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未轉(zhuǎn)身出了包間,疾步走在會所厚重綿密的地毯上,靜得沒有一點響聲。 他聽說過,蔣孝期是稀有的熊貓血,還有凝血障礙……擱誰身上都只是玩笑,偏偏這個人就可能變成玩命! 繞回去、暴擊、掉半血、不死也殘?這幫孫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周未打蔣孝期手機,仍然接不通。 蔣孝期沒回去,他大半夜下山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回靜灣,去別處也得先回靜灣找車,那是個出租不會去的地方。 蔣孝期手機仍然關(guān)機,假使他去了別處,做的第一件事情應該就是給手機充電給蔣家報平安。 所以,蔣孝期最大的可能是還在山上? 整整兩個小時,他要不是給山精樹妖纏上了,爬也該爬下來了。 這和周未想的出入太大,他看出蔣孝期看出這幫人的詭計卻不說破,以為他有什么高明的后招兒,至少可以做到自保。 真是高估他了!那么唬人的一臉淡定睿智,難不成連撒個面包屑都不會。 周未穿出大堂,疾走變成小跑,隨便找了輛會所標配的勞斯萊斯古斯特返回靜灣別墅。 凌晨三點,除了木連廊一圈微亮瑩白的夜景照明,靜灣陷在一片靜謐沉眠中。 這事兒還不定什么情況,現(xiàn)在不適合動靜太大,真把宿在這兒的一家子挖起來大半夜組團上山去刷蔣孝期,哪怕對方一根頭發(fā)沒少,臉皮也掉盡了。 蔣宥萊甩鍋是不仗義,但他也不是沒坑過損友,仍是階級內(nèi)部矛盾,罪不至死。 況且,周未了解蔣宥萊,那就是條愛叫愛鬧的泰迪,聊個sao背后黑人一腳這些小動作不斷,真要讓他弄死誰他沒那個膽子。 算算宥萊他們先閃,到下山途中遇上,他的確有繞路回去陰人的作案時間和動機。 清凈山?jīng)]有懸崖,真躲在暗處推一把踹一腳,蔣孝期頂多掉坑里吃點土,林子那么密也不允許他一路暢通無阻骨碌下山。 所以最大的可能還是這貨迷路了,半天找不出來。 周未稍一衡量,重新坐回車里,加了筆小費,讓司機繞到后山。 先看看狀況再說。 上山只能徒步,周未讓車走了。 他弓身大步往山上跨,順手掏出根彈力繩將微長的卷發(fā)揪在腦后。 夜涼如水,這比喻太生動,氣溫接近一天中的最低點,周未覺得空氣像漾在周身的水流,涼得刺骨,偏偏他又走出一層薄汗,真是刺激極了。 “蔣孝期——”周未視線掃過途徑的荒草叢林,試著喊了一嗓子。 同一時間,會所的包房里,游戲人物陣亡將手機畫面定格在一片灰屏上。 蔣宥萊拿愛瘋當磚頭錘沙發(fā):“手游不過癮,老子要換端游沖分!”“未哥呢?” 左列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瞇了一覺,被踹中小腿兒整個人呼咚彈起來:“哎?人,人呢?元慶和那小白臉兒還沒完事兒?” “你當他打樁機呢,就那破引擎……光前戲就得一個多小時,上回安迪跟我說硬被他拽著聊文藝復興到天亮,連扣子都沒解開一顆……” 哈哈哈哈—— 蔣孝期看著裴欽屁顛屁顛追隨周未鉆進樹叢的背影,就知道這幫兔崽子不會再回來了。 往人鞋坑兒里放大頭釘,教室門框上擱水盆,拖把桿頂廁所門……都是些小學生玩剩下的,有錢人可真晚熟。 蔣孝期居高朝山下看了看,樹影瞳瞳,夤夜靜謐,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很快找到路回去,但風景還好是不假,尤其月色。 是個吹風醒酒的好地方,他酒量不行,喝點就頭重腳懶。 手機沒電了,他發(fā)給蔣楨的照片蔣楨始終沒回復個只言片語,大概還不高興。 從拿到親子鑒定結(jié)論的那天起,蔣楨就態(tài)度明確地反對蔣孝期回蔣家,你沒有父親,你是我蔣楨一個人的兒子! 我二十二了,你當我生物知識不及格?蔣孝期不解,我難道不是當事人嗎,為什么沒有知情權(quán)!就算之前你擔心我小我不能理解我想法偏激……可現(xiàn)在我是連大學都念完了的成年人,不管蔣柏常是豬是狗、是狼是蝎,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判斷嗎? 那是蔣孝期和蔣楨有史以來爭執(zhí)最激烈的一次,雖然彼此都沒發(fā)一句狠話也沒動一根指頭。 蔣孝期一夜沒睡,蔣楨給氣得第二天就進了醫(yī)院。 活到這種境地,有沒有父親對他來說并不十分重要,甚至認不認也沒什么大不了。 但那個人是蔣柏常,是有能力讓蔣楨最后一程走得舒服的人,蔣孝期不得不低頭。 蔣楨這么多年一個人帶孩子,風里雨里熬過來,熬了一身病。 蔣孝期高三的時候她查出尿毒癥,因為不想影響兒子高考瞞了四個月。 那之后蔣孝期才知道,蔣楨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糖尿病,借口保持身材不碰那些忌口的東西,而尿毒癥只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之一。 糖尿病只能控制無法治愈。 他們需要很多錢,治病、買藥、補充營養(yǎng)……一日一日地氪金續(xù)命。 蔣楨是個硬核的女人,連蔣孝期也數(shù)不清她默默扛了多少,以至于上午剛透析完,下午就能換身衣服繼續(xù)上班。 那些年不堪回首,蔣孝期拼命兼職賺錢,杯水車薪,還是一只被現(xiàn)實擊得布滿裂痕、隨時都要粉碎的杯子。 他查資料查到不敢再看見糖尿病這三個字,酮酸中毒、腎衰、失明、肢體遠端壞死腐爛、冠心病…… 蔣楨整潔了一輩子,像淤泥里的蓮,暴風驟雨不曾低頭,他不能看著她那樣衰敗萎地。 就算一命換一命,他也要護好他mama! 蔣孝期打算休學去賺錢,蔣楨死也不同意。 蔣楨賣掉房子,為了讓蔣孝期安心念書。 她換了個輕松點的工作,但是沒辭職,每天照樣梳洗打扮去上班,包里背著針劑和藥,還有透析的預約單。 蔣孝期放假回家,出租屋里泛黃的舊木桌罩上了拼布臺巾,花瓶里照樣插著淡藍風信子,有時是向日葵和桔梗花,要看哪種新鮮又特價。 蔣孝期甚至有種錯覺,除了換個房子住,一切都和原來沒什么不同。 如果失去房子能換回健康的蔣楨,那真是賺大了,畢竟蔣楨才是他的家。 蔣孝期清楚這種錯覺有多白日夢。 蔣楨不到五十,也許永遠都到不了五十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得讓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把長命百歲的福都享了。 于是,完成答辯的那天,他決定放棄讀研了。 剛參加工作能拿到多少錢,一個月八千還是一萬?刨去房租日常付得起醫(yī)藥費嗎,急發(fā)作住院呢? 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生父不啻于救命稻草,他要先救命,再拔草。 錢不是萬能的,但財富堆出的資源是,就好像蔣家能為蔣孝騰找到他的骨髓救命。 蔣楨許是給病痛折磨得太久太累了,爆發(fā)一次之后便再沒主動反對過。 蔣孝期終于如愿將她送進了之前連黃牛號都掛不到的陸總住院部,特需單間病房,二十四小時專屬醫(yī)護照顧。 媽,別扔下我一個人。 蔣孝期坐在一塊大石上,仰頭看月亮,皎潔澄明的玉盤在視野里氤氳出淡淡毛邊兒。 一炷香的時間,特別靈驗嗎?但愿吧。 “……蔣孝期!” 蔣孝期隱約聽見大涼夜里荒山野嶺有人喊自己名字,按著腳踝抬頭看過去,掌心被洇出襪腰的血浸濕。 他皺了下眉,幾乎毫不猶豫:“在這兒?!?/br> 看不見人,樹林那邊動了動,跟著腳步聲急促靠近。真想不到。 周未撐腰居高臨下,粗喘沉沉,看著蔣孝期左踝白襪子給血染得殷紅,我艸! 他蹲下,探手過去:“摔傷了?給我看看?!?/br> 蔣孝期躲開他的手,表情有點兒厭惡,可能還在生他氣,也可能因為傷口疼。 生氣也對,不知蔣宥萊怎么他的,沒看見人,也許賬還在自己頭上。周未問他:“怎么樣,能走么?” 蔣孝期只是下山時不小心給斜出來的一塊尖石劃道口子,他凝血障礙,傷口難止血,只好蹲下來用襪腰按著,不深的話,多壓一會兒也許能暫時止住。 周未這么問他,顯然是誤會他崴腳了。 蔣孝期瞪他一眼:“你走吧,我沒事。” 果然是逼王,擅長死撐,再等會兒血都流干了。 蔣孝期這個表情,這個語氣,這個眼神,相當于承認自己走不了,又不好意思直說。 行吧,周未挽了挽袖子,深吸一口氣就著蹲姿轉(zhuǎn)身背對蔣孝期,微微朝他扭頭說:“我背你?!?/br> 身后沒動靜。 周未脖子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怎么這么矯情? 蔣孝期半晌回了一個字:“你?” 太輕蔑了!氣得周未空載就一個趔趄,蹭了一手泥。 周未撐著地問他:“你走不走吧!”你不走我真走了,回頭幫你120、999各撥一個,先到先得。 “走?!?/br> 蔣孝期勾了下唇角,送上門來給他欺負回去,這么主動不好拒絕。 周未把蔣孝期的兩條胳膊往肩上一架,就感覺不太好,這人骨架寬大,他像是被熊撲了。 看著挺瘦的,怎么這么死沉! 周未兩腿打顫,左手勾住蔣孝期受傷的左腿,右手扶著旁邊一株大葉女貞抖啊抖地勉強站起身,還沒邁步,汗已經(jīng)冒出來了。 ※※※※※※※※※※※※※※※※※※※※ 在下面不是不累嗎?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