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全然是一種燈下黑的可能性，周未怎么會留著一份自己和父親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子鑒定在身邊，而且不是翻箱倒柜地深藏，就隨便往抽屜里一丟，再者，更沒人想到他居然會去做這樣一份親子鑒定，是好日子過夠了撐得胃疼么？

    因此周未這樣一說，全家嘩然，姬卿甚至帶著點亢奮地啞火了。

    “到底怎么回事?。?！”周琛怒敲桌面，“周未，不許胡鬧，好好解釋清楚！”

    他活了古稀之年，大風大浪見過，鏡花雪月見過，還沒見過這樣拿自己身世當做兒戲的，何況這疼了二十年的嫡孫前不久還在他床前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守護牡丹城，他以為自己終于馴服了他。

    “鑒定是我找人做的，”周未直言不諱，“渠道不正規(guī)，但結(jié)論未必不可信，雖然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br>
    周未掃了眼諸位長輩，語氣沉定：“我拿給中間人的樣本，的確是父親和小耒的頭發(fā)?！?/br>
    姬卿和周恕之一時似乎都有話說，夫妻倆難得默契了一次，卻被周琛一揚手堵了回去。

    “為什么要做這個？”

    周未于是從自己回國后意外在雜物箱里發(fā)現(xiàn)了的rs鑒定報告殘片說起，省略了許多主觀猜測，盡量言簡意賅且不帶感情色彩地陳述了一遍客觀事實。

    “所以，不管這份鑒定的結(jié)論是真是假，周家藏了只別有用心的鬼怕是真的?！敝芪纯戳思湟谎?，后者似乎剛剛意識到不宜表演太過，居然沒有反駁。

    他繼續(xù)說：“如果我想憑借一份偽造的鑒定報告謀權(quán)篡位，究竟是自己太傻呢，還是覺得全家都是傻子？”

    “再看看上面的日期，”周未重新看向姬卿，目光凌厲，“試問我想用這個搞事情，何不趁新鮮把它丟出來？難道是怕壞了小耒的備考情緒？那還真是虧大了?！?/br>
    姬卿沒忍住，說了一句剛出口自己便后悔的話：“你自然是想臨得考試越近捅出來，這個假東西越能影響小耒的狀態(tài)！”

    “哦？”周未果然沒有放過她，“所以你覺得今天足夠近了對嗎？”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遍是誰把這件事情捅出來的！

    姬卿的臉色又是一陣紅白，細想也知道，這種事情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早晚水落石出的事情非要趕在這檔口拋出來，偏偏又不給周耒旁聽，誰想搞壞誰的情緒實在顯而易見。

    但姬卿錯估了周未粗大的神經(jīng)，他給老頭子圍追堵截搞心態(tài)十幾年，別的沒學會，心大是無人能比的。

    周未還攢著勁兒上他的一本線，等著向蔣小叔要獎勵呢！

    周琛捏著眉心：“你說的那張殘頁，現(xiàn)在在哪？”他是老江湖，懂得抓住問題關(guān)鍵讓做鬼的早晚現(xiàn)形，相信事實勝過一切辯白。

    “在我那里，”周未話音一頓，瞥了眼本該躺在抽屜里的紙頁，“如果沒像這份報告一樣，會自己長腳跳到桌子下面等人撿走的話。”

    老辣如周琛，定然不會認為這件事中姬卿是完全無辜的受害者，更不會輕易判周未的罪，但他更想揭出詭異局面背后的心機。

    他一世心血的牡丹城，是不會交到一個心術(shù)不正、陰沉叵測的人手里。

    周未又無所謂地補充道：“哦，長腳也沒關(guān)系，我存了電子檔。”他意有所指地向姬卿晃了晃手機，再欣賞一遍她抽自己耳光的窘態(tài)。

    窗紙撕破了，周未知道一切暗箭都將化作明槍，姬卿毫不掩飾地將他恨到牙癢癢。

    周琛的面前放著一份完整的報告和一條揉皺的殘頁，半晌，疲憊的老人終于開口道：“為了周家的聲譽和事實，我親自找人給他們兄弟兩個分別做一次親子鑒定?！?/br>
    “非要這樣嗎？”一直不曾開口的周恕之悲苦且無奈地笑起來，“你們都想要什么呢？爭什么呢？那些東西真有那么好？”“從dna交出去鑒定那刻起，有些東西就再也拿不回來了……你們個個都比我更像周家人，也許錯了血脈的那個人是我……”

    他說到最后，竟哽咽難言。

    周未覺得胸口阻塞，呼吸間扯得肺腑疼痛。

    姬卿終于撕下面具，冷然道：“父親說得對，這樣最公平，為了周家和牡丹城，越快越好。”

    恍惚間，周未從姬卿遽然變幻的目光中看到一種真正的勝利和自信，仿佛前面所有的情緒激蕩都是幻影，唯有此刻才最真實。

    他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絕望感倏然席卷全身，周未突然明白過來姬卿真正想要的結(jié)果是什么。

    姬卿想要周琛出面，給周未和周耒做一次公平公正的親子鑒定，以此結(jié)論來蓋棺周家的繼承權(quán)。

    而且，她勝券在握！

    所有人都沒上桌吃午飯，盡管這是難得全家人都在的時候。

    祖父沒離開三樓那間書房，姬卿以勝利者和主人翁的姿態(tài)回到二樓，周恕之仍將自己埋進地下室，一樓的廚娘忙碌著，周耒也翹了下午的自習從學?；貋怼?/br>
    傭人只好端著拖盤樓上樓下地送飯，送到兄弟倆這兒時，周耒讓擺到那兩張?zhí)梢沃虚g的小桌上。桌子比大號披薩大得有限，擺不開兩大份七碟八碗，周耒隨便撿了幾樣他倆愛吃的留下，其余讓傭人端走。

    周未懶洋洋從屋里晃出來，隨即又倒進躺椅里，說不好是剛睡還是剛醒。

    周耒從餐后甜點吃起，撿了個榴蓮酥：“聽說段醫(yī)生下午過來，給全家做什么篩查……篩查什么？”

    “病毒吧，”周未散淡的視線放空出去，落在墻角那片玫瑰園里。

    今年的這波玫瑰居然湊湊合合活了過來，頭頂幾個血滴子似的稀疏花苞隨風輕曳。

    如果我不是周家人，那我是誰呢？

    周未腦海里反復盤旋著這個問題，周恕之不是他的父親，那魏樂融是他的母親嗎？魏樂融的失蹤或自殺，會不會跟他真正的身世有關(guān)？

    最多一星期，官方的鑒定機構(gòu)就會給出權(quán)威的鑒定結(jié)論，這回有老周總盯著，段醫(yī)生至少會選擇兩家不同的機構(gòu)同時進行，得出的結(jié)論再無疑義。

    倘若如周未猜測那樣，他不是周恕之的兒子，那么別人第一時間會想到的就是當年魏樂融私生活不檢點，背著丈夫和外人暗結(jié)珠胎。

    周未吃不下什么東西，反輪到周耒安慰他：“大不了捐個什么館！”

    “你是不病了？”周耒用探過哥哥額頭的指背貼了下自己額頭，“發(fā)燒了？正好等下讓段醫(yī)生給你看看?！?/br>
    蔣小叔留給他的退燒藥，看來是藥效過了。

    段醫(yī)生十分敬業(yè)地每個人房間都跑了一趟，等到周未這里時馬上發(fā)現(xiàn)他體溫異常，先處置他發(fā)燒的狀況。

    “沒事，按時吃藥多休息，是不是考前有點緊張？”

    周未答非所問：“用毛發(fā)不準嗎？”

    少言的段醫(yī)生梗了一下，避開他那雙攏著霧氣的黑眼睛：“不是不準，只是采樣過程可能污染樣本，有影響判斷的可能?！?/br>
    周未乖乖伸出一條胳膊給他采集靜脈血：“我母親，魏樂融，她的dna樣本還有留存對嗎？請您增加一組鑒定，我和她的?！?/br>
    段醫(yī)生又是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這平時不著邊兒的小少爺是出于什么目的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不想讓他的母親背上恥辱的嫌疑，正因為他不相信事實是那樣，所以一定要確認一下。

    “有留存，我會跟周總商量，”段醫(yī)生妥善封存了血樣，“我想他不會反對。”

    青年就著溫水吞下藥片，乖乖陷進松軟的被褥間闔上雙眸。那一瞬，段醫(yī)生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無形山巒自高空崩裂，即將埋葬這個漂亮生命的錯覺，那是他作為醫(yī)生在很多被宣告了診斷結(jié)果的病患身上看到過的一種叫做“認命”的表情。

    周未囫圇地睡到天黑，亂夢一段接著一段。

    先是視頻中呀呀囈語的嬰孩踹腳晃手去抓女人垂落的長發(fā)，甩著搖鼓的女人笑魘如花，緩緩哼唱熟悉的旋律；

    跟著一大一小的父子倆在長桌邊并排坐著，桌上擺滿各種各樣精心雕琢過的木雕玩偶，父親轉(zhuǎn)頭對兒子說這些都是你的，還有這個，小男孩轉(zhuǎn)頭看過去，驚訝地盯著那株用西瓜雕刻成的牡丹花；

    半大的男孩們在山坡上迎風奔跑，笑聲撒過的地方綻出大片大片燦爛的花朵；

    下一秒，周未感覺腳下一空跌落萬丈懸崖，疾風從耳畔略過，山影瞳瞳，有個聲音追著他說，慢一點，我來找你了……

    周未在墜落中伸出手，七哥，可是……我停不下來了。

    你能撈起我，也能接住我，對嗎？

    后腦重重一震，周未仰身摔在崖底，無數(shù)張面孔從高空看下來，他們聽不見他的哀吟呼救，交頭接耳聲嗡嗡連成一片，像密集的蜂群在徘徊，成千上萬的尾刺蓄勢待發(fā)對準他。

    “該醒了！”姬卿的聲音大喊著，“你做了二十年的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