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展翔跑過夜色中空無一人的運動場,貓腰仔細搜尋欄桿下的暗影,又抻長脖子仰望一排排黑黢黢的看臺。 風(fēng)很冷,他身上罩了件明顯寬大的棉衣內(nèi)膽,跑出一腦門細汗,攏手在唇邊低聲喊:“周耒!周耒?你在哪兒???” 他第二次經(jīng)過西北角看臺,正想摸出手機打周耒的電話,忽然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岔憦目磁_高處由遠及近蹦到面前,一只已經(jīng)摔癟了的空啤酒罐! 展翔猛地抬起頭,黑暗中有一點光亮在看臺最高處晃了晃,應(yīng)該是手機屏幕。 展翔撿起易拉罐丟進垃圾箱,深吸一口氣開始沿著階梯向上爬。 周耒果然坐在最高一層,面前用啤酒罐堆了一座金字塔。 “你大半夜叫我來這兒干嘛?就快熄燈落鎖了,走啦——”展翔扶著膝蓋看他。 周耒臉色冰白,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有種石雕的生硬感,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難過。 “讓你來你就來嗎?” 這人一開口還是那么討厭。 展翔一屁股坐他旁邊:“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兒???這兒也太冷了,不能換個地方說么?” 周耒開了一罐啤酒灌一大口,側(cè)頭看他:“還想跟我去開房嗎?” “你再這么說話我可真走了,”展翔有些生氣的模樣,只是狠話在他嘴里也軟綿綿沒什么重量,“誰都有遇上難事兒的時候,你想找個人聊聊我也愿意奉陪,但你就穿這么點衣服,挑這么個喝風(fēng)的地方灌涼酒,萬一凍病了傷心又傷身,干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兒,你是不是傻?” 周耒不說話,繼續(xù)喝啤酒,頻率和動作都緩下來。 展翔試探著問:“你,是不是因為今天哥過生日沒叫你???你看他不是也沒叫我嘛!哥肯定是覺得我跟他那群富二代朋友弄到一起沒話說,怪尷尬的,他也是為咱們考慮……” 展翔忽然意識到自己拉錯陣營了,面前這位也是妥妥的富二代,壓根跟他不是一伙兒的,這勸慰怕是要適得其反。 好在周耒并沒有發(fā)火,他遞了一罐啤酒給展翔:“不是,就算他叫我了,我也沒臉見他?!?/br> “???”周少這波謙虛有點兒嚇人。 更嚇人的還在后頭,周耒說:“不是我不想帶你找個暖和的地方說話,現(xiàn)在我們家的保鏢正在滿丹旸找我,我只是不想被他們抓回去?!?/br> “啊?!”展翔有點理解無能,做鼬鼠蹲狀,“究竟出什么事兒了?他們?yōu)槭裁醋ツ???/br> 周耒扔在石階上的電話嗡嗡震動,展翔瞥到來電顯示是“mama”,被周耒伸手掛斷。 又是mama,展翔想到前兩天幫他解鎖的那個文件夾,跟自己親媽能有什么事兒???他追劇少,挖空心思也腦補不出合理邏輯解釋眼前狀況。 “你跟家里吵架了?”展翔有點看不下去這人單穿一件襯衫硬抗一位數(shù)氣溫,脫掉身上的棉衣內(nèi)膽遞過去,“衣服夠大,你穿上吧,我里面穿得多。” 周耒嫌棄地瞥一眼,王子病又犯了:“很丑,你買這衣服的時候腦抽了?” “這是實驗室的衣服,熬夜時穿的!活該你凍死?!闭瓜璋岩路G他身上,自己打了個哆嗦。 周耒又丟回來:“一堆人只穿不洗的衣服你還讓我穿?!拿開拿開,你也離我遠點兒——” 他不全是嫌棄衣服,展翔雖說穿得比他多,但室外過夜還遠遠不夠,他有點后悔叫他出來,又舍不得趕他走,總之可他一個人挨凍就夠了。 “哎,”展翔沒脾氣了,“那你等我一會兒!” 他轉(zhuǎn)頭又沿著石階跑下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姬卿的電話再打過來,周耒掛斷,給展翔發(fā)消息:“回去睡覺、做實驗,干什么都行,別再來了!” 他把第二罐啤酒喝光,單手捏扁易拉罐,冷到發(fā)抖。 “很好,我的親生兒子,居然為了那個女人懷疑我!” “她究竟哪里好?你們一個兩個都為了她跟我作對!周未那個野種這樣,連你也這樣!” “我怎么會有她那么蠢的朋友?她是個只配跟阿貓阿狗花鳥魚蟲這種不長腦子的生物混在一起的笨蛋!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爸爸的,誰說我是破壞他們婚姻的小三兒!” “防火防盜防閨蜜,這明明用在她身上更合適!是她搶走我的恕之!” “那東西化成灰了,你永遠別想找到,周未就更別想……” “你當(dāng)他是親哥,他只想利用你!蠢貨!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他明明是在挑撥我們母子關(guān)系!” “我做過什么?小耒,不管mama做過什么,你都是有份的……我這么做是為了誰?就憑你這點腦子,連周未那個野種都爭不過……你也就是命好,生在周家,有我這樣費盡心機給你鋪路的媽,還有周回那個廢物親哥!” “沒錯,我是說過他回來早了點,我早知道那個是假貨!所以我才能對他好啊……換了那個女人的兒子,我怎么忍得過二十年?” “沒用的,兒子,他們盡管懷疑吧,沒有證據(jù),一切也只能是懷疑?!?/br> “你瘋了?周耒!把錄音刪掉!給我,你站?。≈荞纭?/br> 周耒用力甩甩頭,似乎要將那些骯臟又卑鄙的念頭甩出腦袋,他又開了一罐啤酒噸噸噸仰脖灌下去。 “呵呵,”周耒在最高處,看見抱著個大包袱吭哧吭哧爬臺階回來的展翔,忽然笑起來,鎖著眉頭,眼淚流了一臉。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傻瓜呢?明明能抽身還要跑回來。 “快快,呼——”展翔邊狂喘邊抖開一條棉被將周耒整個人裹起來,“好點沒?腿收進來,一會兒,一會兒就暖和了!” 他倒是跑得又熱又渴,自己撿了罐啤酒打開,喝一大口,嗆得咳起來。 “誒?”展翔一回頭,看見周耒滿臉淚痕,立刻又轉(zhuǎn)回臉去。 裝作沒看見是不是正確姿勢?戳破了他一定發(fā)飆的,說不定會把自己從這里扔下去。 周耒埋頭在棉被上胡亂蹭了蹭,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澳膬簛淼谋蛔樱俊?/br> “就,”展翔支吾,“就,就我自己的,讓同學(xué)從窗戶扔出來的?!?/br> 周耒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可能因為酒精或者心情一時不察:“你回了趟宿舍?跑得還挺快——” “是!”展翔心虛,要是他真回去宿舍,世界冠軍也未必這么快跑回來,還負重跑。 展翔也不說話了,陪他喝了一會兒酒。 周耒很快暖過來,皮靴撞了下展翔的球鞋:“你罵我一頓吧,越狠越好。” 這什么毛病啊?展翔怔住,訥訥說:“你心情差成這樣了還想挨罵啊,有錢人嗜好這么特別嗎?我不太會罵人,你起碼提供點兒線索吧,從哪方面罵起?” 周耒要被他氣笑了:“你怎這么笨呢!就我以前罵你那些,你再罵回來就行?!?/br> “以前?以前你罵過我什么?”展翔撓頭。 “真是金魚腦!”周耒嘆氣,“就以前,我說你和你家對不起我哥……其實,是我對不起他,我……什么也幫不到他?!?/br> 展翔更糊涂:“不是,哥現(xiàn)在挺好的?。〔皇钦f跟他以前的生活比,那應(yīng)該比不了,但哥不是那種有錢才過得開心的人,真的,你別笑我,我就知道!” 展翔啤酒下肚,話也變多了:“有時候基因真是很神奇的,不僅僅遺傳生物特征,還有些本能、習(xí)性什么的……比如袋鼠和考拉幼崽在出生后就會自己爬進育兒袋,缺少編碼單胺氧化酶的基因會將易怒性格遺傳給后代……哥呢,其實不是你啊、蔣哥啊、小裴哥你們這種搞大事情、做大生意的人,他只想和家人朋友簡簡單單、開開心心在一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方面吧,我和哥更像一點……” 展翔咧出一個傻笑,很孩子氣。 “基因這么神奇嗎?”周耒自嘲地勾了勾唇,“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身上流著四分之一瘋女人的血,還有四分之一爛酒鬼的血,所以,我有一半的可能會長成一個混蛋!不對,我就是半個混蛋!” 展翔眨眨眼,四分之一?那應(yīng)該是祖輩,顯然不包括周琛,很大可能是他的外公外婆。 “瘋女人給爛酒鬼生了個孩子,然后那個酒鬼男人整天喝得爛醉,不是打女人就是打孩子……后來瘋女人不知怎么栽進河里淹死了,那個孩子只能跟著酒鬼父親生活,挨打受罵過得很不好……再然后孩子終于長大了,老天終于開眼讓酒鬼醉死了……” 周耒說:“她從我小時候開始,不斷告訴我,我是天潢貴胄、天選之子,我的血統(tǒng)天生比別人高貴,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我居然信了這么多年!” “哥對我那么好,比他現(xiàn)在對你還要好一百倍!他是家里唯一不給我壓力單純對我好的人,可我……對不起他,我們都對不起他……” “他不是基因里就不爭不搶不求上進的,他比我聰明,比我有擔(dān)當(dāng)……他保護了每一個他在乎的人……” “都過去了,過去了,造化弄人,”展翔眼皮發(fā)沉,哥倆好地隔著棉被掛在周耒肩上,“不難過了哈,摸毛兒,不哭不哭……阿嚏!” 周耒扯過一截棉被蓋住展翔:“坐過來點兒!喂,你別睡啊——” “白菜包!你往哪兒躺?起來!手,手別亂抓……陳展翔!笨蛋?傻包子!” 周耒晃他腦袋,展翔本能地靠近他暖和的身體,緊緊貼過來,咂咂嘴又睡著了。 周耒用棉被將他和自己裹在一起:“酒量好差勁??!小,翔……” “那個瘋女人是我的外婆,爛酒鬼是我的外公,他們是我mama的親生父母。”周耒抱著展翔輕聲說,“我媽原本不姓姬,她叫季清,她小時候生活很苦,整天被她爸打罵,被別人嘲笑。后來酒鬼突然死了,她被丹旸姬家收養(yǎng),差一點,如果不是姬家,她就留在了東北老家的孤兒院……” “說不定她留在那里反而更好些,那樣,這世上也就不會有我了,不會有那些不堪的事情。” “她說這個世界太不公平,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小翔,這是傷害別人的理由嗎?你肯定說不是,你說得對?!?/br> “以后我沒臉再去見哥哥了,我把哥哥還給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顧他。” 周耒打開手機放了一段錄音,只有短短十?dāng)?shù)秒,短短兩句話,手機屏幕映著展翔沉靜的睡顏。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么做?。俊睖I水重新溢滿了周耒的眼眶,一滴滴滾進展翔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