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仲遙多日不曾上朝，一入金闕宮，便被諸多事務(wù)纏繞，直到午后時分方才得以脫身。

    出了金闕宮，又要與諸臣進(jìn)中書省議事。行至連接宮城與中書省的長巷口，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顧府家仆，上前向顧仲遙低聲稟告了數(shù)句。

    顧仲遙墨眉微蹙，沉吟片刻，對跟隨左右的秘書丞張顯倫吩咐道：“我府中有事。免調(diào)役一案，適才圣上已同我草擬出了詔令，你帶著中書省的人，詳擬熟狀，再呈圣上批覽用印即可?！?/br>
    張顯倫連忙恭敬行禮，“顧相放心，下官一定盡快將熟擬呈上！”

    顧仲遙又叮囑了幾句，攜相府仆從轉(zhuǎn)身離去。

    張顯倫身后一名官員見狀，猶豫良久，抬手正了下官帽，小跑著追了上去。

    “顧相留步！”

    官員攔到顧仲遙面前，深揖到底，斟酌出言道：“下官有一事……想向顧相求證?！?/br>
    顧仲遙頓住腳步，看了眼來人，頜首道：“蘇監(jiān)令?！?/br>
    蘇亮保持著揖禮的姿勢，瞟見見中書省諸位同僚已由另一頭的巷口離去，方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說道：“下……下官聽說，顧相讓伊、海兩州的長相，接管了謝光家的女眷?！?/br>
    他躊躇片刻，鼓起勇氣，“不知相國大人是否、是否有意為謝氏脫罪？”

    顧仲遙盯著蘇亮，緩緩開口道：“本相早已說過，無論謝光脫罪與否，這太仆一職，都與蘇監(jiān)令無緣?！?/br>
    蘇亮再度一揖到底，“顧相誤會！亮豈敢覬覦太仆之職？只不過當(dāng)初為了扳倒謝氏，下官等……下官等確實也得罪了不少人……且中書省門下諸位同僚的族中子弟，大多也已被擢補(bǔ)了謝氏子弟在朝中的官位?！鳖D了頓，“下官也明白，謝氏畢竟是相國大人的姻親……只不過……只是斗膽想向顧相確認(rèn)一下，看……是否……”

    顧仲遙沉默片刻，伸手在蘇亮的手臂上輕扶了一下，“蘇監(jiān)令的擔(dān)憂，本相明白。此事牽系甚多，本相，必不會讓諸位寒心?！?/br>
    蘇亮感激涕零，“謝顧相體恤！”

    顧仲遙轉(zhuǎn)過身，沿著宮巷往外行去。

    腳步聲在綠磚上有節(jié)奏地響起，回蕩在空曠寂靜的長巷之中，他抬頭望向墻樓深處飛聳而出的單檐廡殿藍(lán)瓦頂和鴟尾裝飾，心境一瞬的空白。

    巷口的轉(zhuǎn)角處，停著一輛顧府的馬車。

    謝檀撩開車簾，伸出手，笑意盈盈地朝著面露詫色的顧仲遙揮了揮。

    小虹低著頭上前請罪，“夫人非要過來，說要等相國大人下朝，送個驚喜……宮城門的守衛(wèi)也沒敢攔相府的車?！?/br>
    顧仲遙上了車，見謝檀端坐在內(nèi)，一身絳色長裙襯得姿容嫵媚。她抬眼看他，微微彎起的唇角，與那逶迤于地裙尾，皆若盛放的薔薇，散出嫣紅的弧形。

    “你下朝了？議事很辛苦吧？”

    謝檀用手敲了敲案上的食盒，“我剛才特意去飛鴻居買的江米釀鴨子，給你吃的。”

    顧仲遙凝視謝檀片刻，并不接話，只沉聲吩咐車外：“回府吧?！?/br>
    謝檀見顧仲遙并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氣餒。

    她打開食盒，挑了幾塊切得薄薄的鴨rou片，放在瓷碟上，湊到顧仲遙面前晃了晃，“聞到味道沒？香不香？”

    顧仲遙閉上了眼，抬手揉了揉額角，半晌，緩緩開口道：

    “你今日出府，就是去飛鴻居買吃食？以后這種事，吩咐婢女去做就可以了?！?/br>
    謝檀道：“那怎么行？我親自買來給你，才能彰顯誠意。”

    顧仲遙依舊闔著眼，聞言勾了勾嘴角，譏嘲說道：“為了說服我答應(yīng)你的提議，倒也是無所不用其極?！?/br>
    謝檀做了個虛張聲勢要打人的動作，將瓷碟放回案上，嘴上卻軟綿綿地開口道：“顧相這么說我，就未免有些過分了?！?/br>
    她靠著車壁，“你我眼下目標(biāo)一致，本就應(yīng)該像朋友一樣相處。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然要仰仗你的相助，就會想辦法回饋你的恩情?！鳖D了一頓，“早上收到你派人送來的帛書，我猜你的意思是說，打算動用你麾下的關(guān)系、救護(hù)謝氏的女眷，對吧？”

    適才長巷里的回聲，雖然只依稀捕獲到了幾個字眼，但串聯(lián)在一起，不難猜出對話的緣由。

    顧仲遙沒有答話，意似默認(rèn)。

    謝檀繼續(xù)說道：“我也明白，即便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人，也不能單單依仗著祖上余蔭就能封侯拜相。這中間，權(quán)謀博弈、種種的利益交換，不比尋常人家討生活來得容易。站在顧相的位子上，想要籠絡(luò)人心，就必須成為一種讓旁人甘愿攀附的勢力，給予對方施展抱負(fù)、提升財、名、權(quán)的機(jī)會，否則的話，那些人又為什么選擇效忠顧相，而不是沐太尉或者圣上呢？”

    顧仲遙慢慢睜開了眼，凝望謝檀。

    謝檀倚著車壁，黑白分明的雙眸清澈明亮，笑了笑，“你為了幫謝家，肯定會觸及旁人的利益。所以大概，也是很辛苦吧？”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猶如一根細(xì)細(xì)的線，纏繞進(jìn)人的心里，緊緊拉扯。

    顧仲遙胸間倏然一窒，仿佛有種柔軟的情緒從心底的那層硬殼下溢了出來，短短的一瞬，又讓他迅速地壓了回去。

    他移開視線，漠然道：“我說過，權(quán)力功名，是男人之間的爭斗。承諾過你的事、還有你的提議，我自會與趙子偃去談?！?/br>
    謝檀默默咀嚼他話里的意思，反應(yīng)了過來。

    可這種觀點，有點歧視女性的意味吧？作為現(xiàn)代穿越女，她表示需要反抗一下。

    “我家的事，由我做主。安西王雖然也答應(yīng)幫忙，但他只能算是合作者之一，又不能全權(quán)替我拿主意。你不能因為我是女人，就小瞧我，在九畹山的時候，沒有我你早就死了，也根本找不到齊嶠?！?/br>
    顧仲遙沉默了會兒，語氣略帶陰霾的嘲意，“以你們的關(guān)系，他還不能全權(quán)替你做主？”

    “當(dāng)然不能?！?/br>
    謝檀此時意識到，萬一顧仲遙真的去找趙子偃談合作細(xì)節(jié)，就很有可能會提及她杜撰出來的那些“私情”。而那位攻略目標(biāo)，依著他偉光正的人設(shè)，肯定會當(dāng)場否認(rèn)，然后甚至把她徹底拉黑！

    “那個……我跟安西王的關(guān)系，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從沒說過，跟他是那種能替我全權(quán)做主的關(guān)系啊！你想想，他比我大了八歲多，我學(xué)識字的時候，他都已經(jīng)去了涂州軍營。他情竇初開的時候，我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我確實，是挺欣賞他的為人，他或許，也覺得我有幾分小聰明，能夠聊得上天吧。他心里的人，可從來都不是我！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謝檀抬起右手，做了個發(fā)誓的手勢。

    “當(dāng)然，在對付沐太尉這件事上，他絕對跟我有共識，也答應(yīng)過我肯定會幫忙，你可以隨時找他確認(rèn)！”

    顧仲遙的目光，落在謝檀舉高的右手上，隨即又撇了開來。

    “那你……”

    他緩緩開口，語氣中聽不出喜怒，“打算怎么做？”

    謝檀暗呼了口氣，連忙將己方的計劃講了一下，道：“我覺得，想辦法去偷衛(wèi)太子的兵符，應(yīng)該是最簡單的方法。到時候，我們拿著兵符去要挾沐太尉，讓他不得不放權(quán)?！?/br>
    她朝顧仲遙的方向湊近了些，“怎么樣，你肯定會答應(yīng)是吧？”

    顧仲遙良久未言，沉默凝視著在面前放大開來的少女的容顏，那潤染了丹脂的柔軟紅唇、帶著微微彎曲的弧度，似乎蘊(yùn)著某種巨大的力量，能讓人剎那就陷入魔障……

    他驀地伸手拿過案上的那碟鴨rou，舉在了兩人面前。

    謝檀頭上掉落兩道黑線。

    這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鴨rou，又看了看回避著自己視線、面色清冷的顧仲遙。

    難道這反派，是暗示自己態(tài)度還不夠誠懇，必須搞個投喂什么的以證真心？

    尼瑪求人辦個事乍就這么難呢？卑躬屈膝、深度共情、好話說盡，還得為奴為婢……

    她下意識地看向他那兩片弧形優(yōu)美的嘴唇，雖是緊緊抿住，卻褪去了平日里譏嘲冷凌的鋒利，只余一抹殷紅的柔軟。

    謝檀的心，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幾下。

    她迅速拉開距離，轉(zhuǎn)身取過食盒里的玉箸，放到顧仲遙手里的碟子上。

    清了清喉嚨，“我手笨，你還是自己吃比較好……”

    顧仲遙回過神來，看了看手中之物，亦是一瞬訕然。

    他將瓷碟撂回到案上，卻覺得那不曾吃下的食物，恍然已化作了某種綿軟而沉重的東西，層層疊疊的，塞進(jìn)了他的胸臆之間。

    馬車回到顧府。

    兩人剛下車，就被等候在門廊處的幾名華服婦人給圍了個正著。

    守門的府衛(wèi)一臉惶恐，上前對顧仲遙道：“幾位老夫人已在此等了一個多時辰。小人派人去攔相國大人的馬車，卻不知大人是坐夫人的馬車回來的……”

    他話未說完，后面一個五十來歲、被婢女?dāng)v扶著的婦人就走上了前來，對著顧仲遙凄聲說道：“三郎啊！你七叔母都病成什么樣了？好幾日水米不沾牙的！她不過就是聽說你與你家新婦身體不適，想來探望關(guān)心一番，你怎么能將好心當(dāng)作惡意，還罷了你七叔父的官職？”

    另外一名婦人也上前道：“你素日不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里，逢年過節(jié)的也不往來，我等想著當(dāng)初畢竟分過家，且你平日公務(wù)也忙，就不曾與你計較?？赡阏讨桓邫?quán)重，拿自家人開刀，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了！你七叔父好歹是長輩，為官多年也沒什么錯處……”

    “四嫂說得甚是！今日聽聞你與新婦都病愈出府，我們也豁出老臉，親自來找你討要一個說法！你只說你如今到底還當(dāng)不當(dāng)自己是顧家人？若是下了狠心要與顧氏決裂，就當(dāng)著這全鄞州的人，把話說清楚！”

    謝檀站在顧仲遙的身后，暗暗捂了下腦門。

    她生平最厭煩之事，就是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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