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在那一瞬間，倉皇得像是被人撈出水缸的魚，一切假裝的從容不迫都被人洞察，他不能不感到窘迫——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拔劍四顧的茫然。

    他竭盡全力地試圖斬斷自己和塵世的一切因緣，放進眼里的也不過兩個徒弟一個友人而已，竟也能逼得他無措至此。

    好在沈重暄見好就收——或者他本就心無僥幸，只是說完這一句，便平靜地轉(zhuǎn)過頭，打量著守在周圍滿眼戒備的幾個浮屠門生，淡道：“阿醒，我要殺人了?！?/br>
    “......什么？”

    沈重暄道：“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殺人比較簡單。”但他很快揚起笑，溫聲道，“別擔(dān)心，我不會和我娘一樣嗜殺，只是眼下的狀況......閉上眼睛，我會處理好的?！?/br>
    孟醒沉默片刻，竟有些失聲，但他掙扎也不過一瞬，依然堅持著發(fā)問：“我忘了問你，這么多守衛(wèi)，你是怎么進來的？”

    沈重暄眼也不眨，只是抬手擋住他的眼睛：“好了，阿醒，馮前輩還在等我們?！?/br>
    馮恨晚殺進重重宮闈時，突然感受到了當(dāng)年蕭漱華一路殺伐的爽快。

    也難怪蕭漱華當(dāng)時會耽溺于殺伐，那種不得突圍的茫然和掙扎，除卻殺伐，似乎一無可解。

    但馮恨晚稍微好些，他的殺戮至少有個擾亂人心的目的，因此他也比蕭漱華要手下留情，許多次都特意避開了對方的致命處，只顧突圍，不理死活。

    封琳仗劍策馬飛馳而來，馮恨晚看不見來人，也辨不清方向，他只知道一路前行，聽見馬蹄也只是稍稍住步，抬手擦去濺在臉上的鮮血，懶洋洋地?fù)P起下巴，等待對面的叱問。

    可他遇到的偏偏是封琳，封琳勒馬望他，一身肅穆的白衣映著月光，顯得他整個人都如一道慘白的魂魄。

    馮恨晚等了半晌，主動問：“哪位??？用劍還是別的？”

    封琳道：“馮前輩，請回吧?！?/br>
    “噢，是你！”馮恨晚大笑幾聲，復(fù)問，“不去給你jiejie守靈，來和本座比劍？”

    封琳縱著馬匹踱了幾步，沉著臉色道：“前輩，此處有三千禁軍，您雖武功卓絕，卻也敵不過千軍萬馬，何苦來這里送死呢？”

    “送死？”馮恨晚拎著那把從流劍，黑布罩著他的眼睛，但所有人都自覺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不錯，本座今日心情不錯，這就送你赴死——”

    他話音剛落，身形已縱如矯鷹，勝似無蹤輕風(fēng)，逼近封琳的那一刻，封琳身后的鐵騎錚錚作響，卻見封琳掣劍而出，身法縹緲若煙，平步凌云。

    馮恨晚提劍橫擋，聽聲辨位，但聽封琳笑嘆道：“馮前輩，您的內(nèi)功無出其右，但您也該反思，這雙眼睛丟得值是不值？”

    “你這欺世盜名之徒，也配對本座的決定評頭論足？”馮恨晚不屑地冷笑一聲，劍走偏鋒，在四下嘈雜的馬蹄聲中，精確無誤地直詣封琳面門。

    封琳這次卻不再一味躲避，而是迎刃而上，手中長離同樣橫披斜掠，殺氣四溢。

    一玄一白兩道身影就此相撞，激鳴連聲，星火迸濺。

    釋蓮第七次抬掌化解褚晚真的劍勢時，褚晚真依然不肯服輸，腳尖連點，飛走于地，身如雛鳳振翅，劍似游龍出海。釋蓮一擊擋住，瞥見她漲紅的臉色，垂首嘆道：“殿下，且先休憩片刻罷。”

    褚景深偏首支頤，觀畢戰(zhàn)局，終于抬了抬手掌，示意一旁等候多時的禁軍開口。

    禁軍面色蒼白，總算得以上報，忙說：“皇上，封公子命屬下來請禪師，有人夜闖禁宮，封公子已經(jīng)帶人去攔了。”

    褚景深眉眼平靜，問：“幾個人？”

    “回皇上，一、一個......”

    褚景深微微頷首，側(cè)眼望向釋蓮：“禪師，你去嗎？”

    釋蓮雙手合十，誠懇道：“小僧這便動身?！?/br>
    “等會兒！釋蓮你......”褚晚真當(dāng)然不愿，但話未說完，釋蓮已經(jīng)飛身連縱，片刻不見了身影。

    褚景深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女兒依然賣弄著那點小聰明，只覺興致盎然，接過一旁侍人奉上的茶盞，說：“好了，外人都走了，現(xiàn)在該是你撒嬌求饒的時候了。”

    褚晚真赧然地別過頭，乖乖放下之前挽上肘彎的袖子，小聲道：“兒臣知錯了。”

    “錯了哪些呢？”

    “......私會外人，強留釋蓮，包庇他們的過錯，之前還和父皇頂嘴?！?/br>
    褚景深輕笑著搖搖頭：“還有，故意把事鬧大，派人請朕親自過來觀戰(zhàn)......晚真，你真是學(xué)得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了?！?/br>
    “......任憑父皇責(zé)罰?！?/br>
    褚晚真這會兒不再動劍，才覺得夜風(fēng)吹得她遍體生寒，眼前威嚴(yán)不可侵犯的帝王俯視著她，把她一切的盤算都納入眼中，她想起釋蓮所說，說陛下從來沒打算縱容她，而是本就在等他們自投羅網(wǎng)。

    可是釋蓮還說，褚景深一直沒想過要傷孟醒。

    “朕聽說，你原本是計劃自己去見孟道長，先斬后奏，逼朕賜婚?！瘪揖吧钅樕系男σ庖唤z未褪，似乎在笑她天真，隨后悠悠一嘆，“你那小師兄?jǐn)r住了你，所以朕嘉獎他，讓他如愿見到了孟道長?！?/br>
    褚晚真下意識追問：“那他們現(xiàn)在如何了？”

    褚景深笑著看她，反問：“你知道抱樸子為何會是先帝的恩人嗎？”

    褚晚真搖頭。

    “因為先帝仁德，不舍得讓他成為仇人?！?/br>
    見褚晚真依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褚景深收斂了笑意，黯然一嘆：“晚真，你還是不明白?！?/br>
    “......嗯？”

    “你和孟道長都是這樣，以為仗著手里的劍就可以神通廣大?！瘪揖吧铌父?，發(fā)問，“若當(dāng)真如此，為何做皇帝的不是薛靈妙、不是封沉善，亦不是孟無悲呢？”

    他站起身，牽住褚晚真冰涼的手，將她引進宮里，一道伏在一張案幾之上。

    褚晚真被他捉著，活像拎一只小雞崽一樣，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幾上一筆一畫地書寫。

    ——于是案上現(xiàn)出一個偌大的“王”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褚景深側(cè)頭看她，“晚真，你要記得，這世間最強的劍，永遠(yuǎn)是‘王’?！?/br>
    褚晚真沉默半晌，問：“那您為何執(zhí)意要留下師父呢？他分明和朝堂無關(guān)?！?/br>
    褚景深沒料到她還對孟醒之事耿耿于懷，自嘲般地笑了一聲，眼瞧著那個“王”字逐漸轉(zhuǎn)淡：“和朝堂無關(guān)，就能與天下無關(guān)了嗎？”

    “但師父他只是想幫沈重暄報仇，也沒有做過壞事?！?/br>
    “有關(guān)孟道長，朕不能告訴你全部?！瘪揖吧钐秩嘀紃ou，倦怠道，“晚真，你也不能理解身在皇族的責(zé)任嗎？”

    “......兒臣還是希望知道父皇的決定?！?/br>
    褚景深瞑目半晌，寒聲道：“朕，不會留下那兩人。至于孟道長，倘若他能接受朕的條件，朕會考慮放他一馬?！?/br>
    褚晚真動了動唇，問：“如果兒臣求您呢？”

    褚景深果然現(xiàn)出怒色：“......你的榮寵和特權(quán)，是朕借予你供以橫行無忌的倚仗，你也該清楚，朕隨時可以收回?！?/br>
    褚晚真早便猜到這個結(jié)局，忍住眼中的酸澀，自嘲地嗤笑一聲，突然反問：“那么父皇，您還能借我多久？”

    “什么？”褚景深皺著眉，“......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褚晚真看著他，道：“父皇病重，召兒臣回宮，真的是謊話嗎？”

    褚景深仿佛聽見什么笑話，一時笑出聲來：“不然是什么，你看朕是病重的樣子？”

    “......不是?！瘪彝碚嫒讨抟?，抬眼注視著他鬢側(cè)的斑白，再一次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個正處在春秋鼎盛的偉岸的男人，已經(jīng)在日復(fù)一日的權(quán)謀傾軋中現(xiàn)出疲態(tài)，“父皇，釋蓮說，是您設(shè)計，利用兒臣引沈重暄進宮，然后除掉他、或者控制他。”

    “兒臣不知道原因，但您對師父格外寬容——您想保住他，卻不打算賜婚?！?/br>
    褚景深蹙眉敲著案幾，問：“......是，朕和孟道長有故。但這與你何干，你究竟想說什么？”

    “北蠻要宮中適齡待嫁的公主，”褚晚真深深地吸了口氣，“兒臣正合要求?！?/br>
    “......你在和朕說氣話？還是在威脅朕？”褚景深不料她會提起這茬，當(dāng)即怫然大怒，斥道，“朕何時許你打聽這些，又是太子和你說的？”

    褚晚真默然，跪地長叩，悶聲道：“父皇，您說責(zé)任，這不正是兒臣的責(zé)任嗎？”

    “朕何時要你承擔(dān)這種責(zé)任？！”

    褚晚真低聲道：“如果我不嫁，您就要御駕親征，這才是您召我回宮的原因吧？”

    “......”

    “您問兒臣何時能長大，何時能明白皇族的責(zé)任，何時能不再拖皇兄后腿......您要護住師父，所以必須把他留在宮里，因為無論何時，皇宮都會是最后淪陷的地方——您也想天子殉國門嗎？”

    “可是父皇，北蠻戰(zhàn)事告急，和親乃上上之策；師父不愿屈身宮廷，放歸乃上上之策；沈重暄君子言行、馮前輩名俠風(fēng)范，殺之有失朝廷體面，仁德乃上上之策。”褚晚真淚流滿面，俯身長拜，嗓音卻擲地有聲，“......沈重暄今夜質(zhì)問兒臣所思所想，兒臣此時所想，正是得護至親。”

    褚晚真瞑目，哽咽著道：“兒臣一事無成，只想守住您，守住皇兄，守住師父?！?/br>
    “假如一切都因北蠻事起，兒臣愿意和親，請您放過師父，放過沈重暄，也放過自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