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狗確信，那一瞬雪女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

    對比于一個月以前，雪女看起來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仍然是一身潔白無暇的和服，長長的雪色長發(fā)鋪散在身后，容顏精致冷如霜雪，發(fā)絲上，睫毛上，呼出的氣體里，全是凝結(jié)的雪粒。她站在草地里，只穿了薄襪的足邊已經(jīng)堆砌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雪女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直接影響到天氣變化的妖怪。

    因此遠(yuǎn)離人世，甚至，連妖怪都很少親近。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這個女人才那么珍視黑晴明大人對她的信賴。

    然而，作為同僚，大天狗和雪女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是淡淡的，稱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作為一個有道德有底線的大妖怪，大天狗當(dāng)然不至于要欺負(fù)一個弱女子——至少他看來雪女也稱得上弱女子，而如果有必要的話，大天狗甚至還會幫把手。

    但雪女可不會因此而感激大天狗。

    無須明說，誰都清楚，大天狗只是嫌棄她實力太弱而已，直到后來大天狗終于忍不下去了，自己擼袖子下場了……才知曉雪女的辛酸。

    明明白晴明的實力也不是那么強，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式神，有著稀奇古怪的能力，總是剛巧克制住了大天狗。

    大天狗覺得他敗的憋屈。

    如果說是實打?qū)嵉牧α繅褐埔簿退懔恕?/br>
    ……算了，往事不多說，說多了都是淚。

    大天狗和雪女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兩個過去同僚如今也“同僚”的小伙伴，這個反應(yīng)可謂是尷尬，但讓大天狗有些驚訝地是，竟然是雪女率先挪開了視線，她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覺——這太奇怪了，她不向晴明告發(fā)他嗎？

    而安倍晴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兩個式神之間暗涌的波濤。

    他只是溫柔地笑著，然后對雪女張開了雙臂：“歡迎回家?！?/br>
    雪女又是一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晴明大人，我……”

    “過來啦?！鼻缑餍χf，“這是給辛苦許久的伙伴的獎賞?！币姷窖┡匀晃房s不前，晴明就主動往前走了一步，直接給了雪女一個擁抱。兩個人都是雪白的長發(fā)，淡雅美麗的和服，依偎在一起的畫面竟然顯得非常和諧。

    大天狗的心突然就很輕的被刺了一下。

    雪女的聲音竟然漸漸軟化了下來：“晴明大人……你真的無須做到這一步的……”

    晴明正要回答，然而大天狗終于沒法忍這兩人含情脈脈的畫面了，虧他之前還真的以為晴明對他有什么別的意思呢！現(xiàn)在看來，壓根就是他自作多情了吧！白晴明這個人，分明就是一個毫無原則地爛好人，對別人好只是他的習(xí)慣而已，如果誰真的把他的溫柔當(dāng)做真心，那才是真蠢到無藥可救呢！

    誰叫白晴明就是一個連敵人都可以愛的博愛之人呢！

    翅膀揚起，無數(shù)蜷曲的黑色羽毛被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吹開。晴明下意識地回頭，就只能看見大天狗已經(jīng)飛遠(yuǎn)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喃喃念道：“他又怎么……啊，啊嚏！”

    ……

    ……

    大天狗直接離開了晴明的宅子。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然是被雪女堵了個正著。這時候他才開始覺得自己走哪兒掉毛哪兒的習(xí)性實在不好，簡直是標(biāo)注了“這里有只大天狗”一樣。但他的羽毛本來就是武器，不斷的長出新羽替換老羽，就和人類呼吸一樣正常。

    當(dāng)然，身邊一直在下雪的雪女，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大天狗……”

    大天狗面無表情地看著雪女：“有事？”

    雪女低頭猶豫片刻，再抬起頭來之后，神色上就只剩下堅定了：“我希望你……可以不將我的身份告訴晴明嗎？”

    “……”大天狗想，很好，他竟然不是一個人。

    而晴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邊都是敵人？！

    神經(jīng)大條到這種程度真的可以嗎？！

    “真的，拜托你了。”雪女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然而大天狗知道這已經(jīng)是她能夠做出來的最大最懇切的請求了，哪怕這個時候大天狗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她八成也是會同意的。

    但大天狗沒有乘人之危的習(xí)慣，他只是挑眉問：“給我個理由?！?/br>
    你曾經(jīng)是最忠誠于黑晴明大人的式神之一，如今卻毫不猶豫背叛了他投向了敵人；雖然迄今為止大天狗也沒有什么好的立場來指責(zé)雪女，然而他仍然對雪女的回答產(chǎn)生了一點小小的好奇——也許，從雪女的回答中，困擾大天狗目前已久的難題，可能得到解答。

    “因為……”雪女的回答，卻遠(yuǎn)遠(yuǎn)超乎了大天狗的想象，“白晴明大人是告訴我，人類眼淚是熾熱的存在。”

    哈，這算什么回答？

    雪女卻一點也不管不顧大天狗的驚訝，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是一個在雪原里長途跋涉的男人，他是為了救自己的妻子去尋找雪蓮，而最終將自己的生命都付出去了。他死的時候明明都差不多凍成冰尸了，然而我接過他手中的雪蓮時，仍然感覺自己被他燙傷了?！?/br>
    “從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人類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

    “孱弱，卑鄙，丑陋，扭曲……”雪女說起這段話的時候，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后來我?guī)е┥徣フ宜钠拮訒r，才知道她早就死了。村里人拿走了她最后一點藥錢，把她扔到了亂墳崗，見著她咽氣。我坐在村子中央，掀起了暴風(fēng)雪，把整座村子都化作了霜雪。幾日后，晴明大人來到了村子里，我問他，人類是什么樣的存在……”

    大天狗知道，雪女說的是，還沒有分裂成黑白晴明之前的安倍晴明。

    “而晴明大人回答我，人啊，是眼淚熾熱的存在?！?/br>
    “可什么才是眼淚呢？我不會哭，也永遠(yuǎn)不會落下眼淚。再后來，我就一直跟著晴明大人了?！毖┡聊艘粫海龥]有說后來跟著黑晴明大人的那段事情，只是轉(zhuǎn)折道，“人類啊，真的很奇怪，可是我唯獨可以知道的是，他們真的很脆弱，所以需要好好珍重?！?/br>
    “不然的話，他們就如太陽底下的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br>
    大天狗一直沒有回答。

    “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要背叛黑晴明大人？”

    雪女卻狡猾地回避了這個話題：“我永遠(yuǎn)效忠的是晴明大人。”

    她這句話也不能算錯，她和大天狗不一樣，一開始就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對她而言，效忠黑晴明還是白晴明，只是一個判斷誰才是真正的晴明大人的過程?？伤苹乇荛_了那個關(guān)鍵所在。

    大天狗覺得自己翅膀根開始癢癢的了。

    好想賞她一個羽刃風(fēng)暴啊。

    “大天狗大人如果想知道這個答案的話，”雪女說，“為什么不回去再看一眼白晴明大人呢！我保證，關(guān)于您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和白晴明大人說的?！?/br>
    大天狗看了她一眼，打開翅膀，直接飛走了。

    ……

    ……

    大天狗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雪女明顯只是在為自己辯解而已，然而他聽了對方的話，卻總也忍不住回憶起雪女說的那句話，他們就如太陽底下的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砂浊缑饕彩侨祟?，他……也會這樣嗎？

    不會的，晴明那么強大，和那些孱弱的家伙不一樣。

    即便在心中給自己找到了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然而沒有一個，能夠解釋，為什么大天狗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晴明的門外。已經(jīng)入夜了，屋內(nèi)的燈火仍然亮著，燈火晃動，將晴明的影子全部印在紙窗上。

    一聲輕響，大天狗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誰？”屋子里的晴明抬頭問道。

    大天狗下意識地要落荒而逃，但很快他又反應(yīng)過來——他有沒有干壞事，為什么要逃？不不不，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逃跑，這太奇怪了。他明明是……誒，說起來，他到底是為什么要半夜三更像個變態(tài)一樣地跑到了晴明的門口來著？

    就這么一會兒，晴明已經(jīng)到了門口，將門打開了：“……狗崽？”

    好了，無可回避了，大天狗只好面對。

    剛剛從房間里爬出來的晴明臉色卻很不好，很是蒼白。他手里捧著一個暖爐，肩膀上蓋著被子，一開門，大天狗就能感覺到屋子里的柴火還在熊熊燃燒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大天狗一呆，就把之前還在斟酌的借口給忘了：“你這是……”

    ……想把自己給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