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試劍會落幕時，蕭漱華已端坐在前十席中。

    之后提起時，已少有人記得他是如何披荊斬棘，一劍斬下久成氣候的前輩，但事過經(jīng)年，目睹過當時試劍會盛狀的人們，無一不記得當初蕭漱華戰(zhàn)敗聞栩，渾身浴血，卻還玉面含笑，拄劍支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仰面道：“勸宗主再收幾個徒弟，看顧好你的腦袋?！?/br>
    孟無悲緘默地立在他身后，等他回過身來，笑如春風地執(zhí)住一只手：“走罷?！?/br>
    “不動手？”

    蕭漱華微微搖頭，孟無悲便不再提起。

    當時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小荷劍難得同時出現(xiàn)，以對敵的姿態(tài)相峙更是幾無可能。偏偏蕭漱華一手小荷舞得輕靈飄逸，雖比聞栩略遜三分老辣妖冶，卻也更多些許輕而不浮的凈淡之感。

    蕭漱華率先落地，雪衣染血，唇色近白。

    蓮荷搖曳而開，卻不見六月清和，入眼只有殷紅的殺機。

    聞栩亦是受了重創(chuàng)，面色微寒。

    他本只當蕭漱華是虛張聲勢，畢竟十數(shù)年不曾習武，短短幾年便進境至此，便是當初的薛靈妙也未必有如此天賦——蕭漱華雖然終究敗在他手下，卻也逼出了他八成力。

    聞栩自忖多年韜光養(yǎng)晦，雖只列在第七，但他也曾揣摩過前幾位的實力，恐怕除卻封沉善一騎絕塵，余下幾人和他也相去不遠，而蕭漱華如今能和他險些戰(zhàn)成平手，足見這青年成長之迅速，恐怕不日便可逼至前五。

    聞竹覓依然忠心不二地侍奉在他身側(cè)，即使他身上滿是骯臟的血跡，這小少年也只是沉默地用錦帕為他擦去傷處的血，聞栩微微側(cè)頭，笑問：“竹覓，你說華兒他方才...為何手下留情呢？”

    聞竹覓身子幾不可見地一頓，答話卻很快：“叛徒蕭氏，本就不足與您為敵。”

    “非也，非也?！甭勮蛐Σ[瞇地轉(zhuǎn)頭看他，“他便像你一般，本就是天賦異稟的孩子...竹覓啊，你說他像不像一條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聞竹覓道：“他實則就是。”

    聞栩搖頭：“他是不是白眼狼已不重要了，如今的蕭漱華，確實是本座的眼中釘、rou中刺，好一條危險的毒蛇，冷不防地，便要拿了本座性命去呢?！?/br>
    “蕭氏手段尚淺，不足為慮。”聞竹覓微微俯身，沉聲道，“竹覓萬死，為您除患?！?/br>
    “華兒已離開宗門多年，的確不足為慮。”聞栩抬手摸了摸他的頭，滿目慈愛地笑著道，“但是，歡喜宗內(nèi)，是否有其他毒蛇呢？”

    “...您？”

    聞栩抬手在唇上摁住一指，笑問：“修習小荷劍，必先祛了那丁點兒惻隱之心，對人、對事，更多的，卻是對己。他如今進境已與本座相近，可見他這些年必是吃了不少苦，對自己也毫不手軟，至于他旁邊那道士，想來也只是他糊弄人的障眼法——這般辛苦，何至于此？”

    聞竹覓低頭：“竹覓不懂?！?/br>
    “也罷，你不懂才是好的?！甭勮蚴栈卦谒l(fā)頂?shù)氖郑柚鴱V袖的遮掩輕輕一捏聞竹覓雪白的手腕，“你不必懂這些，吃點苦便能跟本座叫板，是他命好，竹覓卻不一樣...乖孩子，本座該給你jiejie賜一把劍，木劍鐵劍銅劍，你說要哪樣的好？”

    聞竹覓沉默片刻，款款下拜，輕聲道：“竹覓，謝父親抬愛?！?/br>
    聞栩輕輕一嘆，余聲悠長：“乖。梅尋有你這樣的弟弟，實在是人生大幸?？上?，本座答應過你，是不能告訴jiejie的，對嗎？”

    “是。”聞竹覓面色鎮(zhèn)靜，聲線卻微微發(fā)顫，“父親一言九鼎?！?/br>
    旁人看不出門道，當事人卻是心知肚明。

    聞栩心驚蕭漱華進步神速的同時，蕭漱華也不免叫苦不迭。他本以為聞栩這么多年醉溺酒色，早就將老本虧了個精光，誰曾想竟還有如今本事，分明也是多年蟄藏，難怪他敢公開和清如道君叫板，原來本就有恃無恐，實力不俗。

    卻只怪他心浮氣躁，根基不穩(wěn)。

    狡兔三窟，何況聞栩那般數(shù)十年的油皮子，哪里是輕易便可招惹的。

    連他也想明白的道理，孟無悲自然更是明白，蕭漱華頻出奇招，于劍道上注定有大作為，卻輸在童子功并不扎實，稍與實力強橫些的人對上，便可見他內(nèi)力不濟的短板。

    孟無悲此次生怕他莽撞行事，受傷也無人看護，因此只戰(zhàn)至十二名，連宋明庭也不去挑戰(zhàn)，一心看顧蕭漱華。而蕭漱華不負所望，果然乘興而去，帶傷而歸，如此這般還有臉和他發(fā)笑：“原來聞栩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孟無悲冷著面色，伸手遞藥，“把你打個半死。”

    “那又如何？試了底了，不足為懼，下一回就沖著他項上狗頭去?！笔捠A哼哼唧唧，自覺地脫了衣衫，卻聽孟無悲反問：“你做什么？”

    蕭漱華道：“你不給我上藥？”

    孟無悲：“......”

    他本想將“不”說得斬釘截鐵，卻恰好對上蕭漱華一張猶帶淤青的臉，鳳眸含淚，即使知道這廝是故作此態(tài)，孟無悲也只能微微咬牙：“脫了?！?/br>
    蕭漱華喜笑顏開：“好?！?/br>
    等他衣衫落地，孟無悲口中喃喃念著“輕浮造作”，卻不得不睜著眼給他上藥，孰料入眼卻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光潔如玉的背脊，反而是一大片錯亂爬亙的舊傷——猙獰如惡毒的詛痕，蜿蜒綿長地布滿蕭漱華整塊肩背。

    蕭漱華最是愛美，素日連被蚊子叮了也要咒罵三天三夜，誰的刀劍敢傷了他的皮囊，那就是奔著死去的。

    可他竟然從來沒有說過背上的這些傷。

    而孟無悲久不動作，蕭漱華心下莫名，便聳聳肩膀：“干嘛呢，好冷啊?！?/br>
    孟無悲猶疑片刻，還是問：“這是什么？”

    只看痕跡，必定是許多年前的傷了，瞧著像是鞭傷，當時一定是抽得皮開rou綻的，可用刑的人大都用力均勻，少見這樣深淺不一，錯亂無章的打法，而且不知得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才會打成這樣數(shù)十道的鞭。

    蕭漱華身形一僵，暗罵了一句，連忙攏回衣服：“我忘了這茬了。沒事，嚇到你了？”

    孟無悲搖頭：“誰打的你？”

    “誰敢打我？”蕭漱華低頭扣上頸扣，笑道，“你擔心什么，都這么多年了，旁人也不會知道這些傷，只看臉，我好不好看？”

    孟無悲卻不被他帶偏，鍥而不舍地追問：“像四五年前的舊傷，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認識?！?/br>
    蕭漱華索性推開他，隨口糊弄：“我們認識之前的了，又沒打出內(nèi)傷，你cao什么心?！?/br>
    孟無悲沉默片刻，忽然問：“看上去，不是同一個人打的。”

    蕭漱華微微一顫，孟無悲便知道，答案已呼之欲出。

    即使他也千萬個不情愿，但他向來直率，還是決定主動揭開這塊遮羞布。

    “...是辟塵門嗎？”

    蕭漱華深吸一口氣，卻不回頭，感覺到孟無悲捉著他手腕的手，也不發(fā)火，只是問他：“你是想說謝謝還是對不??？”

    “......不知道?！?/br>
    蕭漱華便接著道：“那你還是別說了，這兩句我都不想聽?！?/br>
    “我想聽什么，你其實是清楚的。”

    孟無悲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的藥膏，低聲道：“道君說過，貧道天生...薄情寡義......”

    蕭漱華聽了多年這番論調(diào)，平時都能一笑置之，這次卻莫名生厭，又覺得自己最丑的東西被他看了個干凈，倒像他多年前便情根深種，同行的歲月都成了早有預謀，不要臉的倒貼。

    故而蕭漱華忍無可忍地甩開他手，寒聲罵道：“你薄情寡義，我也薄情寡義，誰拖誰后腿了？就這么湊合著過，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嗎？”

    “...貧道...”孟無悲動了動唇，“對不住。”

    蕭漱華搖搖頭，展顏笑道：“哪能賴你。你是死于社稷死于蒼生就能含笑九泉的大義，不知足的，是我這個小人?！?/br>
    孟無悲不知該做何回應。

    他們相對沉默許久，蕭漱華勉強平息了脾氣，正想如往常一樣開口打破尷尬，卻聽孟無悲難得地率先開口，輕聲問他：“你內(nèi)力有缺，境界凝滯，且先歸去山中修行，何如？”

    蕭漱華便猜到他是要翻過此頁，便也借著臺階下來，笑道：“好啊，我也好奇山里是怎樣個生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