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中命門的一劍，正是出自聞梅尋之手。

    程子見噴出一口熱血，撲面淋在沈重暄的臉上。

    而聞梅尋冷眉冷眼地立在程子見之后，甚至沒有多看沈重暄一眼，而是回頭望向倚在門邊的聞竹覓，問：“還有什么需要做的嗎？”

    “jiejie辛苦了，暫時沒有?！甭勚褚掞h忽不定的眼神最終落在孟醒身上，像是驚嘆，“酩酊劍也會輸嗎？”

    沈重暄聽不慣他這腔調(diào)，忍著肺腑里翻涌的劇痛，掙扎著道：“是我拖累了阿醒。”

    聞竹覓望向他，含笑頷首：“沈公子也辛苦了?！彪S后他仰起頭，似乎知道燕還生藏身何處一般，“小聾子，這樣的結(jié)果你不滿意嗎？”

    燕還生忍了許久，他彈了這么久的琴，這時也是內(nèi)力虧空，但他的確沒想到機(jī)關(guān)算盡，會被聞竹覓臨陣背叛，氣得火冒三丈：“你究竟什么意思？”

    “不是你要我們解決白劍主么？”聞竹覓故作糊涂，“怎么，倒地的這個不是白劍主？”

    燕還生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我說的是等他解決掉孟醒再動手?！?/br>
    聞竹覓恍然大悟地應(yīng)了一聲，笑著反問：“那我們重來一次？”

    這次沒有回音，燕還生已然遠(yuǎn)去了。

    聞竹覓等了半晌，確認(rèn)燕還生不會再回來，終于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帶你們師父回去吧?！?/br>
    “......”沈重暄狐疑地皺緊了眉頭，但他沒有多問，畢竟此時的他斷不可能是聞梅尋的一合之?dāng)场?/br>
    褚晚真也反應(yīng)過來，立刻伸手去接，但沈重暄反而把孟醒摟得更緊，伸手按住孟醒的傷處，向聞梅尋低了低頭：“...多謝相助，沈某感激不盡。”

    聞梅尋揚(yáng)著下巴，目光從他臉上掃過，淡淡道：“不謝。這是竹覓的意思。”

    聞竹覓也笑著接話：“竹覓也是報恩而已，今日為你們得罪了小聾子，萬望今后三位也不要對歡喜宗趕盡殺絕?！?/br>
    他這句話來得蹊蹺，沈重暄一向?qū)β勚褚挼某歉次凡灰?，?dāng)即不便深思，只是點頭謝過，孟醒伏在沈重暄的背上，卻不忘回眸望向聞竹覓滴水不漏的笑容，忽然道：“...你們...要什么？”

    孟醒對幾方勢力的盤算多少有些分寸，即使聞竹覓不肯明說，他也隱約能猜到，燕還生請他們出手，必然是和他們達(dá)成了什么約定。

    聞竹覓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止不住地發(fā)笑：“我一直以為酩酊劍如抱樸子那般不問世事，沒想到酩酊劍對這些的牽掛，比命還看得重?！?/br>
    孟醒不語，只是定定地望著他，聞竹覓也不糾結(jié)，直白道：“小聾子這三年都被梨花硯關(guān)押在某處，白劍主卻從三年前就開始盤算要找你們算賬了——您也可以想想，白劍主這樣手眼通天的人要找到被藏起來的小聾子也花了三年，這還是因為他們同一邊陣營，道長找不到人，其實不丟臉?！?/br>
    “他們的約定是什么？”沈重暄問。

    聞竹覓好心替孟醒撿起拂塵，遞給唯一空著手的褚晚真：“小聾子要道長的命，白劍主要你的命。”

    沈重暄心想，果然如此。

    聞竹覓自顧自地笑道：“白劍主確實命苦，天下前十，他能撬動的只有一個小聾子，可惜他對送他剃度的梨花硯也是恨得不行，所以小聾子打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他性命?！?/br>
    沈重暄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br>
    聞竹覓頷首：“是也。竹覓喜歡這個評價，我與jiejie，正是這只在后的黃雀——但竹覓曾欠下抱樸子一些恩情，所以今天提前吃了這只螳螂，今后我們便兩不虧欠?！?/br>
    孟醒撐著最后的清醒，堅持不懈地追問：“你們...要什么？”

    兩姐弟不約而同地閉上嘴，孟醒卻一直看著他們，似乎不等出結(jié)果便不準(zhǔn)備離開。

    最后聞竹覓默然一嘆，主動上前，附在孟醒鬢邊耳語一句，隨后沉默地退開。

    孟醒怔愣許久，終于伏在沈重暄的背上，低聲道：“走吧?！?/br>
    無論過程如何，他們已經(jīng)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了。

    沈重暄沒吭聲，背著孟醒一步一停地往外走，褚晚真抱著孟醒的拂塵，不知所措地綴在他倆身后。

    直到三人走出千樽酒，孟醒滿身的血色惹得路人頻頻側(cè)目，但沈重暄已經(jīng)無心顧及，他這會兒也渾身使不出力氣，走路都止不住趔趄，更別提施展輕功，能背著孟醒走出千樽酒，都是他險些咬碎一口牙才能勉強(qiáng)撐住。

    孟醒周身一陣一陣的發(fā)冷，渾渾噩噩地被沈重暄背著走，除卻當(dāng)年孟醒和蕭同悲的那一戰(zhàn)，褚晚真是頭一次看見孟醒受傷，也是難得見到沈重暄這樣陰沉的模樣，一時間也頗有些難過，小心翼翼地問：“回辟塵門還是就近找家醫(yī)館？”

    沈重暄壓下喉腔里的腥意，眼神瞥向最近的一家客棧，道：“我?guī)ツ羌铱蜅?，你去找大夫?！?/br>
    褚晚真看著他滿臉被程子見濺上的血，沒敢和他頂嘴，乖乖照辦。

    沈重暄自己都不知道他這時候的臉色有多難看。

    孟醒的呼吸很淺，其實他身體本就很好，從三年前被沈重暄喂過那枚靈妙度厄丹之后，更是遠(yuǎn)超常人，程子見那一劍看似駭人，卻也只是看著流的血多了些，他受的最重的內(nèi)傷，還是被他小覷了的燕還生的手筆。

    但沈重暄只覺得自己快瘋了。

    三年前的無助再次重演，孟醒再一次在他眼前身受重傷，萎靡不振。

    他這三年夙興夜寐的努力和辛苦，依然無法追上孟醒，遑論在危急之際護(hù)住孟醒？

    只因為他晚生了幾年，只因為他天賦不如人，老天既不讓他做純粹的廢物，令他在安平的日子里自詡非凡、心比天高，卻在九死一生千鈞一發(fā)之際把他從岌岌的云端狠狠地摔下，可卻不讓他受這天譴，而是讓孟醒替他摔得粉身碎骨，次次如此，從無例外。

    還不如做個廢物，干脆死了這顆好高騖遠(yuǎn)的心。

    孟醒昏昏沉沉中聽著自家元元沉重的壓抑的呼吸，卻沒力氣安慰他什么，只能尋摸著握他的手。沈重暄一愣，連忙更用力地握住他，血跡斑駁的臉上現(xiàn)出一道水痕，一滴淚所向披靡地殺出重圍，懸在他下巴上，搖搖欲墜。

    孟醒被他抓得有些疼，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總算捱到褚晚真一腳踹開門，著急忙慌地推搡身邊的大夫：“快快快，就是這里！”

    幾個大夫把孟醒的床圍了一圈，紛紛開始忙活，沈重暄擦掉下巴上的淚，松開手，道：“阿醒，我出去等你?！?/br>
    孟醒求之不得，竭力點頭。

    褚晚真眼見著沈重暄關(guān)上門，忙湊上去，關(guān)切地問他：“我另外開了兩間房，打了熱水...你也休息一下吧，受傷嚴(yán)重嗎？”

    “無礙?！鄙蛑仃褤u搖頭，臉色陰沉地接過褚晚真遞來的手帕，草草擦了把臉，“今日拖累殿下了?！?/br>
    褚晚真一怔，正想罵他太見外，卻見沈重暄轉(zhuǎn)身回走，大步流星，嚇得褚晚真連忙跟上：“沈重暄，你去哪？”

    “去千樽酒?！?/br>
    “你不和師父說一聲？”

    沈重暄的步子頓了頓：“你照顧好阿醒，我去去就回?！?/br>
    褚晚真不明所以，還想勸他：“你做什么去??？去找聞竹覓？不如等師父一起。以前你不是怪我和師父男女授受不親嗎，我怎么方便照顧？”

    這次沈重暄沒再理她，獨自抄著自己的劍，漸而走遠(yuǎn)了。

    聞竹覓并不意外沈重暄的去而復(fù)返。

    千樽酒的頂層少有人至，無人引路時尋常人根本不能上去。而沈重暄抱劍立在大堂中央，任何侍人來勸都絕不回應(yīng)，只是執(zhí)拗地望著頂層最深處的房間，直到聞竹覓散漫地步出房間，倚在欄邊和他對望，沈重暄才開口問道：“你們想要的東西，是那位的命嗎？”

    聞竹覓笑意微微：“孟道長這便告訴你了？”

    沈重暄道：“我猜的。”

    “真不愧是血觀音的兒子，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甭勚褚挼褪纵p笑，向沈重暄身邊的侍人點了點頭，“放他上來罷，這是貴客?！?/br>
    侍人伸手過去，預(yù)備卸下他的劍，沈重暄不勝其煩，橫眉睨他一眼，聞竹覓道：“準(zhǔn)他佩劍?！?/br>
    侍人連忙垂手一側(cè)，放任沈重暄拾階而上，不多時便走至頂層。

    “沈少俠，”聞竹覓沖他輕輕一笑，側(cè)身讓開道路，“請?！?/br>
    沈重暄走進(jìn)房間，一眼瞥見地上橫躺的程子見的尸身，聞梅尋已經(jīng)不知去向。沈重暄忽地拔出劍來，泄恨似的捅進(jìn)程子見胸腔，攪得一片血rou模糊，聞竹覓面不改色地笑著看他：“沈少俠是來確定白劍主有沒有死透的嗎？”

    “...晚輩信得過南柯公子的劍法?！鄙蛑仃押芸焓談Γ樕吓鉂u消，別開眼神，不再多看不成樣子的程子見一眼，轉(zhuǎn)而望向聞竹覓，“此次前來，是想請問聞護(hù)法，有關(guān)沈家命案一事?！?/br>
    聞竹覓眉梢微抬，果然看見沈重暄閉合兩眼，躊躇頗久，才咬牙開口問道：“那人是與我娘有故嗎？”

    聞竹覓搖開折扇，遮住半張臉：“沈少俠，此事牽連甚廣，即便您拿住我們的把柄，竹覓也不能多說。

    這樣的答復(fù)實則不出沈重暄的意料，他抿了抿唇，轉(zhuǎn)身將走，聞竹覓卻忽然道：“但竹覓還想勸您一句?！?/br>
    “何事？”

    “——切莫深思，不可執(zhí)著?！?/br>
    沈重暄淡淡地掃他一眼，握著劍的手上卻是青筋畢露：“不可執(zhí)著？是指我家人的命嗎？”

    聞竹覓氣定神閑地?fù)u了搖折扇，笑得眉眼彎彎：“不，白劍主的先例擺在這里，竹覓以為您不會如他這般冥頑不靈。”

    “那是什么？”

    聞竹覓意有所指地望向窗外，那扇窗已經(jīng)濺上幾點血漬，整個房間也再不復(fù)先前的文雅閑靜：“像今日這樣，不顧傷勢也要回來捅仇人幾劍替師父泄憤的行為，希望您是出于孝心，而非別的心思。”

    沈重暄渾身一震：“我不明白?！?/br>
    “沈少俠已經(jīng)明白了，”聞竹覓含笑看他，“因為少俠和那位交情甚好，所以在少俠的這份心思不能為人所知之前，竹覓也不希望那位得知竹覓的事，沈少俠意下如何？”

    “......”沈重暄拉開房門，冷冷道，“不如何，沈某沒有背后語人長短的習(xí)慣，但您的算計，恐怕是要落空。”

    聞竹覓輕輕搖頭，似乎因為聞梅尋不在，他比平日要消極許多。

    “不破不立，死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