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竹，我懷疑他喜歡那個演話劇的?！睕Q心戒酒的第十六天凌晨，何犀抱著冰了一天的野格蹲在尤敘坐過的位置上，對自己的猜測深信不疑。

    那邊的聲音模糊不清，應該是半條腿已經(jīng)踏進了夢里，“有什么證據(jù)……”

    “他們是大學同學，她晚上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拍片休息的時候靠在他肩膀上，還特別熟練地坐他副駕駛座。再對比一下他對我的態(tài)度……該不會是什么俗套的白月光吧？因為他多年在外工作生活不穩(wěn)定，所以錯過了在一起的機緣，現(xiàn)在變成比情人還要病態(tài)的關系？”

    “人都認識多少年了，這能一樣嗎？不過也說不準……”

    “我都連著表白兩回了，我這輩子就表白過這兩回，都間接被拒了，太受挫?！?/br>
    那邊樂了：“那你就省事兒了，也別搞那些有的沒的了，來店里幫忙吧。”

    “你再努力努力就能獲得繼承權了，加把勁，啊?！?/br>
    何犀掛掉電話，又仰頭飲了一口，覺得醉酒程度差不多了，腳踏浮云地走進畫室。

    角落那個不成形的灰色人影已經(jīng)蔑視她太久。

    “盹兒，你看這幅畫里有沒有一種愛恨交加、自我毀滅的意志？主人公像不像你？”

    尤敘抬頭，瞇了瞇眼，又把眼鏡戴上。猩紅底色，灰色側(cè)面半身像，嘴型像在接吻，沒有對象，輪廓線條虛浮，像是往水面上丟石子后泛起了漣漪。最有靈性的是畫面中央，圓寸頭的眼睛上那道掛著紅色顏料的寬筆刷痕，禁忌中帶點叛逆。

    “哪來的？”

    “何犀昨天凌晨發(fā)來的海報壓縮包里，混了一張這個，跟其他的畫風都不一樣。你又傷女孩心了？哎不對，昨天風風不是讓你去和解了嗎？后來又鬧掰了？”

    尤敘皺起眉頭，“我什么也沒做?！辈贿^就是白吃了她一個三明治。

    尤風風頂著油頭從樓下走下來時，聲音低啞得仿佛雄性激素分泌過多：“袁野泉，我要喝水?！?/br>
    袁野泉對尤敘搖了搖頭，起身走進吧臺。

    “啊，這什么??？你們大白天看恐怖片？”她插著腰站在屏幕前，生生嚇醒。

    尤敘手指虛晃一下，“你朋友的畫。”

    尤風風定睛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署名，“rhinos？犀牛？這三道波浪又是什么？郵戳？”

    “河?！闭f著，尤敘想起了那把勺子的手柄。

    “何犀？”尤風風有些驚訝，“她畫畫是這個風格的？沒想到啊?！?/br>
    “你忘了？”尤敘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xue，“她在尼泊爾和一具尸體在血泊里呆了幾個小時，出來一點反應都沒有。”

    “那叫心理素質(zhì)好?！?/br>
    他沒反駁，腦子里浮現(xiàn)出冰場那個興奮圍觀的身影，還有她沖進戰(zhàn)局果斷按住成聊右手的畫面。她穿得斯斯文文跑去搬器械的時候又在想什么？

    見尤敘對著屏幕沉默，尤風風問道：“喂，昨晚上后來怎么樣？”

    “不怎么樣，送了草莓我就走了?！?/br>
    “唉，我親手制造的機會啊……”

    尤敘起身，在尤風風開嗓之前沖到門口，騎車離開。

    每個人都有童年陰影，尤敘的童年陰影是他爸的手機，以及由此展開的一系列的噩夢。

    父母關于離不離婚、離婚之后他跟誰、婚姻里誰付出了更多、是誰做錯在先、誰更對不起誰、工作和家庭哪個更重要、夜宵伴侶到底是哪個女人、到底有幾個女人等內(nèi)容無休無止的討論，讓他對家庭、愛情、婚姻這樣的概念全然沒有興趣。

    對于父母出于面子的考量最終并未離婚這個事實，他同樣感受復雜。一方面作為孩子他的確不希望父母分開；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如果自己身處這樣互相折磨的婚姻中，應該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結(jié)束。

    由此他明白，愛情的存在時間十分短暫，前一刻熱情相擁的情人，后一秒就能劍拔弩張，當愛情消逝，不再相愛的人卻因為道德的束縛，或利益的綁定而不得不委曲求全，實乃人生之災禍。

    為避免這樣不陰不陽的結(jié)局，以及情愛帶來的一系列麻煩，他覺得獨身主義或許是能解決大部分問題的最佳途徑。

    此外，于幼年的他而言，在被窩里堵住耳朵以隔絕父母歇斯底里和摔砸東西的動靜是世上最可怕的折磨，而學校里關于學習成績的競爭、交友早戀中的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的人生目標很早就定下了，獨立發(fā)展處于邊緣而有前景的職業(yè)生涯，保證一定的孤獨感，遠離圍繞家族生成的輿論圈。然而這一點他并沒能得逞，出于機緣巧合的肇因，他尋覓到自己愿意付出時間精力的職業(yè)之路的同時，也被綁定在了他想要逃離的家族圈內(nèi)——他的工作伙伴是他堂姐的丈夫。

    近期讓他感慨萬千的另一件事就是，即便他陸陸續(xù)續(xù)到處拍片漂了十年，只需要一個聒噪的人出現(xiàn)，就能打亂他的全盤計劃——這大概就是命運的不確定性。

    不過他腦內(nèi)的這些陳年迷思，那位話癆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如果網(wǎng)路有實體，何犀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在百米沖刺撤回郵件的路上——醉酒的凌晨掃描了想拿來發(fā)在微博小號上的東西，糊里糊涂被混進了工作文件里，甚至可能直接被轉(zhuǎn)發(fā)到未授權的模特本人手上，多么可怕。

    唯一一點渺茫的存活可能性就是她畫技不精，觀者無法辨認主體，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出門前又確認了一眼，誰看都是尤敘。她得想想如何解讀這幅畫，好好想想。

    在尤敘家樓下的披薩店，她點了提拉米蘇和橙子水，也沒占用座位，就跟意大利的下午茶點法似的，直接靠著柜臺吃。店主覺得她有趣，調(diào)侃道：“小姐，我們店里的點心其實做得一般，不如嘗嘗披薩？廚師特意去那不勒斯學的?！?/br>
    她盯著旁邊一桌的洋蔥，理直氣壯地說：“有味道，不能吃?！?/br>
    對方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歪歪頭去招待別的客人了。何犀三五口吃完了蛋糕，將果汁一飲而盡，對著鏡子理了理妝容，檢查了牙齒確認沒沾上巧克力粉，才謹慎地上了樓，在三樓門口按下門鈴。

    等了五分鐘也沒人開門，她掏出手機想給尤風風打電話，腳下樓梯突然有了踩踏的震動，她聞聲回頭，尤敘剛跨上最后一階樓梯，一手提著公路車，一手正在掏鑰匙，動作挺著急。

    “嗨，你剛從外面回來?。俊憋@而易見，問得太傻。

    “讓讓。”他走過來，飛速轉(zhuǎn)開門鎖，瞬間閃進了門里。

    何犀在原地發(fā)愣，左手突然被拉住，踉踉蹌蹌地摔進門廊，防盜門在身后被拉上。

    房間另一邊透過百葉窗照進來一點光，門口廚房cao作臺這邊是暗的，飄著又苦又香的咖啡味。何犀扶著臺面站起來，望見尤敘的帆布鞋、工裝褲、格紋襯衫，以及那張張開又閉上的嘴。

    他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隱一現(xiàn)，憋出一句：“有事？”

    何犀拍了拍膝蓋和手心，嘆了口氣：“你急著上廁所？”

    “外面有人跟?！彼灶欁园衍噿斓綁茏由?，又把窗簾拉開，房間里瞬間亮堂起來。

    何犀趴著門往貓眼里看，上回那個高中女生正從門前走過，但沒有停步，繼續(xù)往樓上去了。

    她樂了：“怎么樣，我上次沒糊弄你吧？”

    尤敘沒接話，又走回門廊盡頭，直直望著她。何犀今天穿了湖藍色針織衫，抬手時褲子上方便露出一截細腰，深色牛仔褲包裹的腿又直又長，雖然人不算高，但顯得比例不錯。

    “你有什么事？”

    “你……你今天去工作室了嗎？”何犀依舊站在門口，覺得他擋在那就是沒準備讓她進去。

    “剛回來?！?/br>
    “我就是……”她低下頭，深呼吸，沒忍住，“你有沒有待客之道？站在這說話成何體統(tǒng)？”

    尤敘聞言一愣，手在褲兜附近尷尬地一陣摸索，要塞不塞的，身體卻小幅度地側(cè)了過來。

    何犀又問：“需要換鞋嗎？”

    “不用?！痹拕傉f完，不速之客就走了過來，兩步到他面前，帶起一陣風，裹挾著那股茶香。

    房間不大，沒有餐桌，床對面的角落里，正對著電視屏幕只有一張矮矮的黑色皮質(zhì)單人沙發(fā)，何犀往那指指：“能坐下嗎？”

    尤敘點點頭，跟著她的動線原地轉(zhuǎn)了半圈，摩挲著手心無所適從。

    “你這兒平時不來客人？”

    “有事去工作室談?！?/br>
    “奧，”她小心翼翼地半個屁股坐到沙發(fā)上，盡顯端莊，“你坐，別客氣?！?/br>
    尤敘眼睛微瞇，嘴角不明顯地揚了揚。

    見他依舊佇在原地，何犀拍了拍沙發(fā)，試探問道：“要分你一半嗎？”

    尤敘眨了幾下眼睛，轉(zhuǎn)身坐到床上。

    “我這次來呢，主要是想跟你解釋一下那幅畫。嗯……我們都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適當?shù)乃囆g加工，在美學層面上是有價值的。我畫你呢，主要也是因為你……你形象比較好，那個主色調(diào)主要是想表達一種不羈的態(tài)度，是褒義的，你明白我意思吧？”她觀察到尤敘的耳垂挺大，她母親說過，這是有福氣的外在表現(xiàn)，她真會看人。

    尤敘摸了摸鼻尖，微微皺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什么畫？”

    ☆、14轉(zhuǎn)春入夏夜

    何犀漸漸能分辨尤敘鬼扯時的語氣和動作了——眉頭微皺，嘴角微翹，手摸鼻子，對自己的小動作并不設防。

    她雙腿交叉到一起，手指落在膝蓋上，篤定地說：“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語氣里應該再多點疑惑，少點戲謔?！?/br>
    床墊不高，尤敘曲腿坐著，手肘靠在岔開的腿上，見蠱惑不成，他收回視線，再次陷入矜持的沉默。

    何犀突然明白了，這人其實嘴挺笨的，而且很難掩飾情緒，所以選擇保持緘默來避免被窺視。他顯然不習慣家里有別人，所以難受得像是到別人地界上做客一樣。這就像一片尚未被人踏足的寂寥雪地，她搞不好正在上面留下第一排腳印，這種墾荒的探索感讓她莫名激動。

    她俯身，學著他的姿勢把手擱在腿上，語氣上揚：“你老不說話，別人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尤敘瞥了她一眼，覺得她的氣焰越燃越旺，語氣生硬地說：“不需要，你沒別的事可以走了?！?/br>
    “你不說我是一時興起嗎？就是因為我還沒摸透你，所以興頭過不去啊。那你要是真想趕我走，就該加速消磨我的熱情，而不是讓我越來越好奇?！焙蜗砬闇仨?，語氣卻堅定，逐漸狡黠，“還是說……你怕自己也動心之后，我又跑了？”

    朝南的窗戶，正午的陽光，溫暖的春日，空氣里有青草的味道，混著咖啡味，微苦。

    “說兩句??？被我說中所以啞口無言了？”

    尤敘突然挑眉，下巴來回挪了挪，眼光銳利起來，慢悠悠地起身向何犀走過去。

    步步逼近的壓迫氣氛讓她不由往椅背上退了一分，他修長的胳膊撐到沙發(fā)兩側(cè)，香皂的干凈味道沁入鼻腔，微汗里透著荷爾蒙將她困住。本是張秀氣的臉型，五官線條卻堅毅，眼前面孔突然的放大使何犀感覺到一種下沉的窒息。

    他雙唇微啟，她耳膜發(fā)癢，“我知道你想聽什么，但我不想說。”

    何犀畏縮的神情讓他滿意，但那點退讓只持續(xù)了兩三秒就消失殆盡，他眼看面前濃睫包圍而尾部上揚的眼睛里突然透出愉快。

    她伸手撫上尤敘后腦溫熱又扎手的皮膚，順水推舟地親過去，柔軟又緊張的觸感。對方驚愕地向后退，她另一手也勾上他的脖子，身側(cè)的手像被扯開的磁鐵，迅速又落回了原位。

    輕輕重重地貼了幾回，嘴唇依舊下沉緊閉著，她明顯感覺到肘窩里尤敘的后頸緊繃得像塊巖石，緊靠著的腿一動不動，靜止成一座身材完美的雕塑。

    何犀覺得自己或許有些強勢，于是向后縮了一點，空開距離察看尤敘的表情。他寫滿震驚和窘迫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跌進她欣喜的視線里，空氣突然變得熱乎乎的。

    “你也不討厭嘛?！彼旖巧蠐P，纖細手指滑到他耳邊，側(cè)過頭，閉著眼睛吻上他嘴唇的縫隙。

    她知道怎樣的吻最讓人心動。

    尤敘突然覺得余光里自己的房間變得奇怪，像是到了一個陌生的空間。那雙熱乎乎的手在他耳際摩挲得guntang，澀澀的茶香灌進他的呼吸，嘴里酥酥麻麻地添上一股橙子味道。這樣無聲又真空的周遭持續(xù)了一陣，像云層被撕開透進日光，他開始能聽見樓上的腳步，窗外汽車的鳴笛，和分不清來源的急促而持續(xù)的喘氣聲。

    這時何犀眼前的黑暗里驟然閃過一道光，她清楚感覺到腰后迫切又克制的觸感，心跳隨之加快，上身毫不猶豫地靠向他堅硬的身體。

    尤敘再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手已經(jīng)按在白色被單里，上臂被她的卷發(fā)覆蓋著，腿自然跨在她身側(cè)，親吻到喉嚨干澀，整個進展無師自通得讓人崩潰。

    何犀敏銳感覺到他動作的停滯，倏忽間睜開眼，睫毛幾乎要從他眼下拂過。視線相接，他像是突然清醒了，擒住伸到他肋骨邊的手，猛地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