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女人有邊聽故事邊做飯的習(xí)慣，他太敏感了，敏感到甚至沒有聽清故事匯里的女人說的是普通話，不是他的家鄉(xiāng)話。

    譚廣勝木然地走出廚房，看見倒地的女人身邊還有一些瓷碗的碎片，他數(shù)了數(shù)，正好三副碗筷。

    他瞬間淚流滿面。

    善良的女人還想留他吃一頓熱飯。

    他卻把這份善良?xì)⑺懒恕?/br>
    譚廣勝抹除了自己留下的指紋，卷走女人的一些私房錢與首飾，首飾裝在一個銀質(zhì)的首飾盒里，看上去有些年月。他走得太匆忙，后來從報紙上得知，自己在現(xiàn)場留下了一只血腳印。

    按說錢花光、首飾變賣之后，他應(yīng)該很快把那個首飾盒也處理掉，以免日后被警察查到。但譚廣勝沒有。他一直鬼使神差地把這首飾盒藏在身邊，以此提醒自己，要用余生償還罪孽。

    因為不以為然察覺的長短腳，譚廣勝自知，自己鞋底的磨損特征十分獨特。他聽人說起“獵網(wǎng)行動”，又從陶龍躍那里旁敲側(cè)擊打聽出來，足跡也有畫像，什么磕痕、踏痕、蹌痕、壓痕，有時比DNA還精確，過去刑偵領(lǐng)域不重視這塊兒，現(xiàn)在重視了，犯罪嫌疑人就跑不了了。

    甚至他還看見民警為了滅門案在出租屋排查流動人口與劣跡人員，拿墨汁往地上一倒，讓人隨意一走，鞋模便一目了然。

    字字句句，樁樁件件都令他心驚膽戰(zhàn)，他逃了半輩子，第一反應(yīng)，還是逃。

    現(xiàn)在，刑偵局的訊問室里，譚廣勝能逃卻不逃，反而主動交代了三十年前那樁舊案。

    重案隊里他有熟人，兩個不錯的小伙子，都客客氣氣管他叫“譚伯”。

    “我知道以現(xiàn)在的技術(shù)，那個血腳印早晚得壞事，就想趕緊離開，我又怕你們會懷疑，所以我就說我女兒要接我過去……”女兒是杜撰的。他所有的錢都拿去捐了，天天吃饅頭就鹽巴，哪個女人肯跟他，又哪來的女兒。

    陶龍躍難得在訊問嫌疑人時陷入沉默，老人坦白的一切遠(yuǎn)遠(yuǎn)超出他的認(rèn)知，

    謝嵐山問：“滅門案案發(fā)那晚，你為什么會在樊羅江邊？”

    答案不言而喻。樊羅江是個天然垃圾場，身為逃犯的譚廣勝多半是想湮滅舊案的證據(jù)。

    果然，譚廣勝說：“我想扔了那個首飾盒，可能只有扔那里永遠(yuǎn)沒人找得到?！?/br>
    謝嵐山問：“然后你看見了什么？”

    譚廣勝說他可以作證，那晚他看見一輛紅色的奧迪開到江邊——車標(biāo)是四個圈兒，他認(rèn)得出。嘭一聲就往江里扔下去一件東西，他馬上發(fā)現(xiàn)是個大活人。而對方已經(jīng)上車，揚長而去了。

    陶龍躍問：“車牌號記住了嗎？”

    譚廣勝搖頭：“天太黑了，當(dāng)時只想著救人，沒注意別的?！?/br>
    陶龍躍明知故問：“為什么當(dāng)時不報警？”

    譚廣勝解釋：“沒法解釋清楚大半夜的一個人在江邊，就怕你們把我當(dāng)可疑人士，也讓我留足印?！?/br>
    陶龍躍繼續(xù)問：“那為什么現(xiàn)在又來了？”

    譚廣勝看了謝嵐山一眼：“說不上來，我想了兩天，想到那到底是條命，那天夜里我跳大江里救他也可能淹死，但我還是跳了，所以我也決定來了?！崩先擞挚戳酥x嵐山一眼，搖頭苦笑：“可能讓我再想兩天，我就又不來了。”

    謝嵐山同樣感到震驚，他隱約感覺到譚伯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卻不知道真會牽扯出多年前的一樁舊案來，他面容嚴(yán)肅地問他：“你知道你坦白那些的后果嗎？”

    “知道?！弊T廣勝點點頭，“吃一顆子彈嘛，知道?！?/br>
    這個遲到三十年的結(jié)局帶來的不是惶恐，而是解脫。他說他永生難忘女人臨死前的眼神，無論做多少好事，午夜噩夢驚醒，眼前就是血泊中女人與她女兒的慘相。他說他書讀得不多，小的時候聽過一個故事叫農(nóng)夫與蛇，當(dāng)時他氣得渾身打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最無恥卑劣的那條蛇。

    “過了囊多年，我一直都記得到，那個女的喊我哥子，把狗都嫌的我?guī)Щ匚蓊^切，給我喝熱的茶，還想讓我吃頓飽飯……”譚廣勝cao回一口家鄉(xiāng)話，他過去太怕泄露馬腳，一直連說話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目光傳透訊問室冰冷的石灰墻，譚廣勝眼里充滿著無盡的悔恨與熱望，仿佛久久未歸的家鄉(xiāng)遙遙在望。

    他最后說，我不是個好人。我下輩子……爭取當(dāng)個好人。

    譚廣勝與張玉春非親非故，他的證詞令急于結(jié)案的劉局再無話可說，張玉春終于重迎生機。

    “一個潛逃三十年的殺人嫌犯，為了救另一個殺人嫌犯主動自首，這怎么聽都像天方夜譚?！碧正堒S仍未從譚廣勝的招供中緩過來，愣怔好一會兒才長長嘆了口氣。

    “永遠(yuǎn)不要低估我們自己。”謝嵐山說，“我們不就是這樣矛盾又奇怪的物種，可以為蠅頭茍利你死我活，也可以翻然悔悟，立地成佛?！?/br>
    “既然張玉春有了人證，說明張玉春不是鬼扯，在他到達(dá)叢家之前，真兇已經(jīng)通過某種手段避開監(jiān)控潛伏在那兒了?！碧正堒S扭頭吩咐小梁與丁璃，“樊羅江邊的地區(qū)還沒開發(fā)，馬路監(jiān)控還沒完全覆蓋，不管怎么說，先去查查叢穎的身邊人，誰是開紅色奧迪的?！?/br>
    謝嵐山說，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辦法。言畢抬頭，他心有靈犀般望向重案組的辦公室門口，看見一個人自門外進(jìn)來，微微一笑。

    沈流飛。

    “沈老師今兒怎么有空大駕光臨？”陶龍躍依然跟沈流飛不對付，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中國人，結(jié)果還是老美做派，大案當(dāng)前卻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無組織無紀(jì)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