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檀在谷中腹地的村落里，終于見到了她的父母兄長等人。

    謝光比起上回在死牢中見到時、氣色好了許多，見到謝檀的剎那不禁老淚橫流，“檀兒！”

    謝檀的生母周氏，兄長謝伯安、侄子洵兒等，也都圍了過來，抱著流淚。

    他們族人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選擇留在了梁國，改名換姓搬去了顧仲遙安排的地方生活。而跟隨流民一路北上來到九畹山的，大多是謝檀最親近的家人。

    謝光向謝檀講述了一番他們離開鄞州的經(jīng)過，嘆道：“從前只道仲遙是貪戀權(quán)財之人，卻不知實則真正狹隘之人是我自己！這次歷經(jīng)劫難，在閻王殿前走了幾個來回，總算參悟了一些處世的道理！”

    謝光出身世家名門，一向以士人清高的作派自詡，骨子里瞧不起低賤的勞苦百姓，所以昔日也強烈反對過顧仲遙在朝中提拔寒士的做法、駁斥過合并黃白兩籍的提議。

    然而這一次，他經(jīng)歷磨難，親眼見識到士族朝臣們虛偽冷漠的一面，北上逃亡的過程中又受過許多善良流民的幫助，因此心態(tài)起了很大的變化。

    “我謝氏乃江南大族，經(jīng)歷四個朝代，幾百年來血脈相傳，家族的榮耀早就勝過了國之榮耀！”

    謝光拉著謝檀，“為父也想過了，我謝家不必非得稱臣于趙氏，既然仲遙有他的雄心壯志，那我這個做岳丈的自然要支持、要追隨！”

    謝檀一臉尬色。

    她這位老父大概是被顧仲遙給洗腦了，一把年紀了居然也想拖家?guī)Э趨⒓痈锩?/br>
    “追隨什么的就算了吧?！?/br>
    謝檀看了眼旁邊的周氏，勸道：“父親跟阿娘還是趕緊找個安全地方，安穩(wěn)過日子比較好。過段時間天下就大亂了?！?/br>
    周氏聽得半懂不懂，看了眼謝光，又轉(zhuǎn)向謝檀，“檀兒說的話，阿娘不太明白。你既嫁予了顧仲遙，那今后必定是會跟著他，你父親兄長都是飽讀經(jīng)史的士人，留下來輔佐幫助，一家人挨在一處，豈不是最團圓的事？”

    謝檀清了下喉嚨，“那個……我，我其實跟顧仲遙，已經(jīng)和離了……”

    一言既出，全屋子的人都石化住。

    謝光胡子發(fā)顫，“和離？”定了定神，“和離書呢？”

    按習(xí)俗，和離書是需要交到娘家家長手中的。

    謝檀道：“不小心燒掉了?！?/br>
    謝光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拍了一下幾案，“此等事情豈容你胡編！我看你就是害怕戰(zhàn)事艱險、前途坎坷，所以寧可背信叛夫，只顧著自己活命！我謝家一向自詡清流，怎么教出你這么一個不知婦德的女兒！”

    旁邊周氏乃是典型深閨婦人，有關(guān)政事時局的話題弄不太明白，但一聽“不知婦德”四字，立刻就感覺像是天塌了一般，指著謝檀落淚泣道：“從前阿娘都是怎么教你的，你竟全忘了！出嫁從夫，出嫁從夫，說過多少遍了……且你那夫婿待你著實不薄，為人又純孝謙和，一有空閑就來探望你父親，還總向我打聽你的喜好……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旁邊謝光的另外兩位夫人見狀，也跟著低頭嘆息。

    謝檀一下傻了眼，但考慮到這副身體原主的性格，還不能言辭犀利地進行反駁……

    她四下瞥了一圈，把在旁邊玩草編蟋蟀的洵兒給一把抓了過來，塞給了周氏，

    “呀，阿娘你看洵兒鼻子怎么有點發(fā)紅，肯定是被火燭熏到了，要趕緊給洗洗！我去找水！”

    然后腳下一溜，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了。

    腹地的村落中，因為很多青年男子隨齊嶠外出征戰(zhàn)，所以空出來許多居所，就分給了從梁國逃來暫避的人。

    謝檀原打算著跟謝家人住到一起，可剛才見識了一番父母的反應(yīng)，暫時也不敢回去了。最后還是她的兄長謝伯安跟了出來，把她帶到了院落側(cè)面的一間小屋。

    “阿兄不會逼你做任何決定?！?/br>
    謝伯安對謝檀說，“但顧仲遙對謝家，確實有恩。最初家中女眷被送去海州一帶，是他變賣了海、長兩州的所有產(chǎn)業(yè)，在朝中疏通打點，方才保得她們毫發(fā)無損、衣食無憂。后來一路護送我們逃出鄞州，途中幾次為保護我們，差點讓自己陷入險境。”

    謝伯安頓了頓，看著meimei，“后來，我偶然聽到底下的人議論，知曉了你在清漪園中鬧出的麻煩……若不是因為你，顧仲遙就不會被趙子偃所傷。以他當日的權(quán)勢與地位，想要取代梁帝、直接改朝換代，并也不是什么難事。可如今，卻不得不走一條更艱難的路。這種時候，你若要棄他而去，我這個做兄長的……”嘆了口氣，“雖理解，卻也無法贊同。”

    謝檀啞口無言、欲哭無淚。

    一些原本壓抑住的愁緒，全被他們的話又給攪了出來，弄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心煩意亂的。

    顧仲遙一回到谷中，便立刻被部屬們請去商討軍務(wù)了，到了第二日下午，才得了空來找謝檀。

    謝檀如今抓著洵兒當擋箭牌，隨時都跟他湊在一處，顧仲遙到了謝家的院子時，一抬眼，就看見謝檀領(lǐng)著謝洵還有其他幾個小孩，正在玩編草。

    謝檀先是拿干稻草編了幾只蟈蟈給男孩們，剩下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娃不肯要蟈蟈，非要花環(huán)，謝檀就跟她解釋道：“編個環(huán)兒可以，但現(xiàn)在是冬天，沒有花?！?/br>
    女娃癟著嘴，“想要花花，要花花……”

    謝檀頭大，開啟忽悠模式，“你有沒有聽過，這九畹山里有只大妖怪，專門抓戴花環(huán)的小女孩，抓住了，就一口吞進肚子里?！?/br>
    女娃愣了一下，緊接著“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撒腿就跑，然后撞到了倚在門口看了半天的顧仲遙，被他一把抱起。

    顧仲遙哄著女娃，從腰佩上扯下一顆小小的玉石雕花，拿給她，“喜不喜歡？”

    女娃的注意力立刻被玉花吸引，抽著鼻子很快就止住了哭泣。

    顧仲遙望向謝檀，黑眸中有淡淡的揶揄笑意，“連小孩子也騙？”

    謝檀面有訕色地站起身來，“她先不講道理的……”

    顧仲遙抱著孩子又哄了幾句，想把她放下來，誰料女娃的小胖手把他衣襟緊緊攥住，“要抱抱，要抱抱……”

    謝檀這下理直氣壯了，“你看吧，她是不是不講理？”

    顧仲遙抱著女娃，跟謝檀走到了院外的河岸邊。

    這里各家住戶的院子都直接連著外面的河岸，河上泊著的皮蓬小船，繩索拴在了院籬的木樁上。

    顧仲遙隨行所駕之船，也?？吭诎?。麾下部屬正從船上將食材、炭火等物，逐一搬進謝家的院落。

    “齊兄要趕去東海關(guān)與王韜交接，我也必須去一趟涂州?！?/br>
    顧仲遙語氣中有著壓抑的艱難，實是難舍在此時離開她。但戰(zhàn)事兇險，又舍不得讓她跟在自己身邊奔波吃苦。所幸如今家人團圓，她能安心留在此處，也是甚好的。

    他頓了頓，對謝檀又道：“冬日天冷，便多備了些炭火給你們?！?/br>
    謝檀“哦”了聲。

    又是送東西、又是幫哄娃的，搞得還真像個上門女婿似的……

    她低著頭，“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家人?！?/br>
    顧仲遙聞言沉默住，半晌，笑了笑，“他們不也是我的家人嗎？”

    他目光定定地望向謝檀。

    謝檀心中繚亂。

    斷崖邊喊也喊了，現(xiàn)在再說否認的話，連她自己也覺得矯情。

    可是……

    她低著頭，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最終，下定了決心，驀地緩步駐足，望向抱著孩子、姿態(tài)閑適的顧仲遙，有些躊躇地開口問道：“你，很喜歡小孩嗎？”

    顧仲遙看著謝檀，唇角慢慢逸出溫和笑意，“若是你生的，我便喜歡?！?/br>
    謝檀心跳一窒，隨即漲紅了臉，“你當著孩子面瞎說什么！”

    她從顧仲遙懷里抱過女娃，見旁邊有幾個小孩蹲在木樁旁挖泥巴，慫恿她道：“你去跟他們玩一會兒，我跟叔叔有大人的事要聊！”

    女娃小嘴立馬又癟住，眼里積蓄出兩泡淚，朝顧仲遙伸著胳膊，“不要，泥巴臟，要漂亮叔叔抱抱，抱抱……”

    謝檀氣得想動手。

    顧仲遙接過孩子，哄了兩句，望著她圓嘟嘟的小臉，心中不禁漾起一絲極其柔軟的情緒。

    若是阿檀生的女兒，必定像母親一樣的聰明狡黠，想要什么東西怕是會暗戳戳地施詭計，而不是一味地哭泣流眼淚。

    那樣的女兒，該是怎樣的鬼靈精怪？

    而他，又怎能不喜歡……

    “可我不喜歡小孩，也不想生小孩?！?/br>
    謝檀的聲音，打碎了顧仲遙的遐思。

    她抬頭看著他，神情中交織著復(fù)雜與矛盾，“要不，你再重新寫一份和離書，拿給我父親？先前你給我的那一份，不小心在望月臺燒掉了?！?/br>
    河風輕輕吹過，撩起謝檀額前的一縷發(fā)絲，輕輕掠過她目光迷蒙的眼眸。

    微微顫動的羽睫低垂了下去，掩住了眼波深處的脈脈惆悵。

    顧仲遙怔然凝視著謝檀，良久未語。

    末了，他抬手慢慢將那縷發(fā)絲捋到她的耳后，目光中情絲翻攪，“你覺得到了今時今日，我還能再寫一份和離書給你嗎？”

    謝檀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那個智障系統(tǒng)偏偏讓她沒有選擇。

    遠處漁船重新升起了皮帆，準備出發(fā)東行。

    韓峰領(lǐng)著幾名隨從，朝顧仲遙的方向匆匆走來。

    謝檀呼了口氣，迅速說道：“我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br>
    她抬頭看著顧仲遙，語氣認真，“要不，你去涂州的路上仔細考慮一下吧。真的。”

    顧仲遙判研地打量著謝檀的表情，不禁豁爾一笑。

    “好，我仔細考慮一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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