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臺領(lǐng)著夏爾進(jìn)的客廳,如今正站在壁爐邊上，略微支起半只腳打量夏爾。就算光線黯淡，他的視線也強烈而不容忽視。而聽到夏爾這么問，他從喉嚨里哼了一聲，仿佛不滿：“您來得不是時候，”他說，“夫人生病了，而歐也妮正在樓上照顧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把自己的行李拎上三樓，然后就能順路看到她們了?！?/br>
    “生病了？”夏爾沒和他伯父計較行李問題。不管怎么說，他都沒真的指望葛朗臺能熱情歡迎他。所以現(xiàn)在，他更關(guān)心他不知道的：“什么病？請醫(yī)生來看過了嗎？”

    這回葛朗臺的回答就像是嗤出來的了?！澳烧媸翘煺妫耗y道不知道，醫(yī)生都是騙錢的嗎？只要先開了口，他們一定會把事情弄得像快死了一樣嚴(yán)重！夫人只是有些風(fēng)寒，多睡睡覺，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彪S后他又嘀咕了一聲，像是“一個兩個都那么大驚小怪”，但夏爾并不太肯定。

    “在我的設(shè)想里，我以為能在客廳就看到伯母和堂姐呢?！毕臓柕?，同時開始往樓上走?！叭绻唤橐獾脑?，我這就上去看看伯母的情況?！?/br>
    葛朗臺似乎又不樂意了。但他沒直接反對，只是感覺在拼命控制著自己的某種說刻薄話的沖動?！皼]錯，您合該上去看看她；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自己就是一劑良藥，哈！”

    這話最后的聲音變得很小，夏爾也沒費神辨認(rèn)。反正以葛朗臺的吝嗇程度，估計真要等葛朗臺夫人快不行的時候才會找醫(yī)生。那時可就太晚了，希望他現(xiàn)在還來得及……

    樓梯比去年更搖搖欲墜了些，蛀洞橫生。以至于夏爾要小心地挑著邊上還好的地方走，避免讓自己一腳踩空。同時他還在想，雖然他和歐也妮沒寫過幾封信，但對方最近一封信里絲毫沒有提及葛朗臺夫人的病情。以歐也妮和她母親的親密關(guān)系，這根本不可能。

    所以，也就是近三月的事情？這三個月里葛朗臺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夏爾思來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認(rèn)，他很可能就是那條導(dǎo)火索。葛朗臺大概發(fā)現(xiàn)了歐也妮對他的迷戀，然后大發(fā)雷霆(必然的，考慮到他伯父一點也不想出嫁妝)；他很可能對歐也妮采取了禁足之類的懲罰，以至于嚇壞了可憐的母親。憂思過度會加重病情，尤其葛朗臺夫人本來就很怕丈夫……

    真是這樣的話，那葛朗臺還讓他進(jìn)門？哪里不對勁兒吧？

    “您來了，親愛的堂弟。”一個聲音從樓梯口上方傳來。“您在門口時，我就聽見您的聲音了；請原諒我抽不開身去歡迎您?！?/br>
    夏爾抬頭，一張略顯消瘦的臉映入眼簾。雖然如此，歐也妮褐色的瞳仁依舊明亮。還好，看起來事情沒到最糟的時候……

    “您太客氣了，親愛的堂姐。”他把自己跑歪的思維收回來，“我當(dāng)然能理解；同時，我更想問，伯母的情況怎么樣？”

    “噢，您看看就知道了?！睔W也妮注視著夏爾登上最后幾級階梯，稍微側(cè)身給他讓出位置。不知道為什么，親眼看到夏爾之后，她之前的那種緊張以及不確定突然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靶枰?guī)湍研欣钐嵘祥w樓嗎？”

    “不不，”夏爾把手提箱放到靠側(cè)邊的地方，“房間的事情不著急；請您給我?guī)б幌侣?，好嗎？”雖然他有點著急，但怎么樣也不能自己率先沖進(jìn)去吧？

    他們都不知道，樓下的葛朗臺正悄無聲息地貼在樓梯側(cè)邊，為的是更好地偷聽樓上的談話。這會兒聽到腳步聲進(jìn)了房間，他才重新走回桌邊，頗有些悻悻然。

    他算是看出來了，歐也妮根本就是在單戀！他的好侄子恐怕真的一點別的想法都沒有！

    夏爾猜得沒錯，葛朗臺公館里的種種異常，都是因為葛朗臺發(fā)現(xiàn)了女兒對侄子的一見傾心。

    葛朗臺剛知道的時候怒氣沖天。這無關(guān)夏爾，只關(guān)于他女兒有了心儀的人。可能要拿出一部分金子當(dāng)嫁妝、和女兒一起送給其他人的想法像一把鈍刀子一樣來回割著他的心，讓他日夜不能安寐。

    接下來才是對夏爾的憤怒。雖然葛朗臺對他收到的禮物很滿意，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能付出等額、甚至更多的金錢作為交換了——

    考慮到去年夏爾在葡萄酒購買方面展示出來的手段，葛朗臺不得不陰暗地想：說不定這小子就是故意的！歐也妮的迷戀肯定也是對方計劃好的！

    正因為如此，一貫對巴黎的兄弟漠不關(guān)心的葛朗臺開始不著痕跡地從克呂旭公證人以及格拉珊先生那里套話，想要找出一個行之有效的、雙管齊下的方案，最好能在打消歐也妮想法的同時，讓夏爾知難而退……

    想娶歐也妮？誰都不可能！

    然后，出乎意料之外地，葛朗臺老爹震驚了。

    “就算您不問，我也得告訴您——您那位兄弟，最近在巴黎可是出盡了風(fēng)頭！”克呂旭公證人這么告訴老箍桶匠，“還記得我上次和您說的，您的侄子去了英格蘭嗎？他已經(jīng)回到了巴黎，而且據(jù)說是巴黎城里有名的拉菲特先生請他去的?！?/br>
    葛朗臺一向?qū)ζ渌虑槟魂P(guān)心，之前聽的時候完全是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澳植皇遣恢?，我就是個鄉(xiāng)下人！您就不能說得更容易明白些嗎？”

    “嘖嘖，”克呂旭公證人一邊說一邊搖頭，完全沒法子抑制語氣中的嫉妒，“我不知道您的家產(chǎn)有多少，但大家公認(rèn)，拉菲特家族經(jīng)手的資金，至少也有好幾千萬法郎?！?/br>
    “好幾千萬法郎？”

    “沒有更少，只有更多?！惫C人肯定道。

    葛朗臺老爹被這話鎮(zhèn)住了。如果他沒算錯的話，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積累，他的資產(chǎn)現(xiàn)在有一千來萬法郎。而他侄兒，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開始做幾千萬法郎的生意……了？

    公證人還以為他只是一時間接受不來，繼續(xù)扔炸彈：“您侄兒拿到了這樣的投資，就去英格蘭觀察了一番；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工廠都開起來了，聽說就在埃佩爾納和沙??！要我說，您兄弟有這么個兒子，簡直就是幫了大忙！”

    “夏爾一定會賺錢？”葛朗臺反問道。在保守這點上，他比紀(jì)堯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就連公債都盡量不買太多，因為有風(fēng)險。

    “您知道紡織現(xiàn)在有多么掙錢嗎？”公證人夸張地攤了攤手?！八腥硕荚谡f，三年一過，您侄兒就能掙到至少比本錢多兩倍的金子，保準(zhǔn)成巴黎城里的首富！”

    不能不說，葛朗臺被至少多兩倍的金子真正地吸引了。他在心里飛快地算了一筆賬——今年投入一千萬法郎，三年后就變成三千萬法郎；平均每年掙六七百萬法郎？

    上帝！光想想就能飛起來了！

    但葛朗臺一貫小心謹(jǐn)慎。為了防止公證人聽到的是道聽途說的消息，他特意拜托了格拉珊先生在去巴黎時驗證一下這件事。

    “您不知道，巴黎葛朗臺家最近可成了香餑餑！”回來之后，格拉珊先生這么告訴葛朗臺，“我遞了帖子，想去拜訪，結(jié)果您兄弟和您侄子居然都不在家！往年時，他們可絕不會錯過舉辦一個生日會！”

    葛朗臺對侄子的生日會一點興趣也沒有?！安辉诩遥俊?/br>
    “聽說正在外地辦工廠，忙得沒有時間回巴黎！”格拉珊先生酸溜溜地回答，對他吃了個閉門羹顯然耿耿于懷?！岸椅疫€聽說，拉菲特先生也抽空去看了。您要知道，凡是一個拉菲特點頭的生意，那必然是賺錢的??！這定律幾十年來從未改變！”

    這時候，老箍桶匠已經(jīng)了解了維克托的諸多頭銜，也不再問下去了。但他不知道，克呂旭和格拉珊其實也都聽說了夏爾在法蘭西科學(xué)院的情形；但他們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義，自然也不會特意告訴他。

    我們必須得說，克呂旭和格拉珊之所以敢告訴葛朗臺這么多，完全是因為他們堅信，就算葛朗臺知道，以他的脾性，絕不會離開索繆。再者說了，葛朗臺一貫單干，從不與人搭伙。最后有一部分原因則是，兩家明爭暗斗這么些年，總怕對方在自己之前和葛朗臺套好關(guān)系，在謀娶歐也妮這件事上搶占先機，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但假使格拉珊和克呂旭知道，在知曉他們打聽的消息之后，葛朗臺的確改變了原先的主意———讓夏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一定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問現(xiàn)在葛朗臺老爹的想法？

    金子！金子！金子！

    ☆、第62章

    當(dāng)葛朗臺老爹陷入對金子的狂想時,樓上夏爾也已經(jīng)確定,葛朗臺夫人生病的確是因為受了驚。這理由放在他身上就顯得很扯淡，但放在一貫瘦小、膽子也很小的婦人身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但幸而病得不太嚴(yán)重。

    原先書里的情節(jié)是，歐也妮把她的私房錢(基本都是長輩逢年過節(jié)給她的禮物)全數(shù)送給了堂弟、資助后者去遠(yuǎn)東闖蕩；葛朗臺發(fā)現(xiàn)以后大怒，把歐也妮禁了足、還不讓她吃飯。這要餓死女兒的勁頭把葛朗臺夫人嚇得夠嗆,最后因此一病不起直到去世。

    而現(xiàn)在歐也妮只是有了個心上人而已。

    沒直接牽扯到葛朗臺最愛的黃金，當(dāng)然就沒那么嚴(yán)重。歐也妮這次依舊被禁足,但最大的懲罰不過是不讓她出門，平時都得待在樓上，不能再在客廳里坐著、打量過往行人了。

    “沒事兒，親愛的伯母，”夏爾安慰瘦得更厲害的葛朗臺夫人,心想他剛才看到的緊閉窗戶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剛剛瞧見伯父了?？磻B(tài)度，這事兒還有轉(zhuǎn)圜余地。”

    說來說去，不就是金子嗎？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那從來就不是個問題。

    當(dāng)然，他只是答應(yīng)勸和，并沒顯出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其中的內(nèi)情。

    葛朗臺夫人干枯的臉上瞬間發(fā)出了亮光?！澳@么覺得？”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看到一邊的歐也妮，“娜農(nóng)上來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歐也妮當(dāng)然也聽見了樓梯上很重的腳步聲。在他們敘舊的時間里，娜農(nóng)顯然做完了外面的活兒，上來幫夏爾收拾房間了。

    “好的，mama?！彼槒牡卣酒饋?，心想母親大概想請?zhí)玫軒兔Γ趫隹赡軙擂?。不管怎么說，為夏爾做什么她都樂意，為母親也一樣。

    歐也妮都能察覺到這種意圖，更何況夏爾？所以在前者離開之后，夏爾坐得直了些?！澳惺裁词虑?，請盡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去做?！?/br>
    這話打消了葛朗臺夫人最后的顧慮。

    她原來有些遲疑，但現(xiàn)在只輕輕拍了拍夏爾的手。她的手因為長期做針線而有些變形，歲月在上面留下了崎嶇的溝壑；相比一貫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夏爾，簡直可以說是丑陋了。

    “您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她說，語氣有點兒顫巍巍，“您來自大都市，見得多，是嗎？”

    夏爾點了點頭，輕柔地握住了那只露在被面外的手。

    倚在床邊的葛朗臺夫人微微喘了口氣。“所以，我想，您大概已經(jīng)猜出來了？關(guān)于這件事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夏爾這回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