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午夜,雪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lr的霓虹燈在黑夜里閃爍,金色雄獅正匍匐在荊棘叢中嗅一朵盛放的紅玫瑰,帶著危險的溫柔。 蔣孝期的黑色皮靴踩過新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腳步松軟如行走云端,也像他此刻不落實處的心情。 很晚了,他是來接周未回家的。 站在獅子玫瑰對面的街邊,蔣孝期不可抑制地想象周未從里面走出來看到自己的表情,應該會有些吃驚,有些開心,應該會笑著跑向他。 又或者,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不知站了多久,蔣孝期雙腳凍得有些僵麻,他看到許多男男女女,進去的,出來的,清醒的,迷醉的…… 冰涼的雪屑落在臉上,他滾沸的胸口漸漸冷卻,感覺這是一片屬于周未而他卻無法融入的世界,他人生中的快樂從沒有哪一分是從這種地方獲得的,但現(xiàn)在,他守在這里,守在這世界的出口,等待那個人出來,然后帶走他! 他像那只獅子一樣,身處異境,只為嗅一縷玫瑰的芬芳。 “快去換衣服,怎么弄濕成這樣,要感冒的!”家里阿姨抱怨,“粥等等再喝吧,我先去燒兩碗姜湯來。” 周未和周耒換好家居服,面對面坐在餐桌邊就著姜湯喝粥,滋味相當勁爽! “這么晚了,爺爺和媽還沒回來?”周未問,順手偷偷將只喝了半口的姜湯澆在水仙缸里,動作行云流水。 周耒像小時候那樣假裝沒看見:“沒吧,有段日子了,都是這樣忙的。媽說楓丹路那家店租金漲得厲害,年底又是各種賬期結算審計什么的,喻家那筆貸款如果談不妥怕是現(xiàn)金流要有麻煩……還有蔣家要拉著我們投資一塊地皮,可能爺爺不太看好,楓丹路的產(chǎn)權方又是蔣家,總之各種勾機博弈……怎么?你沒聽蔣孝期說過嗎?” 周未哽了一下,他再傻也大致聽懂了這像蔣家和喻家在聯(lián)手做局坑牡丹城,但是蔣孝期的確沒跟他說過這些。 他為什么不說呢?是蔣孝期根本不知道這些,還是覺得提醒他這個廢材什么也無濟于事? 其實蔣孝期不跟自己談這些也是正常的,就算他都了解,但關系自家商業(yè)機密的事情怎么好隨便透露給對家打草驚蛇,公私分明是底線…… 想到蔣孝期跟自己公私分明,周未不知怎么心里有點發(fā)空,他并不是一條會反咬農(nóng)夫的壞蛇。 不對!他一驚,突然想起在去丹大校醫(yī)院之后不久,有次他去找蔣孝期,對方隨口問過他一句周家是否從蔣家手里買過地。 “可,可能提過,我沒留意吧。”周未含混帶過,腦子里卻一直在糾結,當時是否忽略了蔣孝期的某種暗示,如果立即想到什么的話,是不是就能規(guī)避牡丹城如今面臨的窘境? 好在周耒沒有繼續(xù)追問,畢竟他才十七,也不是有能力參與牡丹城經(jīng)營的人。 “你??汲煽冞M步很多?!敝荞缯Z氣有點酸。 “還是沒你好,我基礎太差了?!?/br> “我的成績考商科也不保險,爺爺跟我談過,希望我能憑成績考上,他才能全力保你?!敝荞缪鄣赘≈桓实那榫w,“我也想不麻煩他,我已經(jīng)盡力了,別人刷五遍的題我就刷八遍,從沒在一點之前睡過覺,做夢都夢見自己考砸了……我其實不像媽說的那樣聰明,也不是天才……我知道我自己,我是給金牌家教和死記硬背逼出來的,我比任何人都平庸……” 周耒說到最后幾乎有些哽咽。 “小耒,”周未將碗里的紅棗葡萄干盛給他,“別緊張,沒事的,大不了爺爺就多捐一座網(wǎng)球館,就在為我捐那幢圖書館旁邊,以后你當了牡丹城的董事長還可以再捐游泳館、人造沙灘和美食街、電玩城……” 周耒紅著眼圈吭哧一聲笑出來:“那不如開家牡丹城丹旸大學店!” “丹旸大學牡丹城學院也行?!敝芪锤黄鹦?,被口水嗆得咳起來,又忙著接聽嗡嗡震響的電話,“七哥?咳咳咳,我回家了……你工作完了?冰箱里的飯菜我沒動過,別總泡面,會變傻……” “好?!笔Y孝期只回了一個字,輕得不過半秒,卻透出綿密的失落,像窗外簌簌不停的雪。周未似乎在聽筒里聽見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剛想問什么,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喝完粥陪弟弟在健身房消了會兒食,周未躺在自己房間的大床上。 落地窗外雪地映著廊燈的光,被紗簾柔化成恰到好處的暈亮,周遭靜謐無聲,明明一切都是最合適的環(huán)境,他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蔣孝期那通電話應該不是在家里打來的,好像是室外,那是他剛完成工作從般工樓回去的路上嗎? 如果是,那他應該還不知道今晚自己沒回去,就不該在打來電話時問他什么時候回家,所以……他是專門出來接自己的嗎? 周未掀開被子跳下床,一把掃開落地窗的紗簾,院子里靜雪紛揚,空無一人。 他爬回床上去,裹好被子,蔣孝期如果知道他回了自己家,怎么可能跑來接他回丹大呢,偶像劇中毒了吧! 那他究竟是在哪兒? 周未篤地關掉朋友圈,再次掀開被子跳下床,胡亂往身上套了衣服褲子。 他繞過客廳去敲傭人房的一間門,剛抬起手來便聽見那群在里頭問:“什么事?” “出去一趟,你開車?!敝芪凑肆涝谛P的外套,那群已經(jīng)罩上棒球服跟了上來。 宥萊他們一伙兒從酒吧出來,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車子相繼開過來,有人還在商量要不要換地方繼續(xù)玩。 裴欽一副缺魂少魄的狼狽相,把車鑰匙交給裴釧派來接他的司機,倒是沒忘周未的囑托轉頭喊黃梔子一塊兒上車。 他回頭,視線撞上戳在門口看向他的喻成都,喻成都還是那副浪子相,也不怕這天敞胸漏懷直接凍死,嘴角勾著笑,抬起右手沖裴欽晃了晃那只尾戒。 裴欽像給人踩了尾巴,騰地轉回頭,那東西居然真給這混蛋找到了!于是他現(xiàn)在像個繡球拋偏了的倒霉新娘,順帶還欠了對方一件不知會cao蛋到什么程度的承諾,萬一是被他壓一次呢? 喻成都拇指輕輕摩挲尾戒的內(nèi)環(huán),這只戒指太小了,他戴不上無名指,但無所謂,現(xiàn)在是他的了! “我好像看到了你小叔?”宥萊的女伴兒引頸張望,“剛上車走的那個,很像,不過是輛沃爾沃……” 宥榮他們嗤笑:“那沒錯啊,土鱉標配,還必須是國產(chǎn)的!” 掀門上車的蔣孝期并未聽見這段不善的嘲諷,他按下啟動鍵不等熱車便駛了出去。 周未回家了,但不是他的家,他惱火自己關于某種歸屬的錯覺。 蔣孝期覺得自己要比想象中貪婪,不過短短兩個月,他像個暴發(fā)戶一樣,以為自己得到了全部想要的,卻忽略了自己是否擁有抓緊他們的力氣。 他應該讓自己更強大一點—— 回了家,蔣孝期依然沒有開燈,只在客臥的書桌上點亮一部筆記本審圖。 旁邊堆著一摞周未的復習資料,臺機上連著他泡過貓尿的手繪板,床頭擺著木雕的死侍手辦,衣柜里掛著他的換洗衣服……這是周未的房間,他在自己的家里畫了領地,沒那么容易想走就走。 蔣孝期強迫自己認真審圖,每找到一處錯漏對他來說都是一場艱辛的勝利,就這樣磕磕絆絆勉強又工作了一小時。 看著桌角斜過凌晨兩點的時鐘,蔣孝期起身泡了杯濃茶,既然注定睡不穩(wěn),不如來個通宵。 他踱步到客廳的落地窗邊,這里正對著單元正門,樓下有一小片草坪,只是小區(qū)物業(yè)舍不得鋪太好的草,深秋之后便荒成一片空地。 這會兒滿世界落著雪,空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白絨毯,樓下沒有行人,路燈孤獨地散著暖黃光暈。 蔣孝期撐腰舒展了一下身體,吹著熱氣噓了一口茶,舌尖爬滿濃醇的苦香。 他在氤氳的蒸汽里抬了下眼眸,意外發(fā)現(xiàn)那片白色地毯上居然印了形跡規(guī)律的花紋,略一辨認就能看出那是一只用腳印踩出來的貓。 貓蹲坐著,一只前爪撐地,另一只抬起,像在和樓上的人打招呼,帶著點惹人憐的期待。 蔣孝期剛想笑,忽地意識到這貓長了一條奇長的尾巴,一路翹到旁邊的樹叢里。 他的視線順著貓尾掃過去,看見一個人影又從樹下跳出來,正沿著貓尾折返,試圖加粗它。 蔣孝期握在杯壁上的手指驟然收緊,guntang的溫度烙印在掌心,周未。 周未加粗了那條貓尾,站在貓屁股上抬頭向樓上蔣孝期站的方向看了看,只是這種光線和角度,他應該看不見房間里是否有人,只能看到所有燈都黑著。 路燈下周未的臉鍍著一層光,迎向劈頭蓋臉的落雪,像那只舉起前爪的貓一般滿心期待。 他太冷了,只看了兩眼便垂下頭去,在雪地里跳著腳取暖,不停搓自己凍僵的雙手…… 咚!茶杯被蔣孝期拍在茶幾上,漾出一潑guntang的水痕。 蔣孝期返身大步經(jīng)過玄關,摘下自己最厚的一件羽絨外套推門出去,腳上還踩著居家拖鞋。 單元門口的感應燈砰地亮起,跟著是一聲不銹鋼門關合的撞響。 蔣孝期高大的身影如一股玄色暖風,周未堪堪來得及轉過凍僵的身體就被這陣風裹挾進去,整個人陷在溫暖柔軟的包圍之中。 蔣孝期隔著衣服緊緊抱住他,口鼻溫熱的氣息吹在周未頰邊,他眼中閃著什么凌厲的情緒,雙臂緊得恨不能掐死他,又好像死也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