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周未從衣柜里摘了件絳紅色的短袖襯衫穿在身上,正是英泰樂津夏季校服的上裝,色澤純正、衣料筆挺,精致的小翻領(lǐng)外緣滾了圈姜黃窄邊。 “穿這件?”蔣孝期有些意外,畢竟周未是穿校服幻丑星人,只要不進那道校門,校服想上他的身簡直比鬼還難。 濃郁的絳紅色襯得他膚白如脂玉,其實是很動人的,周未比任何人都適合紅色,就像牡丹的花瓣和芯蕊相得益彰。 他不甚滿意地撣撣左胸刺繡的?;眨骸斑@件顯眼唄,等考完試……小叔于千萬人中第一眼就能看到我?!?/br> 眼神那么亮,蔣孝期有些怔忡,將準備好的透明文具袋遞給他,抽出那柄黑膠大傘:“走了?!?/br> 上午是理綜,考完試,雨水像打開閘門的考生一樣涌落下來。 周未穿在人群中快走了幾步,剛出了考點搭建的簡易雨蓬便給蔣孝期一把裹進大傘里。 兩個人對視時均是輕松一笑,蔣孝期知道他這門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了,考試到這兒對周未來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因為他的英語真的非、常、好。 “晚上怎么慶祝?我?guī)闳ヅ莅稍趺礃樱愣紱]去過吧?”周未靠他很近,這樣蔣孝期的另一側(cè)肩膀就不用被雨淋到。 傘沿壓得很低,蔣孝期攬著周未的肩將他往車里帶:“去過。” “???”周未驚笑著揶揄,“看來小叔你有很多事情我還不知道啊——” 蜿蜒流下的雨線被雨刷刮開,轉(zhuǎn)瞬又蒙上一層雨珠,蔣孝期發(fā)動車子:“再過五小時二十分,我把我所有事情都告訴你?!?/br> 他漆黑的睫毛輕輕一顫,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周未。 “我也是?!敝芪闯龊跻饬系卮鸬?。 下午天陰得厲害,雨也沒有要停的架勢,剛過三點外面就暗得像冬日傍晚。 考場里的教室亮起燈,雪白窗格排列成行;往來車輛的燈光也都開著,道道昏黃的光柱掃蕩穿梭。 儀表臺上的手機震響,蔣孝期扭鍵調(diào)小了cd里正在播放的那首see you again的音量,看到來電是林木醫(yī)生。 他無法改掉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接醫(yī)生電話就緊張的條件反射,習(xí)慣地涌起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 林木聲音凝重:“蔣先生,你現(xiàn)在什么地方?我馬上讓人去接。” 蔣孝期從座椅里挺起身,脊背緊繃:“怎么了?” 林木:“長老會那邊通知,捐獻人突然死亡,霍爾醫(yī)生的助手已經(jīng)趕過去提取器官了。低溫保存的器官超過二十四小時就不再適合移植,我們一致認為手術(shù)越快越好,所以需要您立即趕回去!” 林醫(yī)生談及專業(yè)鮮少帶上感情色彩,是以他尾音壓重,讓蔣孝期心口也沉沉一落。 大概沒得到蔣孝期的立即答復(fù),林木繼續(xù)道:“手術(shù)需要直系親屬在場,簽署各種必要的文件,也可能遇到突發(fā)情況……丹旸今天的天氣很糟,晚點如果雨勢過大或者有雷電強對流我們就飛不成了,聯(lián)合移植的供體太難得,這次我們絕對不能錯過……” “她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蔣先生,萬一……” “什么時候起飛?”蔣孝期的聲音透過電波有些不真切。 林木像是松了一口氣:“一小時后,最多一小時,你必須趕來機場?!?/br> “知道?!?/br> 蔣孝期切斷通話,有那么幾秒鐘他不知該做什么,只見液晶屏上滾著一行行的歌詞:when i see you again, damn who knew all the planes we flew…… 時間躍動著指示到15:37,周未,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再見你的時候該如何解釋我今天的失約。 他掀開儲物箱用力翻找,里面掉出一包藏給周未的煙,還有一雙天冷戴著凍手天熱戴著顯傻的定制小羊皮手套、一盒玫瑰味口香糖、幾張周未在名片背后畫的涂鴉、周未的墨鏡和耳機、周未送給他但他認為沒用所以依然全新的車載迷你加濕器…… 各種雞零狗碎的大小玩意,不是周未的就是周未送的。 蔣孝期強壓心口翻涌的濃烈情緒,終于翻到一頁英泰樂津印發(fā)的紙質(zhì)通知書,淡黃色的信箋被周未隨手折成一架飛機。 不是那種常見的紙飛機,所以蔣孝期拆了好一會兒才完好無損地將其二維展開。 他摸過周未隨手涂鴉的鉛筆,將信紙抵在凹凸不平的方向盤正中,寫下:小未…… 車門在身后呯地一聲關(guān)合,蔣孝期已經(jīng)站在了大雨里,他仰頭看向不遠處一排排亮著燈光的窗口,洶涌的雨水打濕眼睫,淌過繃緊的咬肌。 蔣孝期轉(zhuǎn)身,決然地大步走進瓢潑的雨幕中。 16:40 機長示意一切就緒,向塔臺請求起飛的指令。 蔣孝期沒聽見林木讓他去換身干衣服的建議,垂著一頭濕發(fā)將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機上,20分鐘,19分鐘……11分鐘,10分鐘…… 如果可以再拖延一會兒,他也許可以給周未撥一通電話親口解釋,那么他的失望會不會變少一點? 16:57 私人包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來越快,引擎咆哮著轟鳴,機身沖破重重雨霧騰空而起。 蔣孝期垂手放下調(diào)至飛行模式的手機,忽然感覺到一股溫?zé)嵊砍霰乔?,他下意識抬手去接,掌心落了一點一點密集的鮮紅。 空乘小姐緊張地取來冰水和濕毛巾,半蹲身體幫他擦拭:“先生,您別擔(dān)心,高空環(huán)境干燥,是比較容易流鼻血——” 林木解開安全帶豁然起身,顧不得尚未進入平穩(wěn)飛行狀態(tài)的飛機在氣流中小幅顛簸,快步走過去打開自己的醫(yī)療箱,取出針對凝血障礙的藥劑和一次性針管。他稍顯粗魯?shù)貙粘诵〗阏f:“讓開!” 電鈴刺破寧靜,周未將視線從窗外的雨幕中收回,隨監(jiān)考老師的指令站起身,聽見周遭如釋重負且五味雜陳的嘆息。 這就考完了,周未想,隨即綻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如沐雨的薔薇般清麗馥郁。 他夾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向外走,腳步刻意拖慢著迫不及待的心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彎出更大的弧度,然后演習(xí)一般用右手二指按在唇上。 指尖微微發(fā)涼,卻像纏著微麻的電流……不對,不是這樣的觸感,應(yīng)該是柔軟且guntang的…… 身邊經(jīng)過的女孩兒偷偷瞥來一眼,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個漂亮的小哥哥居然和自己同時臉紅了,登時羞澀地湊頭躲在閨蜜身側(cè)消化內(nèi)心的狂喜。 她正猶豫著該不該主動過去加他微信,便見對方加快腳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考場門口亂作一團,皆因天公不作美,大雨傾盆如太平洋泄漏。 考點的遮雨棚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站在下面調(diào)整成最佳角度也許能保住頭發(fā)不濕,迎接考生的家長們和乳燕投林的考生們在雨蓬一線狹路相逢,混亂地擠作一團。 一時間哭笑并起、呼喊亂濺,手捧的鮮花被雨打風(fēng)吹去,滿地的殘紅敗綠、零落成泥。 周未身上沒傘,于是找了個人少的角落插袋站定,決定還是能保一點是一點,發(fā)型還是很影響形象的,畢竟今天是個大日子。 眼前景象如同打折促銷的菜市場,他就是角落里最昂貴所以無人問津的那顆小白菜。 周未覺得和他想象中略有出入,但看著這片混亂,又寬慰地認為哪怕蔣小叔第一時間踏著五彩祥云過來接他,恐怕眼下的條件也漫不出什么浪花來。 等待中,他心頭那一點似有若無的隱憂像是又茁壯了一些,當(dāng)然這也可以歸結(jié)為太在意所以患得患失。 “末末!” 周未倏地抬頭,看見裴欽居然從一輛網(wǎng)約車里鉆下來,一手蓋在頭頂,一手提刀似的拎著一大束火紅的卡羅拉玫瑰,險些被車門卡住。 周未抬手掩面,因為這傻嗶的出現(xiàn)實在太吸睛了,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他扯成一束撲面而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登徒子憋到高考后對女神表白。 周未趕忙撥了蔣孝期的號碼做打電話狀,想趁亂溜走。九十九朵,他真丟不起這么大臉! “末末!恭喜高中!”裴欽跑過來,一把摟住他貓低的肩膀,背后飄來一波驚呼。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中個屁,剛考完。”周未像躲生化武器似的盡量與那束玫瑰保持距離,這給蔣小叔看到可能不太好吧,畢竟裴欽不怎么禁揍。 他視線瞥出去尋找蔣孝期的身影,人沒見到,車子依然停在原地。 裴欽瘦了一點,小臉給雨水淋得發(fā)白,身上穿一件明顯不是他風(fēng)格的字母t恤,送的驚喜被冷水兜頭澆熄,人和玫瑰一般濡濕凌亂。 “身體好不怕病嗎?”周未拉著他跑向沃爾沃。 車沒鎖,一拉即開,但蔣孝期沒在里面。 周未將裴欽塞進后座,復(fù)又起身,從方向盤上拿起蔣孝期送他的手工表扣在腕上,雨水順著他低垂的眼睫滑落。 啪嗒,啪嗒,一滴滴落在那張剛剛被手表壓住的淡黃信紙上,暈出淚痕般的漣漪。 蔣孝期的字周未太熟悉,哪怕是他伏在方向盤上匆匆寫就的。 周未一眼落在開頭那行:小未,對不起…… “末末?怎么了——”裴欽草草擦過頭發(fā),從后座探身拉他,“上車,別淋雨了,你……” 周未看見手機屏幕上滾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是第一次差點被他當(dāng)做sao擾電話掛斷的祖父書房座機。 周未握緊電話的手遽然一抖,跟著,他揚臂將電話猛地朝著濕水的路面砸下去,碎片飛濺。 該來的,該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