意嗎？鳳凰于飛，和鳴鏗鏘?！?/br>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這點我自問還是可以做到的?！毕墓鸫蠓降鼗卮鸬?。隨即就被郇旪抱了一個滿懷。在郇旪沒有看到的地方，夏桂閃過一絲不自然，郇旪將她當做了男子，沒有什么矯情，可她的真身其實是個女子，何日才能說清這件事情？

    111第一百十一章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然而今年的清明，京城卻沒有下一滴雨，準確的說整個燕京地區(qū)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下過雨了。春雨時節(jié)里，這樣的現(xiàn)象代表著大旱可能會不期而至。人力終有時，天意不可違，郇昰在欽天監(jiān)的測算下，準備明日去天壇祭祀求雨。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傾盆大雨忽而到來，凡是懂一點天文知識的人，心里面都有些摸不準，因為這樣的暴雨未必會是久旱逢甘霖的好事。

    “上次戶部清點了全國的幾大糧倉，那里面有幾個地方出現(xiàn)了大問題。”薛蟠在宮中與郇昰說的這個清點，是在開春的二月頭剛剛報上的數(shù)據(jù)。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既然有了要對南邊用兵的打算，就要先做好萬全的準備，而糧倉的問題是郇旻與薛蝧在游歷的過程中，爆出來的大問題。

    作為從小就被薛蟠好好關(guān)照過，絕對不能五谷不分，不知農(nóng)事為何的兩人，在江湖大俠柳湘蓮的掩護下，真的像一個劫富濟貧的俠客一樣愛管閑事起來。一年中連挑了好幾個糧倉，那里面的儲備用糧都被黑心腸的貪官給掏空了，或者換成了發(fā)霉的米面。為了這個事情，郇昰差點沒有想把這一大波人都給殺了。

    監(jiān)察局的成立必須提上日程，沒有一輩子不犯錯的人，只有能夠約束住他們的良好制度，要有一大批精通算術(shù)的人，來好好審核這些地方官員的財政問題。而且這個監(jiān)察局里面的人員，也要進行輪換調(diào)配制，才能不被收買，也要有不斷的復(fù)查步驟，不能給予絕對的權(quán)利。絕對的權(quán)利讓人腐化。

    誰想到監(jiān)察局還沒有來得及建成，大旱就來了，在這個當口，因為那些糧倉中的被偷空的糧食，以及偷梁換柱的那些不能食用的糧食，讓救災(zāi)變得困難起來。

    這么一來，誰勸都沒有用了。郇昰下了旨，摘掉了三十多個官員的腦袋，幾百個從犯被充作苦力，這年頭大慶有許多地方都要修水泥路，不怕沒有他們干活的地方。

    不止如此，對于這個貪腐事件，郇昰毫不留情地采取了連坐的問罪，禍及三族，不許他們的子孫在五代之內(nèi)參與科舉，入朝為官。

    這把大火燒到了很多人的身上，但是在面對這事，有誰想要求情，就必須站出來把虧空的存糧自掏腰包賠上。在幾百萬兩的債務(wù)面前，那些人都縮回了腦袋。于是郇昰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反腐運動，以一種極為可怕的結(jié)果告訴世人，莫伸手，伸手就被殺的道理。

    其實，這個年代里頭要通過正規(guī)的途徑賺錢，并不是一個難事。大慶沒有明令禁止官員不能從商的說法。一般來說在這個海外貿(mào)易剛剛開始的時候，有點權(quán)力的官員，想要賺點錢花并不困難。

    所以郇昰才特別的憤怒，有本事去賺洋人的錢啊，就會坑老百姓的人算什么東西。

    但今日的大雨突至之后，郇昰知道薛蟠的意思，就算是臨時調(diào)集了幾大糧商，朝廷下旨決不允許在這個時候調(diào)高糧價，但是他們的危機是在大旱之后，就面對更加束手無策的大洪。“我更擔心的是黃河，這幾年來大大小小的決堤就沒有斷過。欽天監(jiān)剛才的折子里面，預(yù)測這場大雨在京畿地區(qū)將會持續(xù)十來天的時間。要是雨勢一直這樣下去，不說大雨之后必將出現(xiàn)的大疫，黃河的水位怕是撐不住了，不知道多少的農(nóng)田被沖毀。而運河里面的流沙倒灌，也會把運河的河床被破壞，漕運又一定會受到嚴重的沖擊，就怕是連同運輸救援的糧草也會受到阻礙?！?/br>
    薛蟠很清楚，這種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天災(zāi)效應(yīng)面前，人力有時候顯得渺小而脆弱。雖然今夜只是大雨的第一晚，但是他已經(jīng)可以料想從明日開始，會有數(shù)不清的折子飛向京城了。

    薛蟠站到了郇昰的身后，讓他閉上了眼睛，為他輕輕按摩起了來?！凹Z商們的事情好解決，只要給了他們足夠心動的利益，他們就愿意捐出那些糧食。再說朝廷又不是白要的。在與西寧王一戰(zhàn)的時候，朝廷也緊急征用過巴蜀糧商的糧食，兩方合作的不錯。關(guān)鍵是要派一個足以讓他們信任的人下去。”

    薛蟠并沒有提到他自己，制衡之道的把握，他比郇昰更加明白，所以有些苦差事可以做，但是有些施恩于人的事情，還是讓出來好。像是這般糧商與朝廷的合作不是第一次了，有了先例在前，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互惠互利的好事。糧商得了名，也有了以后子孫參加科舉的權(quán)利。官員得了利，在災(zāi)難之中的功績特別容易被人們記住，是升遷必要的政績。所以，薛蟠絕不會沾染這樣的好事，他不需要這樣的名聲來錦上添花。

    “五哥也不要太煩心了，天要下雨是古往今來控制不了的事情。目前倒是有一樁事情更為重要。上次江南那些人反對用海運取代漕運。可這次的大雨也許是一陣東風，說不準可以把這個難辦的事情給辦成了?！?/br>
    郇昰也放下了那些多余的擔憂，那些賑災(zāi)的事情必須要做，但是一個合格的帝王，在面對一件不利的天災(zāi)時，要化被動為主動，“蟠兒說的這事情是件大事，漕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但是昨日牛松上了折子，海外貿(mào)易的第一批船已經(jīng)到港了。我光是看著他在折子上列出的那些錢財，都要抵上大慶幾年的賦稅了。錢財動人心，這一船回來之后，江南的風向也應(yīng)該要動一下了。”

    果不其然，在第二日朝會上，那些冒著暴雨來上朝的官員們，對于洪澇之害，就沒有幾個是真心過問的，反而對于江南的這次海貿(mào)收益十分的關(guān)心。一直不愿意松口漕運的那些死硬派，也終于上折子問皇上，您看這次大雨突降，運河一定會被河沙給沖毀了不少，黃河改道古已有之，既然海運的風險已經(jīng)弄清楚了，是不是能夠考慮一下，改漕運為海運啊？

    “有了甜頭放在了他們的面前，所有的節(jié)cao就都被狗吃了。當初也不知道是哪一些不開眼的人，一定要堅持用漕不用海的，現(xiàn)在看到了真金白銀都改口了。這群唯利是圖的人！”郇昰扔下了手里的折子，從江南遞來的折子里面，十個有七個都在或明或暗的透露出這個意向。一場天災(zāi)在他們的面前，他們作為父母官卻視而不見，反而把這次災(zāi)難當做了一次借口，想要搭上那條發(fā)財?shù)拇蟮?，郇昰怎么可能心里頭不氣。

    郇旪在書房里面看著郇昰摔折子的表情，也不敢上去勸，沒有看到薛蟠在一邊沒事人一樣的喝著茶嗎。用薛蟠的話說，摔摔折子也算是解氣的做法。不能讓氣把人給憋壞了，要適當?shù)陌l(fā)泄才行。在薛蟠看來，郇昰更應(yīng)該去練武場里面打一場，把心中的郁悶給散出去，才有利于身體健康。

    說起來郇昰的性格里頭帶著一些理想主義色彩，天下為公這樣的事情，只能發(fā)生在少數(shù)的圣人身上，而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逐利而生。如此一個不正常的悖論誕生了。其實皇上手下需要圣人，但是一兩個就夠了，那些人沒有人性的弱點，他們?yōu)榈氖敲?，而不是君，并不容易掌控管理。相反，上位者手下那些逐利的人，才是最好把握的，知道了利益所去之處，也就能cao控天下大勢。

    在郇昰終于散了心口這股郁悶之氣后，薛蟠才把面前的果盤遞了上去，讓他潤潤腸胃。“五哥沒有必要這樣生氣，不論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結(jié)果對大慶好、對百姓好就已經(jīng)是皆大歡喜了。人無完人，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是克己守禮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