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這雙成了擺設的耳朵,居然還有尚待開發(fā)的其他功能,周未沒出息地腿軟了。 他比任何時候都想馬上看到蔣孝期,看著他的臉,他需要確認這個人是他,而不是從什么別的陌生世界跳出來的一只鬼,或者他受損大腦生出的臆想。 “開燈,”周未掙扎著說,“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磕絆著向開關的方向摸過去,被沙發(fā)腳絆住,跌進無處不在的手臂里,又有惱人的氣流吹過耳畔,“我聽不見!” 周未覺得自己可能講了很大聲,足夠吵聾離他太近的人。 啪!蔣孝期反手拍亮燈光,又立即回手遮在周未的眼睛上,等他適應了光線才移開。 周未的臉頰和耳根都紅起來,微微氣喘,有些氣惱地瞪著蔣孝期。 蔣孝期像怕被他打一樣退開半步,笑得促狹,手語說:好消息。 周未一雙眼睛張圓,什么好消息? 他倆這些天相處,已經(jīng)十分熟悉對方的肢體語言,蔣孝期手語進步飛速,就是學歪了,沒記住的隨手自創(chuàng),然后牢牢記住了自創(chuàng)的那套。 那天,蔣孝期比得很夸張,然后卡住了:“投標怎么說?” 不管了,他做了個手握標槍的姿勢,怕周未看不懂,還注釋地比了下虛擬道具的長度和形狀,然后滑步將不存在的標槍擲出去,“中了!”他捂心,向后踉蹌,好像被箭穿了心。 周未看懂了,也不知是他理解能力異于常人,還是真的存在什么心有靈犀。 中了啊……那他在aoi就會再升職再加薪再……反正越厲害就越要回到美國那邊的管理核心吧。 恭喜,升官,發(fā)財。周未教學式比了手語。蔣孝期看不懂“升官”,周未就改編了下,做了個雙手舉起帽子托高高的動作。蔣孝期點頭懂了,叉著腰笑看他。 周未以為他在認同自己的祝禱,不高興反而明顯了。 “還有娶老婆?!笔Y孝期又不知道該怎么比,張開雙臂,走過去抱住周未。 誰要跟你慶祝!周未推他,蔣孝期是很堅/挺的瘦,像一堵銅墻根本推不動。 周未雙手下滑,順勢抱住了蔣孝期的腰,將自己貼在他胸口,他此刻的感覺似曾相識,就是當年在lr被人下藥之后的感覺,不能自持、無法自拔,下墜,下墜,一直下墜……明知會死,卻不想掙扎。 “我們,以前,經(jīng)常做嗎?”周未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大概很難聽也很難懂,他感覺到蔣孝期身體一瞬僵硬,知道對方聽懂了。 蔣孝期撐著他的胳膊,想將人推開一點看見他的臉。周未用力粘在他身上,契合地糊在任何物體的表面是他獨門秘技,蔣孝期妥協(xié)了,繼續(xù)抱著他。 “沒關系,我不是小女生,不要負責……”周未繼續(xù)說,盡量清晰地咬字,“身體和感情,分得清……你說你喜歡我不是嗎?你有反應了……” 他感覺到蔣孝期的懷抱guntang禁錮,吹在頸間的呼吸濡濕深重。 “你要我嗎?還是你只喜歡以前那個,周未……我不是了,連名字都弄丟了,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他……你們這些商人喜歡算來算去,只賺不虧……我不一樣,我只是個畫畫的,喜歡漂亮的臉和身體……我喜歡你,不認識、不記得,有什么關系……我們做吧,不然以后遇不到,該多遺憾……” 周未的聲音微微顫栗,也不很清晰,翻來覆去說了許多病句,重音落得怪異,還時常咬不清前后鼻音,這樣狎昵情/欲的挑逗從他口中說出,讓人聽得想流淚,那么難過,那么絕望。 他曾經(jīng)有不算短暫的一段時間活在無聲世界里,人體系統(tǒng)的運行環(huán)環(huán)相扣精妙異常,失去聽力的人逐漸也會退化掉語言能力,因為長期得不到聲音的反饋而失去參照,就像在沒有燈塔的海上航行會迷失方向,漸漸發(fā)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懂。 所以有更長的一段時間,周未不愿意開口說話,別人困惑的目光能化作最鋒利的刀刃,現(xiàn)在他把這樣的利器主動交給蔣孝期。 殺了我,我便死心。 周未選擇不去看蔣孝期的反應,他覺得這段時間的相處給了自己太多錯覺,以為細水長流便能天長地久,但他什么時候有過那樣的好運氣可以心想事成?既然沒有,他為什么還要把喜歡藏得那么辛苦? 喜歡在心里發(fā)著光,軀殼變成薄透的燈籠,只能穿上厚厚的鎧甲拼命遮掩,但那些光還是會透過眼睛泄出去,要他怎么藏得住。 “小未,小未……”蔣孝期不停叫他,“不許說了!不許這樣說!寶寶,你在玩火嗎?噓……不會,不會遇不到……” 兩個人自說自話,區(qū)別不過是聲音全部進了一個人的耳朵。 蔣孝期把周未抵在墻上,一手托著他纖細的后頸,用力吻上去,堵住那些又瘋又蠢的渾話。 他的吻像野獸一般兇殘,放肆地掠奪和占有,像饑餓的獅子終于嘗到可口的血腥,肆意侵吞、吃相粗暴,沖淡了該有的欲望和綺念,近乎懲罰。 周未被他親得呼吸困難,嘴唇又痛又麻,感覺自己快被咬死了,這個吻才終于柔緩下來,一點點,像饜足的貓在清理毛發(fā)。 周未反手抵著墻站直,手背擋住紅腫的唇,拒絕這個吻技奇差的男人再進攻自己,眼神倔強地瞪向對方,腿卻軟了個踉蹌。 “還敢胡說么?”蔣孝期手臂按在墻上,警告地看著周未做了個清晰的口型。 周未比了個鄙視的手勢,推開他。 然后,周未就又不理他了,蔣孝期坐在旁邊給他削蘋果,長長的果皮一圈圈垂下來,周未長長的睫毛也垂著,只看畫板。 扒掉對方的偽裝似乎很不禮貌,蔣孝期之前并沒有十分糾結周未的失憶是真是假,他如果想失憶,那一定是覺得這種相處方式對他來說最安全最舒適,他完全可以由著他。 不過……今晚,他有了撕掉對方盔甲,想看看他內里的傷究竟多重的念頭,一直捂著,潰爛了,他不是更疼? 蘋果快要削好了,蔣孝期旋轉的刀刃慢下來,目光移到自己捏著蘋果的左手上,琢磨著從哪里來一刀比較自然。 嘭,溢著清甜汁水的白色果rou掉在地板上,接著是啪嗒一滴鮮紅的血,啪嗒、啪嗒……一滴接一滴。 滾動的蘋果吸引了周未的目光,他看見血從蔣孝期的指縫淌落,先是一怔,巨大的惶然從他瞪大的雙眸中溢出來,周未忽地起身,板子和筆掉在地上。 “沒關系,”蔣孝期微微松了下拇指,被壓住的是一道斜切在食指第二指節(jié)上的一道小傷口,約么一厘米左右,拇指一松,鮮紅的顏色汩汩溢出傷口,匯聚、滴落。 這種在普通人身上只需要一個創(chuàng)可貼的小割傷,換在蔣孝期這里就會一直滴血,一直一直,不處理的話可能會讓他失血暈厥。 周未看著那道傷口,臉色蒼白,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蔣孝期按著傷口,手肘搭在膝蓋上,抬頭捕捉周未臉上任何一處細微的表情。凝血障礙,還記得嗎? 兩人默默對峙,腳下的血洼聚成拳頭大小。 蔣孝期忽然就認輸了,站起身抽幾張棉巾纏在食指上,將左手背到身后,靠近周未,右臂拉他入懷,安慰地在他背上拍了拍。 不這樣做,他覺得在他失血暈倒之前,恐怕周未會先暈倒。 蔣孝期幫他戴上耳機:“我要處理下,先走了,別怕?!?/br> 他走到門口又轉回來,再抱了抱周未:“真的沒關系,我去涂一點藥,很快就好了?!?/br> 他走幾步再回來,用紙巾清理了地板上的血跡。 周未受不了他,虛聲說:“你快走,我……暈血。”煞白一張小臉兒,說得真事兒一樣。 蔣孝期離開后,周未抱著手機等他電話,忐忑到無法集中精力到任何一件事情上。 親身經(jīng)歷過突如其來的劇變,周未懂得那種一瞬間天翻地覆的失控感,他會不會開車途中暈倒,會不會…… 蔣孝期很快給他回了消息,還附贈一張手指包扎好的實拍圖,已經(jīng)沒再流血了。 故意的嗎?周未后知后覺地想,這人怎么這么渣??! 次日,蔣孝期按宥廷發(fā)來的地址去揭謎,地點同蔣生國際總部大廈南轅北轍,是一家人氣馬馬虎虎的湘菜館,服務員指了包房便不見蹤影。 宥茵在窗邊打電話,宥廷自己擼袖子用紙巾擦餐桌上不明顯的油漬,見人來了抬頭笑:“小叔先坐,還有個人沒到,讓等五分鐘。” 五分鐘?蔣孝期心說遲到的都是心理高手,給你說個聽上去不難忍受的時間,然后一個、兩個、三個……若干個五分鐘地等下去,半小時一小時也就等得了,簡直跟他自己一樣卑鄙,讓周未等他一年,兩年不回去的人還是他。 不過這個人似乎不太一樣,蔣孝期剛自嘲了一波,等的人就到了。 一個約莫三十五歲上下的男人,穿著隨意,不像他們這圈里的,身材是經(jīng)常運動那種精悍結實,進門便給了蔣孝期一個直白的注視,猛虎一樣的眼神。 “這個就是……”他掏出煙點上,問宥廷。 宥廷掛著輕松隨意的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咳咳,我還是先介紹下。你倆第一次見,蔣孝期,我小叔……蔣孝明,我前任小叔,哈哈哈哈——” “叫明哥!”男人糾正,向蔣孝期晃了下煙盒,“老子風華正茂呢,也沒比你大幾歲?!?/br> “明哥好久不見,”宥廷和宥茵揶揄他。蔣孝期大方地接了煙點上,不知道牌子,很嗆。 宥廷問:“明哥咱今天這地方規(guī)格不超標吧?” “叫蔣隊就超標了,”蔣孝明吐著煙,“叫明哥的話,檔次忒低了點兒!” “蔣隊和明哥下午都要上班吧?不如抓緊時間邊吃邊說,看這服務效率……”蔣孝期掃了眼腕表,好容易攔下一個路過的服務生,“這桌,就按菜單前三頁上吧。” 小服務員給突如其來的土豪王霸之氣震懾了,一溜煙兒跑走下單。 蔣孝明嗤嗤笑:“這個小老弟有點兒意思,霸道總裁日理萬機?” “不是,我急著回家喂貓,小東西挑嘴還粘人?!?/br> 蔣孝明拱下頜示意宥廷可以開始了。 宥廷給眾人倒茶:“小叔回來之前,明哥在前輩里年齡最小,是三爺爺蔣柏康的小兒子,前兩年小叔剛回蔣家那陣子,明哥去了外地執(zhí)行任務,你們正好沒遇著,對了,明哥是丹旸公安局東安分局刑偵支隊副隊長,快成正的了?!?/br> 蔣孝期點頭,表示了解這一脈的情況:“人民警察,敬佩!” “就是家里按月領五千塊那種米蟲,我只吃小家不吃大家。”蔣孝明笑得坦蕩得意,應該對這份職業(yè)是真愛。 蔣孝期附和:“誰還不是呢,就他們這些小輩兒有出息?!彼庵稿锻⒑湾兑鸲际悄弥Y家股份的,不用再按月領救濟。 蔣柏康是祖父母最小的兒子,比兄姐小十幾歲,無心繼承家業(yè),與妻子定居海外混藝術圈,卻沒曾想生出個鐵血漢紙酷愛麻辣口味這么接地氣。 因此蔣孝明很小就養(yǎng)在大伯父蔣柏平家里,和那一脈的孫輩宥廷、宥茵像兄弟姐妹一般長大,然后去當了警察。 服務員過來上菜,一人面前擺一只雕花小銅鍋,然后往餐桌中間架了一座冰山,上面和牛、生蠔、北極貝刷刷冒著涼氣。 眾人:…… 蔣隊:我的麻辣口水蛙、麻辣小龍蝦、麻辣xxx在哪里?! 宥廷繼續(xù):“二十五年前,蔣家發(fā)生過一件事?!彼v故事很在意氣氛,故意停頓片刻,目光穿過干冰和火鍋的白霧看向眾人,神神秘秘。 蔣孝期心里很不耐煩這種擠牙膏似的敘述,待目光掃到自己時問了句:“我想應該不是后來長成我的那顆受精卵做過什么吧?” 蔣孝明哈哈大笑。 宥廷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利索不少:“二十五年前,二祖父……” “今上,”蔣孝明打斷他,“繼續(xù)?!?/br> 沒想到蔣sir還是個宮劇迷,“今上”如果是代號,應該指的是當家人蔣柏常,即蔣孝期的生父。 “今上,”宥廷適應了下,“開發(fā)了一處賠錢的項目,虧掉公司幾個億,這在當時是筆性命攸關的大數(shù)目,太上皇甩手讓今上自己解決,今上只好求助他的……皇兄,咳,就是我祖父蔣柏平?!卞锻⑿÷曌⑨尅?/br> “皇兄之前就反復強調過這次投資的風險,等頹勢已定,自然非常氣憤,但還是努力在幫今上想辦法止損。后來今上想到了一個方法,但遭到皇兄極力反對,因為這個解決方案利用了一位世交的信任,搞不好會連累對方傾家蕩產(chǎn)?!?/br> “但最終事情還是按照今上的計劃實現(xiàn)了,蔣家平穩(wěn)過關,那位世交也算運氣不錯沒被坑慘。” “不過計劃的實施并非今上說服了皇兄,而是皇兄恰巧在一次與今上的私人溝通中突發(fā)疾病搶救無效亡故了,于是再沒人阻止那個不信不義的計劃?!?/br> 蔣孝期只知道大伯父蔣柏平因病去世,他和父親蔣柏常是雙胞胎兄弟,個性卻不太一樣,據(jù)說祖父早年看重長子更多一些,長子卻英年早逝。 在宥廷的敘述里,不難猜出他們應該在懷疑大伯父的猝亡同二十五年前的計劃有關,倘若他是唯一的那塊絆腳石。 宥廷面有凄色:“十二年前,驚人相似的歷史發(fā)生在太子和朝王身上。” 他稍微停頓,給蔣孝期時間反應,這里說的太子和朝王,應該就是蔣孝騰和蔣孝朝。 “朝王志大才疏,挪用了集團的資金在國際期貨市場里翻船,想到的解決方案居然是到澳門賭場翻盤!結果可想而知,幸好這位腦子不好使膽子也沒大到離譜,折騰掉一億一千萬終于收手,向太子求救?!?/br> “太子比皇兄聰明許多,不知用了什么點石成金的手段幫朝王補上了這個窟窿,而且沒讓自己傷及分毫?!?/br> “兩年前……” 蔣孝期抬手打斷他:“w19地塊,我知道,現(xiàn)在項目公司的大半股份還爛在周家手里,地也荒著。那么我猜一下,二十五年前賠錢的項目是東融地塊,后來那里賣給周家開了牡丹城東融廣場店?” 如果蔣柏常的計劃是利用了蔣周兩家的世交關系,使一些伎倆把東融地塊高價出手給周家套現(xiàn),恰好彌補了投資的損失便一切都講得通了,畢竟當年那塊地賣出了近七億的高價,蔣孝期曾經(jīng)查過這部分資料,時間線吻合。 蔣孝明終于等來了剁椒魚頭,抱著盤子吐刺:“咱們家的熊貓血果然益智,大哥一定對你又愛又恨。” 他說得是蔣孝騰,蔣孝騰不喜歡聰明人,所以對蔣孝朝格外照拂,反而對蔣孝期這個救命恩人忌憚放逐。 蔣孝期對明顯的離間置之不理,眉心漸收,視線掃過三人:“十二年前的事情,又和周家有什么關系?” 畢竟把這三件事情放在一起說,前后都指向了周家,中間這樁也該沒有例外,但蔣孝期畢竟是后來者,對圈子里的糾葛了解不多。 蔣孝明擱下筷子,抽了紙巾擦嘴,神色瞬間嚴肅:“這件由我來說吧。十二年前,周家出過一樁綁架案,綁匪從苦主手里成功拿到了一億零兩百萬贖金?!?/br> 一億一千萬,一億兩百萬,差的只是零頭。 蔣孝期倏然收緊五指,捏得那道傷口崩裂般跳痛起來,聲音已然沒有了剛剛事不關己的淡定。 “是誰?周家被綁架的人,是誰?” 他從沒這么迫切想到那個叫周耒的人,不吝對他報以善意的同情,甚至考慮原諒他可能被這種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扭曲的陰鷙性格。 蔣孝明利落回道:“周未,現(xiàn)在他改了名字叫陳末?!?/br> 猛虎似的目光聚焦在蔣孝期臉上,這位堂哥沒有給他太多消化的時間,繼續(xù)說:“當時我還是個實習警員,正好跟老大跑周家的案子,人質是失蹤五天一百二十個小時后找到的,小貓一樣被丟在排污渠的草堤上,蒙眼堵嘴,手腳都綁著,衣服脫光了??赡芪覀儎幼髟俾c兒,就成了命案了?!?/br> ※※※※※※※※※※※※※※※※※※※※ 明天周六有更,為了讓這次見面談話的內容連貫起來。周日休息一天不更,再順一下后面的劇情。 喔今天很粗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