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季榆驀然低落下去的情緒, 曲長歌抬起頭，見到某個半大的孩子正鼓著腮幫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瞪著面前的那堆杜衡根, 眉梢微微一挑, 正要開口說話，卻不想季榆突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起身走到一旁, 拿起了一本他放在邊上的, 專門記載各種藥材的書看了起來。

    眼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些許驚訝的神色來, 曲長歌盯著那個認真地看著書冊的少年看了好一會兒, 唇角無意識地揚起了幾分。

    正如百里承所說，這個小家伙在不任性的時候，還是十分討人喜歡的。

    在桌上的藥方上落下最后一筆，曲長歌將手中的筆放到一邊，起身走到了季榆的身邊。

    “杜衡的根須細且長，其氣息……”沒有什么多余的開場白，曲長歌徑直說起一些藥材的辨認要點來。季榆在愣了一下之后，立馬明白過來, 連忙放下了手里的醫(yī)書, 專注地聽起對方的講解來。

    不得不說, 季榆的確如百里承所夸耀的那般聰慧, 凡是曲長歌說過一遍的東西，極少需要再重復(fù)第二遍的，而曾經(jīng)犯過一次的錯誤, 這個小家伙也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

    曲長歌突然有點相信之前季榆所說的，他只花了五天的時間，就把四書五經(jīng)都全部給背下來的話了。

    “將這些藥拿去曬了?！卑炎约河X得能說的東西都大致地說了一遍，曲長歌接過季榆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毫不客氣地開始差遣起面前的人來了。

    既然都從他這里得到親身指導(dǎo)了，這個小家伙，再怎么也該給點回報才是。

    季榆對此當然不會有什么異議，乖乖地按照曲長歌給的指示做事去了，正好他也能趁著這個機會，將剛才所記下的東西，切實地化為己用。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再沒有比在這里，給曲長歌打下手更好的選擇了。

    對著手里曲長歌的藥方，仔細地稱量著手中的藥材的分量，季榆的動作無比小心，生怕出現(xiàn)絲毫差錯。

    縱然曲長歌沒有明說，但他顯然已經(jīng)是默認讓季榆留下來幫忙了。雖然季榆還沒有把這一屋子的藥都給認全，但好在每一個裝藥的格子外頭，都寫有藥材的名稱，除非曲長歌在裝的時候除了什么岔子，否則倒也礙不著什么事。

    再次將面前的藥材和手中的藥方對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后將其包了起來，季榆突然開口問道：“曲大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醫(yī)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和曲長歌之間的關(guān)系緩和了許多——事實上，他們兩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什么太大的芥蒂，只不過是季榆單方面地鬧別扭罷了，在他放下了那股沒來由的脾氣，事情自然會變得容易起來——偶爾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簡單地聊上幾句。

    “大概從娘胎里開始吧，”聽到季榆的話，曲長歌側(cè)著頭思索了一會兒，出聲回道，“我家祖輩世代為醫(yī)，”見季榆因為自己的話而露出驚訝的表情，曲長歌笑了一下，“從我娘還懷著我的時候，我爹就開始每天給我念醫(yī)書了?！?/br>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從識事開始，對這方面的東西，就有著極高的熱情。

    在他的父親和祖父認為他可以出師之后，他就提上藥箱，成為了四處行走的游醫(yī)，直到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停留一陣，將先前的積累好好地理一理，他才來到了這里，開了這一家醫(yī)館。等到哪天他覺得時候到了，他或許還會提上行囊，再次開始自己的旅程。

    “家傳醫(yī)術(shù)啊……”手上的動作略微一頓，季榆的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明顯的艷羨來。

    他的父母去世的時候，他才剛滿六歲，又或者是七歲？將近十年的時間過去，他腦中與那兩個人有關(guān)的記憶，早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便是他們的樣貌，他都有些記不清了。

    察覺到季榆的神色，曲長歌的眼神微動，好似不經(jīng)意一般出聲問道：“你呢？”見到季榆稍顯迷惑的雙眼，他停頓了一下，才補充道，“你的家人呢？”

    他只知道百里承收養(yǎng)了季榆，但對方為什么要這么做，季榆的家中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確實不清楚緣由的。

    今后這個小家伙估計還要在這里賴上好一陣子，曲長歌覺得，他有必要多去了解對方一些。

    可能是沒有料到曲長歌會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季榆愣了一下，張口想要回答，卻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語句來。

    和曲長歌望過來的雙眼對視了好一陣子，他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面上浮現(xiàn)出少許落寞的神色來：“不記得了。”

    他很想說，盡管他的爹娘很早就離他而去，但與那兩個人之間的美好的記憶，他一直都藏在心底，然而事實是，現(xiàn)在他唯一所能想起的與那兩個人有關(guān)的東西，就是那天他趴在百里承背上，看著那兩具倒在血泊當中的尸體，一點點地變遠的畫面。

    至于其他的，他更多的都是從百里承的口中聽來的。比如他爹在軍營中的時候是個老油子，總是做一些差一點就能觸及軍規(guī)的事情，惹得那些將領(lǐng)總是對他恨得牙癢癢，卻偏偏因為他身上那赫赫的軍功而無法隨意處罰；再比如當初他爹遇到他娘，其實是在去青樓的路上，那天這個從來不近女色的人突發(fā)奇想地要要帶著百里承一塊兒去“開開葷”，結(jié)果還沒到目的地，就在半路上被勾走了魂；還有他為了護著身后比自己年紀小了許多的人，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后背擋了一刀，好險保住了一條性命，卻再也無法回到戰(zhàn)場……這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被百里承給說了多少遍，弄得季榆這會兒都能將之倒背如流了。

    而有關(guān)季榆的娘親，百里承則說得更少些，想來兩人之間的往來，并不似他和季榆的父親一樣多。

    “每次百里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說到這里，季榆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幾分，“他總會讓廚子做一碟我爹最喜歡的蘸羊rou，”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中帶上了幾分抱怨的意味，“還非得拉著我和他一塊兒吃。”

    分明他都說了好幾次，自己并不喜歡那股羊膻味的來著。

    看到季榆唇邊那抹帶著些許依戀的笑容，曲長歌突然有些理解，為什么眼前的這個人，之前會為了百里承朵分給了他一點注意力，而表現(xiàn)出那樣大的不滿來了。

    或許對這個孩子來說，那個如兄如父的人，就是他的一整片天空，一整個世界吧？所以在發(fā)現(xiàn)自己有可能不再是對方最為在意的那個人的時候，他才會感到無可抑制的恐慌，才會試圖將那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用自己的方式去奪回來。

    ——說到底，這還只是個做事太過天真的孩子。

    輕輕地笑了一聲，曲長歌看向季榆的視線，也不由地柔和了下來。

    “你笑什么？”沒有漏過曲長歌的那短促的笑聲，季榆轉(zhuǎn)頭看過來，眼中帶著這個年紀的少年特有的敏銳。

    “沒什么，”許是被季榆的這個反應(yīng)給逗樂了，曲長歌的面上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笑意，“我只是在想，百里將軍……”見到季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樣子，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說了下去，“……將來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說句實話，他著實有些難以想象，那個他初次見面的時候，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人，那個傳聞中在戰(zhàn)場上浴血殺敵，能夠以一當百的戰(zhàn)神，教出來的孩子，竟會是這樣的……普通。

    沒有猜想之中的嚴謹刻板，鐵血冷酷，也不似大家子弟一般驕奢高傲，目中無人，而是如同尋常百姓家中被寵壞的孩子一樣，會有著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毛病，有時候也會為了爭寵而做出胡鬧似的舉動來，但這些不完美的地方，卻反倒更顯露出他的可愛來。

    也不知道曲長歌的話讓季榆想到了什么，他盯著眼中蘊滿了笑意的人看了好一陣子，才一臉認真地開口：“百里不會娶你的。”說完，他還確認似的用力點了點頭，好像這么做就能讓眼前的人打消某些不該有的想法一樣。

    曲長歌：……

    他剛剛有說什么讓人誤會的話嗎？

    完全不知道面前這個小孩是怎么想到那個方面去的，曲長歌的眼角跳了跳，許久才憋出來一句話：“……我是男的?！?/br>
    “所以呢？”然而，季榆卻壓根沒能領(lǐng)會到他這句話內(nèi)里隱含的意思，反而有些疑惑地反問道，“這又怎么了嗎？”

    他從來都不覺得男人和男人之間成親，有什么不對的——至少百里承沒有這樣告訴過他。

    至于其他人怎么說，都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第71章 第四穿（四）

    大概是季榆的反應(yīng)實在太過理所當然, 曲長歌反倒是被他給弄得怔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的確，感情這種連理智都無法cao控的東西, 又怎么可能因為性格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 而發(fā)生改變？

    他從小就被教導(dǎo)，不能以太過桎梏的目光去看待事情, 他也一直這么堅持著。只是, 在眾多抱有其他觀點的人當中待得久了,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心中的想法, 是什么時候開始，被一點點地影響的。

    盯著眼中還帶著些許困惑的季榆看了一會兒，曲長歌忍不住輕聲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