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黑暗,死寂的無邊的黑暗如有實質(zhì)般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密密匝匝,像死神攥緊的掌心。 周未知道自己逃不掉的,這種與世隔絕的煉獄沒有任何出口,沒有光、沒有聲音,他甚至懷疑自己大概已經(jīng)死去,進入了另一個未知世界。 人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用不了多久就會失去對時間的概念,每一秒鐘都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無盡的孤獨,過分的安靜讓人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聲音,那些聲音攪在一起抓撓著耳鼓,足以匯成令人崩潰的幻聽。 周未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淡忘了那種感官剝奪的恐怖,內(nèi)心的毒芽卻被突如其來的黑暗輕易喚醒,他什么也看不見,耳鳴聒噪得頭痛欲裂,脊背抵在冰冷堅硬的墻壁上,肋骨像要被壓斷一般疼痛。 就在他覺得自己可能支撐不住,會像孩童時那樣哭出來時,終于有一束光照進來,驅(qū)散了濃重的黑暗。 周未聽不清蔣孝期說的什么,好像是在喚他的名字,他那張美院雕像般線條堅毅的臉浮現(xiàn)在一片柔光中,像天使注視般溫和。 “七哥,”周未聽見自己艱澀地擠出兩個音節(jié),那是破除魔咒的密語。 蔣孝期怎么也沒想到一次偶然的停電會對周未造成如此大的恐懼,他真的嚇壞了,無法自己從那個狹小的窄縫中站起身,蔣孝期幾乎是半拖半抱才好容易將人弄出來。 周未整個人都是木然的,蔣孝期把他護在身側(cè),感覺得到他脊背僵緊,發(fā)出類似小奶貓般悉索的顫栗。 “哪里不舒服?周未,看著我?!?/br> 周未聚焦渙散的眼瞳終于轉(zhuǎn)向蔣孝期,看著他的眼睛,帶著初醒的茫然。他嘴唇動了動,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病了嗎?”蔣孝期關切地問,抬手探他額頭,觸到一片冰涼的薄汗:“你怕黑?” 他問這句時,剛好手機的屏幕熄滅了,不過兩人從廊柱的夾角里出來,站在過道里,可以看到一樓漫上來的一點微光。 蔣孝期想打開手機的照明,沒等動作,周未突然撲抱住他,撞得他整個人一趔趄,后背抵在欄桿上,手機啪嗒一聲摔落在地。 蔣孝期感覺自己的呼吸被他撞斷了,胸口軟得塌陷,手腳傳來細碎的麻痹。 周未的頭就靠在他胸口,雙臂箍住他的腰,這動作不太像一個成年人的擁抱,而是一個孩童尋求庇護的姿勢。 隱秘的黑暗中,兩人緊緊貼在一起,親密得連呼吸都顯得費力。 周未聽見蔣孝期的心跳就撞在他耳畔,咕咚咕咚,咕咚咕咚,那么有力,那么可以信賴,他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人被拋在無邊的黑暗里。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繩索絞纏那次,蔣孝期的身影出現(xiàn)在深海里,那一瞬他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樓上還有人嗎?”女服務生舉著一盞小手燈沿樓梯上來,篤地看見欄桿旁擁在一起的一對身影,愕然捂住嘴唇。 她慌亂地將小手燈放在樓梯的臺階上,轉(zhuǎn)身快步下樓。 周未像是終于給驚醒了夢境,尷尬地站直身體,蔣孝期不知什么時候?qū)⑹謹n在他的背后,這會兒也只好掩飾性地輕輕拍了拍。 “能走嗎?” 周未臉上依然血色稀薄,轉(zhuǎn)身時踉蹌一下,拄在了旁邊的桌沿上。 蔣孝期趕忙扶住他,兩人就著姿勢坐在樓梯臺階上。 往下兩級臺階,放著一只粉紅色的小手燈,發(fā)光板被做成桃心形狀,正瑩瑩地綻著暖光。 “我……有幽閉恐懼。”周未側(cè)眸,對蔣孝期勉強笑了一下。 他看上去不像在說謊,蔣孝期蹙眉:“怎么會有這個毛病?” 難怪他坐那個位置時露出一絲遲疑,還有他總挑天色將黑未黑、將明未明之際才能安然入睡,最好身邊有人,而且從來不拉嚴窗簾。 惡毒的皇后曾經(jīng)將公主囚禁在黑暗的閣樓里嗎? “應激障礙吧,”周未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就海里那次——” 蔣孝期嗤然,海里那次周未可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恐懼來,難道是因為空間足夠大?他確信如果當時時間更充分一些,周未在給了他一個告別擁抱后也許還能比個心、飛個吻什么的。 “你小時候……” “絕對沒有!”周未馬上否認,跟著笑起來:“我真的沒有像哈利波特那樣,被大姨父關進小黑屋,不然別墅早被我拆了。” 周未向身后指:“我們的大餐,還沒吃完。” 蔣孝期站起身,將留在桌上的半塊菠蘿派和牛奶拿過來,或許甜食可以幫他補充一點血糖。 周未坐在樓梯上,轉(zhuǎn)著右手食指那個亮晶晶的鑰匙圈把玩,又對著蔣孝期一揮:“神說,你是光——” 蔣孝期將食物塞給他懷里,順手擼掉了那只指環(huán):“你的第一桶金,別浪費?!?/br> 周未一點點啃光了菠蘿派,喝掉溫吞的牛奶,一抹嘴又是一條好漢:“回家吧?!?/br> 兩人一前一后下樓,穿過一樓一大片粉紅色的心形燈海,留下的大多是小情侶,周未還美滋滋揚了揚自己手里那個,像是在找到組織后核對暗號。 整個丹大校區(qū)一片黑暗,反倒成了學生們放肆歡騰的最佳時刻,從自習室教學樓涌出的學生熙熙攘攘逛在長街上,大多數(shù)店鋪亮著應急燈。 有釋放的呼哨叫喊從不知什么角落的什么人口中傳來,也有陰影下肆意親吻的戀人…… “像過年,或者狂歡?!?/br> “這樣沒關系嗎?”蔣孝期一直走在他身側(cè),夜色幽微,小朋友單獨出門還是會害怕的。 周未反應了一下,才聽懂他的意思,繼而笑起來:“我剛才成功嚇到小叔了嗎?看來就算有天窮到?jīng)]飯吃,還可以去非一靠臉吃飯?!?/br> 迎面一群女學生嬉鬧著走過來,有人盯著周未手里的手燈看,也不知是看燈還是看人,“這種好可愛,哪里有賣?”“剛我看見有人拿,去那邊店里找找……” 周未隨手把燈遞給一個女孩子:“送你了。”——“啊,真的可以嗎?謝謝——” 他轉(zhuǎn)頭問蔣孝期:“你剛說什么?” “沒什么。”蔣孝期垂下眼睫,像掩住珠光的蚌殼,心里重復道:在我家總有你飯吃的。 臨近元旦,學校里忙著???,蔣孝期也忙期末設計,還要抓緊項目上的事務,爭取空出幾天假期回碧潭陪伴蔣楨。 周未這段時間放了學都賴在他家蹭飯和補習,奇異的作息硬生生給蔣孝期掰正了不少,每每在傍晚想睡,都恰好是開飯的時間。 蔣小叔坦言,我就是故意的。不過飯后大腦供血不足那段時間,蔣孝期會讓周未去兼顧下自己的愛好,畫畫涂鴉賺零用。 有些小活兒不太耗時間,一個鐘頭搞定能賺百八十塊。 周未這邊開始自己賺錢了,那邊卻不怎么花錢了,好像自己的血汗格外珍貴,大有向蔣朗臺靠攏的趨勢。 蔣孝期的家里又添了些不留心看不出來的物件,比如衛(wèi)生間里的感應夜燈,人走到門口就會自動點亮;還有一樓臥室床頭的多rou,那月弧似的玻璃皿會在黑暗中發(fā)出熒光,在藍藍綠綠的植物映襯下如幽幽鬼火…… 周未睡前常常俯在大床上,手欠地掐玻璃皿里面的rourou,對著鬼火不怕反笑,幸好他恐懼黑暗,而不是怕鬼。 蔣小叔表面上看像座冰山,如果靠得足夠近,你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暖,潤物細無聲那種,容易讓人依賴和沉溺。 是以,晚飯時蔣孝期告知周未自己買了次日的機票要回碧潭過元旦,周未剎那的表情是驚訝且失落的,用了點力氣才調(diào)整回無所謂的懶洋洋。 “你回家還是……”餓死? 周未終于會賺錢了,但仍然不會做飯,而且他賺的錢顯然也不夠叫他吃慣那些店里的外賣。 “我,回高干樓,??纪炅嗽倩丶??!?/br> 他像小孩子,負氣離家,總要攢了足夠高的臺階才肯踏上歸途。 靠畫圖賺的零花顯然拿不出手,還會成為不學無術的佐證,所以周未想下注在??汲煽兩?,畢竟他最近前所未有地努力。 無家可歸、身無分文,蔣孝期一走,他只能去黃梔子那邊蹭飯。 黃梔子去拍第二期《?;ㄐ2荨芬苍摶貋砹?,周未有陣子沒見她,只聽裴欽說過她沉迷寫文難以自拔,有次躲在化妝間的廁所里敲鍵盤害全組人找了她一個多鐘頭,以為她掉進江戶川被沖進了東京灣。 周未也不知道裴欽或者非一為什么還繼續(xù)用她,可能真的是自己面子大。 小七在沙發(fā)上盹醒了,聞到桌上的紅燒帶魚香,尖著嗓子跳下來扒周未褲腿。 這小東西才一個多月大,叫起來仍舊尖聲細氣的,像在撒嬌,張嘴已經(jīng)能看到長出的乳牙,仍然每天喝奶,鏟屎官心情好時會弄一點蛋黃米糊給它解饞。 小七已經(jīng)比剛出生的耗子模樣變化很大了,通身覆著松軟的絨毛,兩頰越過頭頂?shù)郊贡扯际腔尹S相間的顏色,下頜胸脯和四腳卻雪一樣白,眼珠是毫無防備的墨黑,盯著誰看都含情脈脈。 周未扒拉瓷碟里的魚rou,撕下來一塊想偷偷投喂它,給蔣孝期逮個正著。 蔣孝期作為一名干一行愛一行、愛崗敬業(yè)的鏟屎官,嚴格遵照網(wǎng)上搜來的喂養(yǎng)守則行事,像個照著育兒百科養(yǎng)頭胎的新手mama般一絲不茍。 反倒是周未經(jīng)常破壞他的權(quán)威,不像剛撿回來怕養(yǎng)不活那般小心翼翼,想起來就喂一嘴、逗一爪子,一副拿崽當玩具的渣爹模樣。 “過來,”蔣孝期喚它,小七不動窩。 蔣孝期繼續(xù)喚它:“小未,小未——” 小七瞬間拋開渣爹投入奶娘的懷抱,周未無語,蔣孝期每次喂貓都這么喚它,它一定是把“小未”這個音節(jié)理解成了“開飯”。 蔣孝期捏了點兒碎蛋花和著米飯喂了小七幾口,放它去咬玩具磨牙,然后拿起手機。 蔣孝期除了接電話從不在吃飯時玩手機,周未剛要開嘲諷,自己的手機叮咚一響,界面提示有錢入賬。 一萬塊,蔣孝期給他轉(zhuǎn)了一萬塊的零用,周未隔著紅燒帶魚朝他微笑:“七哥,這是套脖大餅嗎?” ※※※※※※※※※※※※※※※※※※※※ 新年快樂,泥萌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