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的說,是七車間的干部名單被公開貼在了宣傳欄里，劉秀的名字位列第二，頭銜掛的是車間副主任,看到的職工們可不得道一句恭喜？

    就連二車間的主任過來，都跟劉秀說了聲恭喜。

    看著主任面色如常，劉秀說了幾句客套話，確定主任是真心祝福，這才把心里的一塊大石頭放下。雖然她最開始報名是跟主任打過招呼，但那時候誰都沒抱希望她能被選上,還是以副主任的名義選上，這可是妥妥的升職，也不知道主任會不會以為她暗中打點，心里不滿。

    這一點倒是劉秀想多了，其實劉秀能調(diào)走，二車間主任很是樂見其成，早些年他剛當上主任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傳要不是劉秀家里遭難，這主任的名頭不一定是誰的，這幾年因為劉秀再沒得過獎有過突出表現(xiàn)，這種傳言才漸漸淡了。

    一直以來壓在心里的石頭挪開，主任真心實意過來恭喜劉秀，期盼她能在七車間混好。

    “我剛剛路過宣傳欄，看見上面貼了你的履歷，劉姐，這副主任是你幾年前就該得的，恭喜了?！碑吘构彩铝诉@么多年，主任對劉秀還是比較看重的，所以說了好些夸贊的話。

    劉秀趕緊謙虛了幾句，等主任走了，這才往宣傳欄走去，因為鋼鐵廠面積太廣，為了方便職工們及時看到通知，所以每個車間、食堂等公共場所，都設(shè)置了宣傳欄，劉秀這會兒看的就是自己車間的宣傳欄。

    二車間的宣傳欄上，七車間的名單公布出來，組織部蓋章，紅紙黑字，喜氣洋洋的貼在那里，為首的幾個人事任命干部名單上，每個任命后面都跟著一串長長的履歷，也是直到這時，大家才想起來，曾經(jīng)的劉秀有多么優(yōu)秀耀眼。

    也許是因為劉秀的履歷太有震懾力，也許是因為林冉多次在廠里為自家刷足好感，讓人忘了劉秀的出身，也或許是劉秀的兢兢業(yè)業(yè)叫人挑不出錯處，這次的名單公布后，劉秀等了很久，都沒聽到讓自己擔(dān)心的舉報消息傳來。

    隨著祝福和賀喜聲越來越多，劉秀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她仿佛回到了在廠子辦公室里，簽下協(xié)議書的那一刻，好似壓在肩上的枷鎖被拿下，屬于她的天空正在緩緩撥開陰云。

    劉秀收拾好自己的辦公用品走出二車間的大門，看著窗外燦爛的日光，不禁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

    “去七車間？”

    廠長辦公室里，林冉跟著重復(fù)了一遍高廠長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

    因為跟裴校長那邊打過招呼，所以林冉今天照常來辦公室上班，沒過一會兒就被叫來廠長辦公室，然后聽到了剛剛高廠長說出的那些話。

    高廠長剛剛竟然邀請自己加入七車間的研究小組？林冉覺得不可思議，這算不算是瞌睡碰見枕頭，她不久前才做出決定，以后的發(fā)展要往科研方面傾斜，高廠長就提出這么個邀請。

    這會兒的林冉還不知道這場談話的起因在自家男友的一個推薦，她這會兒正在思考加入科研小組的可行性。

    作為跟高廠長一起去北京開會的同行人員，林冉深知這個研究小組里的成員都有哪些人——來自首鋼、上海鋼化、石景鋼鐵廠自派的各級工程師，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這個各級是哪級，但就從在北京時各家鋼廠厚臉皮自薦派人來做研究就能看出，以國內(nèi)鋼鐵行業(yè)對于這批設(shè)備的看重，派來的工程師水平肯定不低。

    而這么多大佬齊聚的研究小組，自己一個十六歲的殼子，能否融入這個小組？

    如果是上輩子獎杯捧到手軟的林冉，自然沒這么多顧慮，但原主的殼子只是一個剛從鄉(xiāng)下回來的小丫頭，就算剛剛把初中學(xué)歷換成了高中學(xué)歷，就算有了一點點技術(shù)方面的小成就，在小組里這些大佬面前也是不夠看的。

    認真的思考之后，林冉還是決定答應(yīng)高廠長的邀請！

    叢林法則告訴她，在一個項目中，如果連讓別人接受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還有什么臉面揚言說要做些對國家有意義的事情？再說了，就算是不能融入又如何，只要她能研究出課題，研究出新型設(shè)備的原理構(gòu)造等，就是為廠里、為國家做了貢獻。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一世本來就是意外得來的，林冉不想把時間荒廢在虛渺的猜測上，倒不如付諸行動去試一試。

    對面的高廠長還在勸著林冉，例如，“你不要又顧慮，七車間的工作重心是研究，但投入生產(chǎn)也必不可少，你和劉工一個進研究組，一個是生產(chǎn)副主任，沒有沖突，廠里人也傳不出閑話。”

    “再有，這次的研究小組雖然說老家伙多，但在咱們石景鋼鐵廠的主場，自家人肯定不能讓你被別人欺負了去，這單你也放心，往好的方面想，組里的能人多，對你未來的發(fā)展更有幫助?！?/br>
    “而且你看小鳴是個工程師，這兩年有任務(wù)才北京南江兩頭跑，你要是也能往工程師這方面發(fā)展，等到他任務(wù)結(jié)束，我給你推薦到北京的鋼廠，到時候你們兩口子也能聚一塊。”

    說的口干舌燥也不見林冉動容，高廠長無奈祭出殺手锏，打起感情牌，雖然他內(nèi)心十分不舍得林冉這樣的好苗子，但他也是認真考慮過給人送到北京這事的，畢竟魏亦鳴的工作性質(zhì)，注定了要林冉遷就他的地點，否則兩個人就得忍受異地夫妻。

    高廠長正絞盡腦汁想著還有什么好處沒說出來，就見林冉突然點了點頭……要他說，林冉還是太小，感情用事，竟然被魏亦鳴那小子的外表迷惑，一聽名字就把自己賣了。

    林冉從思緒里回過神，剛點頭要答應(yīng)高廠長的邀請，就看到對方的臉色并沒有很開心的樣子，反而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自己。

    難道高廠長不是真的想染自己進組？并沒有認真聽高廠長講話的林冉，一頭問號？？？

    拋開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辛酸，高廠長端起廠長架子，熱情歡迎起林冉的加入。

    而林冉生怕反復(fù)無常仿佛大姨夫來了的高廠長再變臉，趕緊簽下了保密協(xié)議書，從辦公室里跑了出來。

    因為最近這段時間一直東奔西走，組織部里的事情林冉少有參與，所以去跟部長辭別的時候，部長雖然不舍，但也還是痛快放了人。

    手頭沒什么要交接的活，林冉收拾了東西，安撫了突然接到她調(diào)崗消息的同事，收拾了些辦公用品，開始往七車間搬運。

    母女兩人意外在七車間外碰了頭，抱著東西，面面相覷。

    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彼此的工作并沒有交集的母女倆，眨著有些相似的眼睛，互相凝望。

    劉秀已經(jīng)很久沒在白天見到女兒了，看著她懷里的一摞本子疑惑，“冉冉，你這是要去哪？”

    七車間的地理位置特殊，劉秀沒法告訴自己女兒是給誰送材料路過，畢竟就算是去食堂吃飯，走七車間的大門口都是繞遠。

    “剛剛高廠長找我談話，邀請我加入七車間的研究小組，我同意了。”林冉倒是很淡定，微微笑瞇了眼，“媽，以后咱倆白天就是同事啦，請多指教呀劉主任?！?/br>
    “研究小組？”畢竟是作為副主任被調(diào)過來的，對于七車間未來的一些情況，領(lǐng)導(dǎo)們早就給劉秀做了介紹，對于小組里成員的來歷和履歷，劉秀有一些了解。

    也正是這些了解，才更讓她驚訝。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小丫頭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長成了無須她保護的模樣。

    新到的設(shè)備還沒完全卸到車間里，門口不時有工人路過，劉秀知道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也不多問，騰出右手食指，沖著林冉的方向虛空中點了一點，“你就貧吧你，抱著東西也不嫌累，快點進去吧你?！?/br>
    當天中午，從食堂打飯回來的劉秀，把林冉留在了家里，仔細盤問了一番。

    自從答應(yīng)加入研究小組，林冉就知道事情是瞞不住了，于是從自己以技術(shù)換設(shè)備開始講起，一直講到高廠長為什么邀請自己加入研究小組。

    “你說那設(shè)備是你換來的？？？”劉秀這次是真的收不住聲了，她雖然潛意識里一直覺得女兒優(yōu)秀，但這批設(shè)備有多重要她也知道，那可是能讓各廠人才主動流入石景鋼廠的香餑餑，竟然是用女兒自制的‘小技術(shù)’換來的？

    因為母親經(jīng)常出國的原因，劉秀對于國外的一些事情也多有關(guān)注，她知道外國人資本、重利，所以林冉的技術(shù)一定是能給那個蓋爾帶來極大的收益，才能請動對方一起坑來日新的設(shè)備。

    被這個消息砸的七葷八素，劉秀消化了一整夜，都沒消化明白，她那個前一刻還在懵懂學(xué)習(xí)的小女兒，怎么突然就長成了參天大樹，悄悄支撐起了這個家？

    第106章

    就在廠里職工們,知道七車間全部采用新型設(shè)備的消息，都在后悔沒報名或者沒被選上的時候,縣級政府也對此進行了高度重視,因為設(shè)備關(guān)系重大，縣里開始戒嚴,增強巡邏。

    林冉眉心一跳，想到鐘骨他們，自從大家的銷量穩(wěn)定下來后,她跟鐘骨很少直接聯(lián)系,都是提供了貨物收了錢就走,這次巡邏增加，不知道對他們有沒有影響。

    越想越擔(dān)心,林冉干脆往鐘骨家走去,走到半路冷靜下來，還是進公廁偽裝了一下,因為天氣轉(zhuǎn)涼，這身打扮倒是沒有以前那么打眼了。

    “冉冉姐你來啦，”因為上學(xué)接觸都了同齡人的關(guān)系,小莉莉日漸開朗起來，見到林冉也不再打了招呼就跑，而是會陪著說一會兒話，聊聊天了。

    自從林冉囑咐后，鐘骨也沒再親自往外跑，只在家里做中轉(zhuǎn),輕輕松松收錢，他也騰出了空閑在家照顧mama。

    “冉冉姐，”剛喂完藥的鐘骨出來，看到林冉進來，打了招呼就往廚房走去，接觸時間一長，他也沒再拿林冉當外人，他去把杯子洗刷后放到廚房，再另拿了新買的杯子給林冉到了杯水。

    林冉喝了幾口，這才道明來意，“不知道你聽說沒，最近縣上戒嚴了，我想著最近可能不□□全，跟你說一聲最近不過來供貨了，你叫兄弟們也收手回家歇歇，等到合適機會了再說?！?/br>
    本來很聽她話的鐘骨卻沉默了，縣里最近風(fēng)聲緊了他不是沒有聽說，但是錢一旦賺到了，人就會越來越大膽。

    “姐我知道了，這事我會試著勸勸兄弟們，”鐘骨沒有把話說滿，他的兄弟們雖然賺了些錢，但大家和他不一樣，他只養(yǎng)著母親和meimei兩人，而兄弟們除了個別孤家寡人以外，每個都得養(yǎng)著至少一家七口甚至更多。

    不倒貨就得挨餓，就算林冉不供貨，他們也會想辦法自己弄點其他東西繼續(xù)賣。

    林冉一聽這話，就知道鐘骨也沒有把握，不禁問，“如果有一天，大家不能倒賣了，你們想沒想過干點什么？”

    這是她一直想問的問題，林冉從前不在乎錢多少，只是想著要給劉秀一個生活保障，這才搭上了鐘骨這條線，但隨著時間推移，感情加深，林冉?jīng)]辦法再眼睜睜看著這群少年在火坑里撲騰，而保持旁觀。

    不倒賣了去干什么？鐘骨苦笑，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他小學(xué)都沒讀完，找工作沒有門路根本進不去，不需要門路的他也考不進。不倒賣以后能做什么呢？鐘骨實在想不出來，自己做什么能供上母親的藥錢。

    “冉冉姐，這問題我想不出來，咱們這些兄弟，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除了干這個，咱們都不知道能干什么。”對著jiejie樣的林冉，鐘骨吐露迷茫。

    “聽說每年開春，各廠都會開放一批招工考試，你們想不想試試？”林冉忽然說道。

    “招工考試？”鐘骨自嘲的笑了笑，“我不行，不瞞你說，我當年還真試過，結(jié)果我這文化，填表時候連字都寫不對，還沒報上名就卡住了?！?/br>
    他是這樣，其他少年們更是如此，連報名表都寫不對，到時候?qū)懢碜硬皇抢速M國家資源么？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被刷掉了。

    “相識一場，咱們合作這么久也不止是合作伙伴了，我把你拿弟弟看，你也別怪姐多嘴。”林冉打了個鋪墊。

    “你說吧姐，我聽你的，”在鐘骨心里，林冉也不止是合作伙伴，他早就把自己的命許諾給了對方，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建議？

    “去上夜校吧，”林冉嘆息一聲，說出自己來之前仔細思考過的事情，“我出打聽過了，夜校的學(xué)費兩塊錢一學(xué)期，給弟兄們都報上名，答應(yīng)去的弟兄，只要收手不再去黑市，每人每月我給補貼十塊錢，但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人繼續(xù)倒賣，就當咱們沒認識過?！?/br>
    “夜校？補貼？”鐘骨感覺自己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十幾年的認知里，他從沒聽過這種好事，不止供著上學(xué)，還給補貼。雖然后面有斷交的威脅，但前提太過美好了，沒人會傻到嘗試。

    認識林冉之前，他們拼著命，一個月也才賺幾塊錢。認識林冉之后雖然賺的多了很多倍，但也都是提著心吊著膽呢。

    現(xiàn)在冉冉姐說了不給供貨，那就得按照一個月幾塊錢算，算下來補貼可是比賺的多多了，還給免費上學(xué)的機會，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了，“我替兄弟們謝謝冉冉姐?！?/br>
    他想勸冉冉姐別犯傻，想說你這樣太虧，十幾個弟兄，一個月就是一百多的支出，幾個月下來小一千塊啊。

    在石景縣，一千塊能買下一個小點的房子了。他雖然知道冉冉姐有錢，但人有錢和白給你錢資助你，是兩個概念。

    “行了行了，你的小兄弟們還不一定答應(yīng)呢，你太早感動了，”林冉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也是考慮了很多方面，這段時間她的存款已經(jīng)快要往六位數(shù)發(fā)展，這會兒風(fēng)聲緊的時候收手正好。

    不說這幫人為她創(chuàng)造的效益是多少，就說一起共事這么久，林冉就做不到看著這些半大的少年繼續(xù)在危險邊緣試探。資助上夜校，是不是那塊料，有沒有那個心，全靠他們自己。

    林冉?jīng)]有等消息，而是直接留下了一千塊錢，叮囑鐘骨把他自己和粒粒算在內(nèi)，按月發(fā)放，不要一次給完。又約定了近期不要聯(lián)系后，就離開了鐘家。

    小屋子里，鐘母淚流滿面，她們家何德何能遇到這么個貴人呢？

    “媽，”鐘骨轉(zhuǎn)頭就見門簾掀開，母親流著淚看著他。

    “都怪媽拖累了你，去念書吧，媽現(xiàn)在身體好多了，不用人照顧?！?/br>
    “媽你說什么呢，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再說那夜校我聽過，就晚上去讀的學(xué)校，晚上正好粒粒下學(xué)在家。”鐘骨都打算好了，兄妹倆輪流照顧，母親這邊不會缺人。

    “咱們得記住人家的恩情，別學(xué)你老叔，當那種忘恩負義的玩意兒，”鐘母告誡著兒子和女兒，又在心里把小叔子撕了一遍，這才回屋。

    *

    “內(nèi)壁參數(shù)……”

    “外壁參數(shù)……”

    “閥值……”

    “合計……”

    寬敞明亮的七車間里，一堆切割后的機械切塊有序的擺列，穿著工服的人們上下忙碌，切塊上有人不時喊著什么，下邊的人快速記錄著。

    細看這些人里，不少都是上了年紀老學(xué)者的樣子，還有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孩混入其中。

    設(shè)備一運到，還沒安裝前，研究小組提出，先對機器和零件做一遍測量，記錄初始數(shù)據(jù)，于是有了剛剛的一幕。

    一旦面對著這些龐然大物，心中就不自覺的有了那種激蕩的心情，小組的成員們只在高廠長的介紹下，簡單的認了認人，就投入了緊張的測量工作之中。

    從見面的那一刻開始，每時每秒都關(guān)系著國家利益。

    于是林冉還沒來得及認清誰是誰的情況下，就直接投入到了工作狀態(tài)中，拿著本子跟在前輩后面認真記錄。

    老實說，這一刻，林冉是享受的，仿佛回到了上輩子在研究院里的日子，沒有勾心沒有斗角，安安靜靜做研究，踏踏實實的投入。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大家的進度才推進了不足百分之一，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焦慮，所有人都投入了忘我的工作狀態(tài)當中。

    “誒我說，老哥哥們，吃飯了，”高廠長已經(jīng)來了一個小時了，早上他剛給大家介紹完，見到這些老家伙們投入的樣子，就自覺離開處理公務(wù)，沒想到一上午過去了，飯點也過去了，他們還在忘我的討論著，還是一直站著從未坐下過，陪站一個小時候，高廠長不得不打斷了大家。

    ‘啪啪’的拍手聲切斷了仿佛真空的工作空間，大家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的轉(zhuǎn)頭看著高廠長，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肚子已‘咕嚕?！辛似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