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圣上，公主殿下已有三日未進水米?！?/br>
    褚景深無可奈何地按了按眉心，任憑宦官替他收拾起桌案上的奏折，才抬了抬手，屏退左右，望向階下長跪不起的釋蓮，問：“她究竟想要什么？”

    釋蓮沉默半晌，說：“殿下希望見您一面?！?/br>
    “不見?！瘪揖吧顭灢灰?，揮開一旁摞好的奏折，怒，“叫皇后也別去見她，真是慣壞了——你聽聽她剛回來時說的是什么話？說朕騙她？說朕在欺負(fù)她的駙馬？景......孟醒怎么可能做她的駙馬？！怎么，莫非她還指望朕當(dāng)真病得起不來身，正方便太子那個不知尺寸的蠢貨來慣她那爛脾氣？！”

    釋蓮輕聲道：“是，陛下。太子殿下也在殿外跪了一個時辰了?！?/br>
    褚景深：“......”他惡狠狠地喝干杯里的茶水，一口茶香也沒品出來，只覺得嘴里一陣發(fā)癢，很想罵人，“他又想說什么？”

    “回陛下的話，太子托小僧轉(zhuǎn)告您，”釋蓮閉了閉眼，替太子殿下捏一把汗，“他已見過酩酊劍，以為酩酊劍之風(fēng)采，足夠匹配公主。”

    褚景深怒極反笑，一腳踹開案幾，不耐道：“讓他退下，和他的好meimei一起關(guān)會兒禁閉?！?/br>
    釋蓮早便看出皇帝對孟醒格外偏寵，但他一直不曾深究，也不敢深究，直到褚晚真回來那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擺駕御書房，沖進去就是一頓哭叫，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父皇別走父皇不準(zhǔn)走，褚景深還來不及感動，又聽褚晚真嗷地一嗓子，嚷說：“您先給兒臣賜個婚啊，服孝不給成親的——”

    公主殿下如今可以人頭尚在，已經(jīng)足見恩寵非常了。

    褚景深子嗣不多，對皇后所出的一雙兒女都十分器重，尤其是女兒褚晚真，而太子褚晚齡也是自幼就對meimei百依百順，父子倆齊心協(xié)力，成功地把順寧公主慣成了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驕縱脾氣。

    如果褚晚真要的是隨便一個陪著玩的侍人，管他是孟醒還是孟不醒，褚景深都不介意滿足女兒這點心愿——可她要的偏偏不只是個酩酊劍孟醒這么簡單，她要的是一生一世的駙馬，要的是“早慧而夭”的恭王世子褚景行，要的是她同宗同源的堂叔。

    釋蓮眉眼謙卑，向褚景深行了一道佛禮，虔誠道：“陛下，宋逐波已經(jīng)除掉，宋家不日便可收編浮屠門下?！?/br>
    “很好，”褚景深如釋重負(fù)，復(fù)問，“辟塵門和歡喜宗還是不能拿下？”

    釋蓮道：“辟塵門的清徵道君性格固執(zhí)，小僧倒有一策，但公主恐怕不愿配合?！?/br>
    褚景深一聽他這話，便猜到釋蓮這是來替褚晚真說情，但他倚重釋蓮，也懶得計較這點小心思，只是饒有興致地挑挑眉：“說來讓朕聽聽。”

    釋蓮雙手合十，低聲說：“殿下曾在辟塵門習(xí)武，師從酩酊劍，而酩酊劍歸根溯源，也算辟塵門人......若能扳倒清徵道君，扶持殿下成為新一任道君，辟塵門旦夕之間，便可收歸浮屠。而一旦辟塵門歸屬浮屠，毗鄰之云都?xì)g喜宗，只靠一個南柯公子，也會孤木難支?！?/br>
    褚景深眼瞼微抬，望向他的目光越發(fā)深沉，似笑非笑地開口道：“禪師這不是教公主恩將仇報么？”

    “阿彌陀佛?；蛟S不讓公主知道，反而事半功倍。”

    褚景深不置可否，淡道：“走吧，如你所愿，朕隨你去見見公主?！?/br>
    沈重暄這七年來，對孟醒的出身猜想了幾十種可能，其中倒也不乏孟醒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推測，但孟醒絕口不提過往，對浮屠門人避如蛇蝎，無一例外地暗示著沈重暄，他和朝廷、和禁宮，必定關(guān)系匪淺，而且忌憚頗深。

    孟醒這樣躲避朝廷的人，為什么會主動湊上去問候？

    武功精深到了孟醒那樣的境界，也會被重重禁宮扣下？

    沈重暄不知答案，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只有在策馬疾行的間隙，從滿腹憂慮中抽出一絲半點的空余來平息宋逐波帶給他的驚惶和震撼。

    從遇到燕還生開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追趕他們，稍稍落下半步，就幾乎要被那些多年積灰沉淀的仇恨吞沒。

    直到宋逐波合眼，他也沒能知道宋逐波為什么要害他父母的性命。

    一如現(xiàn)今，即便他正奔波在馳援孟醒的路上，也不明白孟醒究竟是為何會了無音信。

    馮恨晚連著叫了數(shù)聲，沈重暄才稍稍慢下來，讓馮恨晚堪堪和他齊駕并驅(qū)，懶洋洋地伏在馬背上說：“你和孟醒分道揚鑣，到底是為了什么？”

    沈重暄快馬不停，佯裝沒有聽見，馮恨晚戲謔地笑了笑，復(fù)問：“小子，那你來了陽川，為何不投奔本座？”

    “......正是擔(dān)心前輩告知阿醒?！?/br>
    馮恨晚冷笑：“那你憑一己之力解決了宋七，現(xiàn)在是什么感想？”

    不提宋逐波還好，這一提，沈重暄又是一陣心虛，說話都有幾分結(jié)巴：“我不知道......宋前......宋逐波他，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他說他有難言之隱了？”馮恨晚哼哼兩聲，安慰道，“他自己選的路，和浮屠淪為同行，真是可悲。”

    沈重暄卻怔怔的，良久不曾回神：“可他對我處處留情，卻害了我全家性命?！@是為何，我依然沒想明白?！?/br>
    馮恨晚覷他一眼，料想這孩子恐怕是鉆了牛角尖，不信這世上毫無來由的善意和惡意，這般天生的善惡愛恨的區(qū)分，又和他娘如出一轍。

    馮恨晚淺淺地嘆出一口氣，終究不忍心，低聲道：“實則你娘的事，孟醒終究是受了孟無悲的影響，本座知道的，興許更多?！?/br>
    沈重暄猛然回神，錯愕地望向馮恨晚，又見馮恨晚眉眼懨懨，似笑非笑道：“驚訝什么，本座活了幾十年，從薛靈妙殉道，到同悲山之亂，再到現(xiàn)如今的四大門式微，本座一直都是被時間丟在一邊的看客，知道得多一點，那也是本事?！?/br>
    沈重暄沉默片刻，接過話頭：“您很難過嗎？”他雖然已經(jīng)好奇得幾近癲狂，但多年形成的習(xí)慣依然促使他更多地為別人考慮，“過身之事，晚輩雖然苦惱，但也并非一定要求得圓滿。”

    “你和你娘一樣固執(zhí)，今日在本座這里說不求圓滿，心里想的恐怕是把月亮摳下來也得補上這塊缺。”

    馮恨晚冷笑不止，又虛虛地嘆氣：“本座看不見你的模樣，不知道你和你娘長得像不像......宋七被你一劍穿心的時候，一定也想從你身上看到你娘的影子——你讓他如愿了，否則他才不會這么干脆地死?！?/br>
    “辟塵門盛出神兵利劍，門規(guī)規(guī)定了劍在人在，所以弟子從賜劍伊始得到的劍，大都可以使用一輩子，用料考究，技藝非凡——哈，本座倒是好奇，他們真的只是鑄劍嗎？”馮恨晚拽下腰間的酒葫蘆，往嘴里倒了最后一點酒，隨后抹抹臉，咧嘴笑道，“孟無悲本身就是一把悲憫劍，殺光了天下惡徒，最后也殺了他自己，昔日孟醒在一邊，本座不便說，今日本座偏要說，孟無悲這呆子死得真是大快人心！”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娘比之孟無悲，好不了多少，她這人，事事苛求非黑即白、非愛即恨的干脆。愛而不得是為恨，恨而不殺是為愛。孟醒說她畢生執(zhí)念是追殺孟無悲，實則有失偏頗，她對孟無悲的確是愛而不得的恨，但恨而不殺......誰知道是愛還是實力不濟？”

    沈重暄咬咬唇：“她不辛苦嗎？”

    “她這一輩子原本不算苦。如果不是她自己固執(zhí)，現(xiàn)如今她該是名聲顯赫的無歡道君，這兩年的新秀越來越不扛打，她那樣好斗的性子，在試劍會上殺進前三都不是不可能。”馮恨晚笑笑，搖搖頭，“你見過清徵道君，就該知道，她在山上時就橫行無忌，只有孟無悲制得住她，可孟無悲又是她的靠山，出了什么事，她跑去撒個嬌，孟無悲自然替她擺平?！?/br>
    “下山之后，孟無悲是她的仇人，她身后幾無靠山。一把點酥劍，當(dāng)年殺了多少人才能成就一個血觀音？近百年來，她是殺人最多的，絕非之一?！?/br>
    沈重暄垂下頭，又聽馮恨晚補充：“沈元元，你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想殺人，甚至喜歡殺人——不必克制。你娘曾經(jīng)過得這么愜意快活，一定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愧疚過那些劍下亡魂。江湖就是如此，輸了是死，贏了也可能只是晚一點死，最輕賤的就是人命，你我這樣的劍客，早已是一劍過去，千千萬萬人頭落地?！?/br>
    “那樣做是對的嗎？”

    “沒有什么對錯，江湖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你娘當(dāng)年和你一樣追究對錯，也許都活不到生下你那歲數(shù)?！?/br>
    沈重暄卻搖頭，猶疑道：“人非走獸，若是濫殺無情，豈不是與禽獸無異？勝負(fù)自在劍下，善惡卻在心中，若是由劍遣使了心，人如何為人，劍又如何為劍？那樣的人不過是走獸，劍也不過是利爪，人們學(xué)劍，為財、為色、為權(quán)、為正義、為仇恨、為因果，為什么都好，卻不該是為了淪為走獸——我是這樣想的。”

    馮恨晚倒是頗為驚訝他能得出這樣一番見解，大笑數(shù)聲，才道：“你說得不錯，是本座自以為是了?！?/br>
    “好一個勝負(fù)自在劍下，善惡卻在心中?！瘪T恨晚笑嘆著搖搖頭，接著道，“沈元元，現(xiàn)在本座相信孟醒所說了，你爹一定是個仁厚之人，比孟無悲那樣假仁假義的人要真誠十倍。孟煙寒這瘋婆娘，最后竟還能遇上這么溫厚的男人，真是走了大運?！?/br>
    他笑了好半天，終于說：“死得早，屁事不少。孟煙寒啊，本座真是給她擦了幾百次屁股，不識好，真不識好。”

    ※※※※※※※※※※※※※※※※※※※※

    沈元元，陽川首富，知名劍客，知名奶狗，知名小白臉，不知名抬杠運動員，著作有《我和前輩抬杠的那些年》《我有錢，聽我說》《雖然我說完了，但我還是要抬你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