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能睡一會兒么?還要兩個多小時?!笔Y孝期把外套脫周未懷里。 周未抖開衣服反罩在身上,把胳膊從袖管伸出去抱著手機敲字給展翔:【我在外地,正回程,隨時聯(lián)絡(luò)。錢不夠告訴我。】 他等了一會兒沒見回信,轉(zhuǎn)賬也沒被收款,猜想那邊可能正忙翻天,各種簽字、檢查、等消息、情緒崩亂…… 周未的感覺有些木,的確沒有很多擔(dān)憂難過,畢竟他爸這兩年跟他說過的話幾巴掌就能數(shù)完,還沒有見面時兩人抽的煙多。 但身體和精神都不好受,也許是猝不及防被驚醒的生理反抗,他感覺胃有點疼,也有些想吐。 周未閉上眼睛,鼻尖蹭在蔣孝期外套的挺括衣領(lǐng)上,是非常熟悉好聞的味道,陽光曬著橘皮的甘檸香。 他剛剛情急之下,好像喊了他“七哥”。 周未睜開眼偷看專心開車的蔣孝期,似乎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忙亂中誰會留意一句稱呼呢。 手機嗡嚶一震,展翔回復(fù):【醫(yī)生讓做好心理準(zhǔn)備……哥你多久能到?讓爸再見一面。】 蔣孝期匆忙瞥了周未一眼,詢問的意思很明顯。 周未握緊手機,面色平靜,一語不發(fā)。他不能催蔣孝期更快些,已經(jīng)一路在最高限速上定速巡航了。 而且,他有些抗拒這種“最后一面”,大家生時不能好好說上一兩句話,臨死見面又有什么必要呢?再給對方黃泉路上添些堵嗎? 形容不出內(nèi)心的感受,周未覺得自己像是進入了劇中角色,情感用白紙黑字拼湊出來,他演技蹩腳,卻也被劇情烘托出三分真實的悲傷寞落。 這就要跟自己的生父道別了,他明明才認識他沒多久…… 蔣孝期進服務(wù)區(qū)加油,讓周未呆在車?yán)飫e動,飛快從便利店買了灌裝咖啡和咸味面包,盒裝牛奶用開水匆匆燙過,利樂包濕漉漉的。 “感覺餓了再吃,不然會吐?!彼约汗嗬淇Х忍嵘瘛?/br> 真了解他! 凌晨四點,窗外的曠野還是一片漆黑,車燈長光鋪展在單調(diào)的灰白路面上,像永無盡頭。 周未睡不著,眼看遠處天空緩緩撐開一道淺白的裂隙,像睡獸懵醒抬起的眼皮,晨光很快水彩般渲染開來,淌出血色,高處灰藍色的云像要滴下來,地上參差的黑影目送天空漸漸高遠。 田野樹木變成高樓廣廈,收費站的etc通道一過,他們已經(jīng)回到丹旸。 展翔發(fā)來第二條消息:【04:47】 蔣孝期搶了一個黃燈,周未抬手按住他扶著方向盤的右手:“不急,已經(jīng)遲到了。” 他聲音平靜,看不出情緒,蔣孝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像冰。 轉(zhuǎn)過醫(yī)院的走廊,蔣孝期輕拉了周未:“等下?!?/br> 他把周未黑色軟殼衣的立領(lǐng)拉上去,擋住里面的絳紅色衛(wèi)衣。 “你先回去?!敝芪疵靼姿囊馑?,很多地方講究這些,身上穿著紅色奔喪是種大不敬,他又要落人口實。 蔣孝期陪他繼續(xù)走:“不想再當(dāng)渣男了。” 停放的房間循著哭聲就能找到,展翔從窗口看到他們走出來,兩眼漲紅:“在給爸換衣服,等下向老家送消息……你要不要……” 周未向后退,靠著墻壁站定,垂下眼睫,是不打算進去的意思。 周回和展盞都在里面,陳母哭得渾身癱軟倚在她的小金身上,展盞仔細擦著陳父的臉,不時抬手抹鼻涕眼淚。 “你先去忙,我陪他?!笔Y孝期對展翔說。 展翔點點頭轉(zhuǎn)身,瞥見走廊盡頭一個人,微微怔愣。 周耒來了,身后跟著一身黑衣的女助理,女助理踩著高跟鞋,怕敲出聲響破壞肅穆于是掂著腳小碎步跟過來,手里還提著個大袋子。 這助理倒是最像送葬的打扮,見了人謙恭點頭,哭笑都不是,臉色有些僵硬。 “節(jié)哀,”周耒走近周未,話是對著展翔說的,“家里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幫得上忙的?” 他把一個白封遞給展翔,展翔擺手不肯拿,周耒蹙眉瞪他,展翔只好接了。 展翔進去,跟周回一塊兒把陳母攙扶出來,坐在門口的靠椅上。 陳母哭得近乎暈厥,大放哀聲,一浪浪回蕩在凌晨空曠的走廊里,像絕望的浪拍擊巖壁。 女助理很有眼色地走過去,蹲下來幫老人擦眼淚,聲音溫溫軟軟地勸慰著,陳母抓著女助理的手,像拉救命稻草。 展翔走到一邊給親戚打電話報喪訊,展盞抱臂蹲在門邊,臉上干著縱橫的淚痕。 周回看見周耒顯出意外,還是走過來。蔣孝期始終站在周未身邊,四個人湊在一處。 周回滿臉疲色,對周耒多少忌憚些,只涼薄地瞥了周未一眼,忍住沒找他麻煩。他問周耒:“爺爺讓你來?” “不是,我自費。”周耒目光轉(zhuǎn)向低聲講電話的展翔,又看向周未:“哥,你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這么稱呼,周回臉上掛不住,冷嗤一聲:“千呼萬喚才睡到自然醒過來,又有人專程送早餐,真好命!” 周耒剛要發(fā)作,周未輕輕噓了聲:“不要吵——” 他抬手,將右耳上的耳機勾下來揣進口袋,拒絕的意味再明顯不過。周回氣得一甩袖子走開了。 女助理想起什么,從拎來的袋子里拿出包好的早點,看了一圈,跑去遞給陳展盞。陳展盞也不客氣,松開紙袋開始大口嚼。 女助理又拿了杯甜粥送到陳母面前,陳母抽噎著搖頭,女助理就用小勺一點一點幫她喂到嘴邊。陳母不擅拒絕好意,慢慢吃了大半杯。 周耒對展翔說:“我?guī)湍銈冋覀€好點兒的殯儀公司,你們什么都不用cao心,有人指導(dǎo)流程。墓地買了么?他們都有服務(wù),你看著選,錢不用擔(dān)心……我哥的事也是我的事?!?/br> 展翔搖搖頭,看向陳母:“爸要葬回老家的祖墳,不用麻煩,謝謝你。” 陳母抬起渾黃淚眼,好像剛看清來人,連忙站起身:“小金他弟弟,讓你們費心了……老頭子要回家的,落葉歸根……他二叔家的表侄就幫人籌辦這些,有自家人就不用外人了……寶寶都通知了么?” 展翔點頭:“表哥說家里他負責(zé)準(zhǔn)備,停靈的話要先把爸送去那邊的殯儀館,兩邊交接,我問過了,車一會兒過來?!?/br> 這是還要回橙溪,蔣孝期看了眼周未:“我陪你?!敝芪粗匦麓魃隙鷻C。 展盞吃完兩份培根蛋餅,自己拿了豆奶喝:“等回去了有得折騰,你們都不吃點兒?到時候想吃可沒空吃?。 ?/br> 展翔面露為難,偷偷看周未的臉色。 陳母被女助理攙扶著走過來,對周未說:“孩子,你是老陳家的長子,咱們自家人怎么都好說,等回去了……你給你爸長點兒臉,他這輩子都要面兒……” “我哥不懂那些規(guī)矩,要不,我來吧。”展翔扶著陳母,“我也是兒子,左右都一樣?!?/br> 陳母央求地拉住周未手腕:“你是長子,你得給你爸這個臉,他這輩子最后一次——” “好,”周未抬起眼眸,“我按你們說的做?!彼咽謴哪赣H手里抽出來,陳母又哭開了,像哀哀戚戚的乞求,也像譴責(zé)。 周耒困惑地左右看看,不懂他們在討論什么。 蔣孝期看著周未,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碧潭鄉(xiāng)下的喪禮也有流程很折騰人,是喪事從簡、文明殯葬的人們沒聽沒見過的,長子長孫首當(dāng)其沖。 他們大半夜驅(qū)車從橙溪趕回來,沒兩個小時又要返回橙溪治喪。 蔣孝期從周耒助理那兒拿了杯黑咖啡灌下肚,執(zhí)意要周未坐他的車回去:“我能讓你舒服一點兒,聽話?!?/br> 他幫周未調(diào)好座椅,開了低襠加熱,蓋上外套:“現(xiàn)在開始,閉上眼睛數(shù)綿羊。”然后摘掉了他的耳機。 周耒蹭過去問展翔要不要坐他的車,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有些突兀,正后悔,展翔忙沖他擺手,說你的車太好了我坐著會暈,真的,只有公交車和拖拉機我不會暈車。 展翔把那袋早餐塞給他:“其實你不用去的,今天商院兩節(jié)經(jīng)濟法學(xué)大課都要點名,副院長的課你也敢翹,平時分不要了?” “沒關(guān)系,學(xué)分而已,商院教工餐廳還是我家捐的呢!民以食為天,”周耒又將早餐袋塞回給展翔,“你和你mama多吃一點,后面應(yīng)該挺辛苦的,我的人能幫忙跑跑腿,你別客氣?!?/br> 運送遺體的殯葬車開路,展盞和展翔陪陳母隨車,周回開他自己的海灣藍寶馬m8,周耒開黑色馬薩拉蒂gt,最后跟著蔣孝期的白色r8。 周未這種身體不太好的人精力也有限,給他擺出舒服的姿勢,加上寂靜之下的行駛晃動,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昨晚周未還說今天要帶他來大梨樹村,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真的來了。 村里沾親帶故的實在太多,陳家那場換子風(fēng)波又傳奇一般人盡皆知,都當(dāng)他們在丹旸攀上了皇親國戚,風(fēng)光無限,來村口迎接的隊伍拖拉著排出幾百米,全是看熱鬧的。 周未被蔣孝期提前叫醒了散瞌睡,看見窗外這么多人像看動物似的盯著他們指指點點,還有抹鼻涕的小孩兒對著車子做鬼臉,登時拉著外套蓋住半張臉,慫慫地朝下蹭了蹭。 的確夠風(fēng)光的了,陳瓦匠身后跟著三輛豪車,捏把捏把差不多小一千萬,這得多大造化! 陳母想想都覺得臉上有光,哭聲一路從村口灑到自家院子,底氣也足了不少。 展翔那位專門承辦白事的表哥已經(jīng)在院里布置好了靈堂,一剎那鼓樂齊鳴,嗩吶震天,山呼海嘯般的嚎哭聲響起,驚得樹上鳥雀亂飛。 周未沒想到有那么多給陳滿堂披麻戴孝的親戚,一時間有些茫然,身邊所有人都在大哭大叫,沒見幾個掉淚的,像場拙劣的群像表演。 有人拿來喪服給他們穿上,跟周圍人穿的不太一樣,也是白粗布縫制的長袍,腰上扎白帶,還有區(qū)別于眾人的白色孝帽,口袋形,戴起來會撐出牛角似的兩個尖,普通親友只在頭頂綁條白布。 長子的帽子后面拖著長尾,前額縫了粗麻,一眼便與外人區(qū)分開來,周未就要穿上這種。 展翔換好自己的,來幫周未穿孝服,蔣孝期站在一邊看著。 周未突然抬起頭看向他,用口型說了句:別看我。 蔣孝期低頭看著黃土地面,想了想走開些,遠遠站到院外的路人陣營。 周未這樣任人擺弄,他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村里有一套風(fēng)俗,盡管近些年提倡從簡,也不許在自家停放棺木和遺體,但照樣要設(shè)置靈堂供親朋好友過來吊唁。 真正哀悼逝者的恐怕沒幾個,大多是來走人情走過場,順便品評一番這家喪事辦得是否夠排面兒、親朋多不多、孝子賢孫表現(xiàn)好不好、白席體不體面…… 院里唱念做打一應(yīng)俱全,像唱堂會般熱鬧,咿咿呀呀哭聲不斷,還有穿道袍搖銅鈴跳大神兒的。 周未被安排到靈前下跪,展翔攙扶陳母坐在靈棚門口,倒是身為女孩兒的展盞少了很多事,溜達出來跟小姐妹兒聊天。 “那個就是老陳找回來的大兒子唄?一個眼淚瓣兒都沒掉嘿!嘖嘖——” “不然怎么說生不如養(yǎng)呢,小金也回來了,倒是沒忘本!” “長得就是個薄命相,聽說他在那家的時候,那家的媽就早早死了,這剛認回來才多長時間親爸就沒了!福薄克親……” “小伙子哪有長他那么,比大姑娘還好看,要不怎么說……哎,不如一輩子不知道?!?/br> “看你說的!不知道能得這些好處?小金這回發(fā)達了,肯定少不了陳家的,聽說人家在丹旸住幾百平大別墅,他二叔蓋房子借三十多萬連個磕巴都不打!你再看今天跟來那幾輛車,個個兒都比咱村那片梨園子值錢!一人飛升,仙及雞犬,小金這回是養(yǎng)對嘍!” “你們這么說也不公道啊,”一胖嫂子從口袋里抓著瓜子兒磕,“人家一個城里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少爺,這些年是吃了陳家還是穿了陳家的,這不也照樣兒跟著回來跪靈了么!人城里人辦喪事就到殯儀館鞠個躬默個哀,不時興咱們這套一哭二鬧的,差不多得了。再說了,嚎得聲兒大就孝順了?我呵呵——” 胖嫂子溜達過來,蔣孝期看了她一眼,恨不能送她一片向日葵田。 “請問——” “哎,啥事兒你說!” 蔣孝期遠遠看了眼跪在院里的周未,問:“這邊的跪靈,要跪多久?” “半個鐘頭唄,”胖嫂子有些不屑,撇撇嘴吐了瓜子兒皮,“陳風(fēng)陋俗!回頭等我咽氣兒了我可舍不得我兒子這么折騰,寧愿讓他躺被窩里玩手機去!一個時辰一跪,早著呢,就是倆小時一次!”“老陳這挑的時候不好,第三天出殯,滿滿折騰兩天,等我那時候,非趕著零點前死過去——” 蔣孝期胸口一緊,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 他低頭打開搜索引擎,輸入“橙溪 噪音擾民 投訴電話”、“橙溪 封建迷信活動 舉報”、“橙溪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熱線”…… ※※※※※※※※※※※※※※※※※※※※ 感謝在20200304 11:00:00~20200311 11: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e 5個;一只洋桔梗 2個;浮生若夢、留三衣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一只洋桔梗 10瓶;yue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